王向陽
(南開大學歷史學院,天津 300350)
克羅齊認為,“當代”一詞只能指那種緊跟著某一正在被做出的活動而出現的、作為對那一活動的意識的歷史……是在時間之外的。克羅齊面對人們對于“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最明顯的時間一維性的質疑,提出在時間之外所進行的精神活動才是真歷史。這樣擺脫了時間的束縛,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就可能往下展開了??肆_齊的“當代史”本身也是包含著“當代”這個時間觀念的,然而它是在“歷史時間中”——過去、現在、未來,如果不是在自然界而是在人類認識活動中,那它更多地表現為相互聯結、影響。克羅齊顯然明白自己提出的這個乍一看顯得武斷的論題的邏輯所在,他在《作為思想和作為行動的歷史》中明確提出將過去與現在聯結,將自己置于決定我們現在的過去之上“只有一條出路,即思想出路,思想既未切斷同過去的聯系又在它之上,從而在理念上提高它并將它轉化為認識”。[1]
歷史失去過去的依托似乎已經漂浮在了空中無所適從,克羅齊接著用“憑證”將它定在了當代。這里的憑證指的是史料文獻,克羅齊所說的憑證或者史料或者文件所指甚多,可能是“文字的、雕刻的、描繪的、固定在唱片上的,甚至存在于自然物、骨架或化石中的文件”。這些文件如果不能引起歷史學家的興趣,進入研究者的精神,那它就是死的憑證,而只有活的憑證,即與現在的生活興趣打成一片的文獻與批判才是真正的史料,也就是憑證。在這里,生活與思想顯然使“過去”變成當代,使一切歷史都具有當代性??肆_齊對歷史與編年史進行了嚴格的區分:歷史是活的編年史,編年史是死的歷史;歷史是當前的歷史,編年史是過去的歷史;歷史主要是一種思想活動,編年史主要是一種意志活動。[2]在這里,區分歷史和編年史的關鍵就是歷史學家面前的憑證是否引起生活的興趣,是歷史認識中的主體能否通過這些憑證重演歷史。可以這樣簡潔地概括其含義:歷史脫離了生活的興趣就不再是精神活動,而只是一種事物;當生活的發展需要時,死歷史就會復活,過去的死的編年史就變成了歷史,在這里歷史重新被喚醒的原因是“內在動機”,這種內在動機不是外在的事物,而是內在的富有生機的“精神”;當精神或者思想與生活相聯系之后,歷史得到了它固有的真實性??肆_齊在這里分析的結論是:歷史存在我們每一個人的身上,其使確鑿的東西變為真實的東西。
歷史研究需要透過史料考證得出歷史之真,形成考實性的認識[3],也需要透過史料把握背后的歷史聯系,也就是史實背后的思想活動,所以歷史必定需要探究一切現實和一切可能[4],這就是人們常說的歷史不能假設,歷史又可以假設??肆_齊為了使精神確定歷史的完全真實,竟然斷然否定探究這種可能性的意義,從而走入了極端,但他對“普遍史”的批判再一次闡釋了歷史當代性的可能。在克羅齊看來,“普遍史”不可能存在的原因在于:認識的有限性不可能窮盡無限的普遍;普遍史只是一種主張、一種愿望,實際上卻是“特殊史”,在前一層有限性認識的基礎上,如果缺少歷史認識的憑借即文獻文物時,想確切形成歷史認識而不是靠神學的想象補充歷史空缺的話,普遍史就成了一種愿望??肆_齊認為不存在純有限和純特殊,這明顯是哲學概念的討論,在克羅齊看來,歷史與哲學是同一的或者必定要論證其同一,在其哲學體系中歷史認識是從直覺開始,由直覺而概念的,由概念而判斷,由判斷而形成認識。歷史認識是從一個具體的判斷開始,而判斷也是其基本形式,個別和普遍分別作為判斷的主詞和賓詞,通過判斷而獲得質的統一。例如,現代史中政治史的主詞是文化文明,真正的歷史是“作為普遍的個別的歷史和作為個別的普遍的歷史”[5],于是普遍就在個別中得到。
在歷史認識中,克羅齊將主體和客體聯系在了一起,不僅將作為歷史學家的主體與作為史料的客體,也將歷史研究所過分追求封閉的脫離歷史人物的歷史規律與能動的創造歷史的歷史人物聯系了起來。克羅齊將歷史提高到關于永恒現在的知識(他通過將“邏輯意識”在時間之外展開,脫離物質實在,得到純粹的思想[6]實現了這一點),然后就與關于永恒現在的哲學實現了同一。它們的同一有以下幾層相關含義。第一,在克羅齊的《邏輯學》中,克羅齊通過概念分析的方式,規定哲學對象是關于生活的體驗,是精神實在,因為歷史即實在,所以兩者獲得邏輯的同一。[7]第二,對“兩眼望天從上天汲取或期待最高真理”式超越(精神)實在的形而上學的批判,確立為歷史學方法論階段的哲學。這種哲學是構成歷史判斷的范疇的闡述,或是關于指導歷史解釋的概念的闡述,其顯然是有益于歷史判斷的,歷史與哲學通過現實的生活而同一。第三,哲學的歷史學家不同于超然物外的哲學家,他們自覺自己既是歷史進程的主體也是客體,歷史是唯一的真理,是思想的作品,因此歷史學家不可避免地和人類活動密切相關。克羅齊通過精神、思想、生活將哲學從封閉體系的關于普遍概念的哲學,變成了內在的即與歷史同一的哲學,將哲學變成了歷史的方法論階段,它的意義在于擺脫由于“不可知”卻要達成普遍的可知的苦惱,確定變化著的永恒真理的失望。
克羅齊在歷史人性的討論中確實表現出來了對個體的人的重視,這種重視與其說是緣于西方哲學傳統“反思”自我,實現自身進步的人文主義精神[8],不如用克羅齊的話說是具有精神性的人本主義。這種人本主義顯然區別于具有實用主義特征的歷史形式——二元論的、非人性的、抽象的歷史,同時也是建立在批駁維科和黑格爾的理性和觀念基礎之上的,以及對“集體主義”和“個人主義”史學觀點的批判上。它的邏輯是,第一,“實用”面對歷史事實時,用抽象的人來尋求原因,它不僅與“思維的人”對立,而且這個“抽象的個人”也與宇宙,甚至和被視為抽象的個人相對立。由于歷史事實不同于自然界現象,那么理性的說明也因此失敗了。第二,維科和黑格爾認為歷史是理性或者天命的作品,為了實現理性的目標,天或者理性就會利用人們特定的目的或者欲望來實現較高的精神境界。[9]克羅齊對黑格爾理性的狡詐做了批駁:在“天命”或者“觀念”的立場看來,個人是從屬于“理性”之下并且是為實現理性而存在的一個附屬物,而這正是歷史哲學的超驗論,是應該被揚棄的。第三,“集體主義”與“個人主義”作為“觀念”另外的名稱,它的缺陷是兩者互相對立,成為另外的二元論。實際上,兩者都排斥了“整體”概念,這不僅會丟失個人構成的整體,也同樣會丟掉整體中的自我。經過層層批駁,“個人”就從實用主義的抽象、黑格爾理性的狡詐、集體主義與個人主義的二元論中解放出來,成為具有宇宙性的精神性的個人,于是歷史認識的主體完全獲得了思想的主導,成為判斷的真正實施者。
不論是歷史著作還是我們形成的歷史認識,都不能將歷史學家的思維排斥在事實之外。首先,我們的認識對象是被主體有意識選定的;其次,史料被收集之后所進行的分析,哪怕是考證工作都無一不滲透著主體的認識;最后,史料中的事實同樣包含思想的動因,只要歷史學家愿意真正地透過史料追尋背后原因,就必須深入其思想領域,而純客觀的直現史實就不可能了。
歷史學家不可避免也必須要進行歷史判斷,由于深層存在的實際需求使一切歷史具有了當代性。歷史判斷的主體是在其哲學觀、價值觀指導之下進行判斷的[10],價值必定根植在判斷之中,這是毋庸置疑的。有疑問的是,我們應該堅持什么樣的價值觀來進行歷史判斷。在克羅齊看來,自由與暴政、慷慨與無私、愛與憎只是情操或者情感,而不是價值判斷的依據,因為真正的價值判斷是同無價值事物的對立中得到的??肆_齊的有價值與無價值的對立是緣于相信歷史判斷的積極性,也就是歷史是從善到更善發展的,因此,價值判斷就必定同現在的事物相聯系,而不是對過去的歷史人物做道德對錯上的宣判。因為歷史只做判斷,追求歷史真理,那么歷史判斷是不是可以一次或者多次完成呢?克羅齊回答說不是,他立足于對黑格爾所預設的理性的實現是最終目的來進行反駁的。反駁的邏輯是:人類精神是不斷發展的,思想也是不斷發展,那么判斷的主體意識就是不斷發展的,而其所作出的歷史判斷就是不斷發展的。這也是為什么每一個時代、歷史時期都需要新歷史的原因所在,在這個意義上來說,歷史確實是一種永恒的超越。而歷史目的作為思想與行動的歷史是相統一的,所以歷史目的就在包含思想的行動中實現了,目的在此就與發展相同一了。由于歷史認識主體完全獲得了獨立判斷的地位,歷史判斷也是積極的,那么“當代性”的歷史認識也因此獲得了自己的意義。
[1]貝奈戴托·克羅齊.作為思想和行動的歷史[M].田時綱,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26.
[2][5][9]貝奈戴托·克羅齊.歷史學的理論與實際[M].道格拉斯·安斯利,英譯.傅敢任,漢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8.81.77.
[3][10]李振宏,劉克輝.歷史學的理論與方法[M].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08.232-236.147.
[4]何兆武.可能性、現實性和歷史構圖[J].史學理論,1988,(1):1.
[6]蔣大椿.析“歷史是關于現在的知識”[J].世紀論評,1998,(4):35-40.
[7]彭剛.評克羅齊的歷史與哲學同一論[J].哲學研究,1998,(9):72-79.
[8]靳艷,李少浦.也談克羅齊“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J].社科縱橫,2012,(9):112-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