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在上（組詩）

林茂

如捧眾神 在我頭上

在世上沒有出現干凈的象牙塔之前

我只好棲身一個我熱愛的村莊

匍匐著放低身姿 跪下去

沾一身人間的煙火之氣

她是我老眼昏花的母親

從高處看見我的前生

在黎明的井眼中打撈落水的月亮

暮色中跟在父親身后

牽一頭老牛翻閱祖先留下的土地

她看見一只羽翼豐滿的麻雀

飛過屋檐 再也沒有回來

她是我塵世的天堂 陰間的府邸

無論我在藍天飛翔 逼近太陽

還是站在萬山之巔 接近星空

她都在我的頭上 像神化的經幡

引領我靈魂的目光和腳步

走上肉體最終歸宿的方向

她是我心中的圣地 眾神的故鄉

每一座山峰都是我敬畏的廟宇

每一條流水都珍藏水滴石穿的禪意

每一座土墳都能讓我找到久遠的親情

每一粒砂土都能讓我淚流滿面

傾聽 泥土掩埋不住的嘆息和祝福

頭頂三尺 故鄉在上

請接受我匍匐的三叩九拜吧

請審視我一生的善舉

寬恕我別戀他鄉的叛逆

大石橋11號

雪白背心上鮮紅的符號

披上它 有壯士之美鎧甲之重

我第一次 在萬眾矚目中

以獵豹的速度沖過遼河大街

我來自北方浩瀚的叢林

帶著石頭滾落時的狂野

帶著獵鷹目空一切的俯沖

帶著一所山區中學聳起的目光和欲望

風一樣從遼河的身邊掠過

我曾大叫過一聲 閃電似的

吐出憋在心空的雷霆

把所有的喧嘩和往事一起淹沒

回頭 獨自坐在場地邊緣

傲慢地脫下腳上的白鞋

白鞋是表哥借的 一周

它耗費老師一合白粉筆和父親

一毛錢一管的牙膏

短褲來自母親的夜 紅色

像她扎破手指擠出的那滴血

我喜歡 11號

豎起來是一架梯子 放下

是兩支搭在弦上的利箭

我在遼河岸邊認領身份

在前胸后背烙下兩條延伸的鋼軌

血脈之源

遼河 月光一樣把我分娩

從此 我開始在你體外跋涉漂泊

更深人靜 是誰呼喚一塊石頭

內心的乳名 流水一樣晝夜不舍

遼河 我欠你一百次親吻和擁抱

欠父親注定無法償還的一滴血

欠群山一千炷清香

欠土地一萬次春播

遼河 你是我血脈的源頭

生命最初的襁褓和乳汁

你是托舉我洇向遠方的波浪

你是冶煉我靈魂和骨頭的冰雪

我吸吮清湯寡水的月光

咀嚼玉米面大餅子體內的芬芳

我從一根蘆葦根部找到水源

像一只鳥 借葦葉搭建幸福的家園

遼河 我愛在貧瘠土地上生存的親人

像愛你一樣刻骨銘心

愛父親后背上的燈火星辰

愛母親頭頂上的雪花盛宴

如果這樣過于淺薄 遼河

我就還原成一個胚胎 藏起所有的愛和嬌情

投入你的懷抱

讓你再一次幸運地分娩

戀窩

一動不動 比拳頭大的一塊土疙瘩

一身枯草似的褐黃

隱于草叢樹下

一只雌性野山雉絕對是潛伏高手

任憑風吹草動

我與它相遇在祖先墓地

剛叩完頭

我冷不丁看見它靜臥在墳頭之上

比我還高

像團枯黃的壓墳茅草

接受我的三叩九拜

它把頭縮在腔羽之中

整個身子隱藏在遼南大地最平常的

植物中間 只有目光

不停轉動

充滿了恐懼和敵意

它一點沒有逃離之意

目不轉睛地和我對視

像所有的母親一樣

為了保護即將出生的孩子

忘記了生死

我原諒了一只即將為母的野性花朵

盡管它選錯了巢址

犯了人類神圣的大忌

我還是原諒了它

如同原諒以往輕狂的自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