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林 培
4年間,我和部門記者陳道龍合作的兩篇調查性報道《學生午餐費,咋變成老師泡腳盆》和《一紙推廣證幾多“生意經”》,分別獲第24屆和第27屆中國新聞獎二等獎。
6年來,在新華日報社黨委會和編委會全力支持下,只有5個人的深度調查工作室先后采寫了近百篇輿論監督為主的深度調查,在江蘇省內外產生一定影響,中宣部《新聞閱評》先后3次刊文推介,引起全國同行關注。不少人問,在假消息滿天飛的“后真相”時代,在“上報不如上網”輿論監督式微的當下,你們如何在“夾縫”中做準、做深、做好新聞調查?我們的回答是:樹立信息時代大數據分析思維,用新聞專業調查的笨辦法、慢功夫,去偽存真,追逐真相;以不變的求證精神,應對互聯網時代的瞬息萬變。
互聯網再發達,也無法取代“人腦”作出人文判斷,寫出有情感、有溫度的新聞調查。作為報社信訪輿情和深度報道部門,我們深刻體會網絡成為新聞傳播和信息采集主渠道后,對傳統工作方式的沖擊。大家以強烈的危機感,積極探索“互聯網+”背景下部門職能轉型。比如不固守傳統信訪渠道,把捕捉新聞輿情的重點轉移到網絡上,線上線下信息同步采集。再比如分工每名記者每天瀏覽50個地方論壇網站,嘗試輿情分析,尋找深度調查線索。可是,運行幾個月后發現,記者除了在內刊發表幾篇輿情分析報告外,從網上獲得的有效調查線索卻銳減,難道輿情分析與深度報道不兼容?
原來,記者主要精力放在細分、統計和歸類各地網帖上,并試圖從小樣本數據推演出一些輿情“規律”,這讓他們絞盡腦汁,陷入“大數據焦慮”中。結果是偏重宏觀預測性、趨勢性研判,忽視對有價值網帖真實性甄別、發帖者動機考量和淺表現象的探究,顧“面”失“點”,淺嘗輒止,導致新聞調查信息源枯竭。
我們及時總結“糾偏”。要求記者不完全依靠電腦分析,而是將大數據導入“人腦”過濾激活,脫“虛”向實。如每天報一條“有意思”的網上信息,每周至少報一條經初步核實的新聞線索,每半月采寫一篇新聞調查,倒逼記者增強調查求證意識。經過一段時間技能訓練,記者捕捉網上新聞信息能力普遍提升,據此采寫的深度調查也顯著增多。
“孩子,即使你媽媽說愛你,也要去核實。”芝加哥一家新聞機構曾如此提醒年輕記者,即便是最有可能的斷言,也要證實和確認。正因為互聯網的功能特性,上述提醒在當下更具有針對性和普適性——未經核實的大數據有時也會說謊,即便官方網絡平臺有時也不敢說完全“保真”。如幾年前,有年輕人向某市警務網絡平臺投訴,反映當地派出所將他作為吸毒嫌疑人,審訊折磨了10個小時。可幾天后,警務平臺竟出現一條針鋒相對的回復,稱調查程序合規,沒有毆打行為。
照理說,公安平臺上的官方回復有權威性,應當深信不疑。可記者發現,回復竟然沒有署名單位,是疏忽還是故意?以此為突破口,記者明查暗訪,終于弄清原委,采寫了《“陽光回復”為何如此不陽光》的調查,披露有關人員弄虛作假、推諉失職行為,在全省公安系統和社會上引起強烈反響。當地公安機關迅速登門并在平臺上道歉,并給予當事人經濟補償,還當事人以清白。該案例也啟示我們:眾聲喧嘩的網絡最怕“認真”二字,建立大數據下的人機互動機制,并貫穿一板一眼的耐心求證,可以撥云見日,更快地接近事實真相。
《紐約時報》專欄作家凱南·馬利克認為,互聯網時代“真正的變化不在于新聞造假,而在于舊有的新聞守門人喪失了力量”。[1]在喧囂的網絡時代,新聞人喪失了哪些“守門的力量”?從操作層面看,主要是缺失搜集固定證據的能力和去偽存真求證的能力。
新聞人深知,作為輿論監督部門,如果新聞調查中哪怕有細小失誤,都可能滿盤皆輸,直接影響黨報公信力。為此,曾經從事3年紀檢工作的我,為部門立下“軍規”:每篇新聞調查都當成案件來辦,每個細節都要經得起“打官司”。因此,反復采訪、稿子一遍遍推倒重來,在部門成為“家常便飯”。
為加強記者思辨能力建設,部門實行嚴苛的業務訓練法,要求記者采寫每篇調查稿件做到“三個至少”,即至少采訪當事雙方各兩人、至少采訪一名專家、至少采集一二三級證據各一個,通過交叉印證信源,固定事實證據,平衡觀點,防止偏聽偏信。正因為像辦案一樣做調查,至今發表的近百篇稿件無一失實。
部門還建立 “六講”“五問”自查自糾制度。“六講”是:匯報線索講信源、采訪過程講事實、判斷新聞講證據、提煉主題講觀點、行文結構講邏輯、發稿流程講規矩。“五問”是:是多信源還是單信源?是否多方交叉采訪印證?是否形成證據鏈條?是否先入為主偏聽偏信?是否輕信上當?通過自我警示,把不實和差錯消滅在發稿前。


為采寫《一紙推廣證 幾多“生意經”》這篇深度調查,記者避開省住建廳主管部門的視線,自下而上迂回采訪。在前后4個月時間里,記者輾轉全省4個設區市15家樓盤,搜集安裝使用偽劣門窗證據。雖然見報稿只有2700字,但記者的采訪筆記就達20萬字,還拍攝照片70多張、錄音34份,形成閉環證據鏈,鎖定省科技發展中心3年違規發放2000多張推廣證、亂收費2000多萬元的事實。
記者手中“鐵證如山”,使對方無法抵賴,也為執法部門查處定性創造了條件。文章見報后,省物價局組成專案組進駐調查。之后,責令該中心清退亂收費,并給予罰款與沒收104萬元的處罰。
省住建廳聞過則改,向全省派出11個征求意見小組,廣泛聽取意見,并作出多項整改措施。如撤銷省科技發展中心推廣服務科;取消全省建筑領域發放節能窗、保溫材料等多項成熟定型產品的推廣證;發布全省《改進完善建設科技成果推廣認定工作的通知》,停收多項費用,為企業減負。之后,浙江省住建部門借鑒江蘇做法,也出臺改進建設領域技術推廣工作的文件。省執法部門事后也感佩于記者手中證據的全面牢靠!
嚴謹采寫,不留漏洞,真實也是一種自我保護。記者采寫的《600多畝西瓜為什么藤枯瓜僵——追尋“抗病生物肥”傷農真相》發表后,先是肥料企業和當地市政府致函本報,認為報道嚴重失實,要求更正。接著,所在地區經銷商又起訴記者,要求賠償名譽損失與推銷損失45萬元。當時,領導擔心、家人擔憂、同事心中沒底,記者和部門領導深感“泰山壓頂”。
“有證據走天下!”一次次模擬演練,增強了我們法庭取勝的信心。開庭時,記者向法庭出示了10多份采訪錄音、20多張現場照片等一批證據,用無可辯駁的事實回擊謊言,令對方理屈辭窮,難以招架,最終要求當庭撤訴,并同意賠償瓜農50多萬元損失。多位瓜農驅車300多公里趕到南京,專程給記者送錦旗。
對于輿論監督部門來說,沒有暗訪就沒有調查。與其說獲獎稿是采寫成功,還不如說是暗訪成功。我們很早就將暗訪程序納入議題設置,精心策劃,前后方聯動,力求最短時間一次采集到關鍵證據,實現調查的突破。
如記者采寫《學生午餐費,咋變成老師泡腳盆》過程中,先后多次成功暗訪,其驚險程度不輸偵破大片。
見南京不少家長在網上曬學校伙食差照片,記者先后到10余所學校門前隨機采訪學生和家長,初步證實反映屬實。但部主任認為,僅憑“道聽途說”作判斷為時尚早,要設法“打進”學校眼見為實。考慮到記者滿頭白發,便將記者角色設定為“爺爺接孫子”,伺機“混”入學校。同時,要求記者提前熟悉重點學校及周邊環境,了解各年級所在位置,防止應對“穿幫”。
一天中午,記者以“給孫子送衣服”為名來到正集體用餐班級,拍攝到7元中餐的標準:梅干菜燒肉,肉只有拇指大小兩三塊;雪菜炒干子,三四片干子薄如紙片;冬瓜排骨湯,不見冬瓜不見排骨,只有清湯。許多學生丟下餐盒,就跑到校外買包子、燒麥、零食“充饑”。
接著,記者“溜”進學校食堂操作間,拍攝僅供廚師內部掌握的配餐標準和一周食譜。如學生就餐人數,每餐肉類和蔬菜數量,以及每天給老師加葷菜名單與數量。一次,記者正用手機拍攝墻上菜譜時,身后突然傳來一位廚師責問:“拍這干什么?”記者不慌不忙應答:“按學校菜譜回家學著做菜。”見記者一臉誠懇的表情,對方沒有懷疑,連說“走、走”了事。如是,記者又進入另外3所學校暗訪,均“順利”獲取重要證據。記者將4所學校菜譜送請南京農業大學作營養鑒定,結論是:“午餐中蛋白質、脂肪和鈣、鐵、鋅等礦物質,維生素A、B2等營養素不足突出。”
學生餐費沒少交,錢去哪兒了?記者又暗訪分管學校食堂的在職和退休人員,獲得某校用學生餐費為老師網購泡腳盆的發票,以及送餐公司給學校33%“回扣”等多項證據。
調查見報當天,南京市長作出批示。南京市教育局隨后發布《中小學食堂規范管理工作意見》,制定《中小學生午餐營養食譜》,開始為中小學培訓配備兼職營養師。涉事學校的3名校領導分別受到免職和誡勉談話處理,1名校長因收受送餐公司回扣等問題被判刑7年。江蘇省教育廳專門下發通知,嚴禁學生伙食費用于發放教職工福利獎金,并將學生食堂水電氣費納入學校公用經費開支,降低伙食成本;嚴禁老師用餐不繳費、少繳費,搞特殊,促進了全省學校伙食質量普遍提高。
在規避隱性采訪風險中,我們堅持公共利益至上、目的正當原則,堅守法律、道德、專業底線,做到所有暗訪之前,記者報備、部門會商、形成預案,爭取一次成功,不走彎路;之中注重互動,強化策應,一旦掌握關鍵證據,立即主動向涉事主管部門亮明身份、通報情況,爭取他們支持,防止涉事單位“惡人先告狀”或搞“小動作”。同時,不允許使用竊聽竊照專用器材,防止觸及法律紅線。總之,謹慎而有節制地使用隱性采訪手段,自覺把暗訪規范在法律許可范圍內。
美國熱心新聞工作者委員會副主席科瓦奇·羅森斯蒂爾在《真相》一書中寫道:“21世紀真正的信息鴻溝,不是接入和不接入互聯網人群之間的差距,而是有能力創造知識的人與只會肯定先入之見、故步自封、不再學習人之間的差距。這是理性與迷信之間的新鴻溝。”[2]在紙媒進入寒冬、調查記者隊伍青黃不接的嚴酷背景下,業內似乎多了一些抱怨、哀嘆,而少了一點自我反思、自我更新的聲音。不管時代怎樣變化,追逐真相的新聞調查總不會消失。既然如此,作為調查記者又如何跨越網絡信息和思維“鴻溝”,發出理性引導之聲?
我認為,深度調查是一種思維方式,調查記者是記者中的“另類”, 深度報道是記者思考型人格的寫照。從實踐看,當前記者最缺的就是深度思維方式,即網狀思維、多因多果思維、批判性思維、預見性思維等。而最需要改變的是簡單思維方式,即直線思維、罐頭思維、單因單果思維、固化思維等。其實,做好互聯網時代的深度調查過程,就是不斷構建深度思維模式、深潛到現實中發現新聞的過程。調查記者的大忌,就是遵循單因果鏈,用直覺簡單化判斷問題。
既要重思維更新,也要重記者突破能力提升和建設,以應對互聯網信息的“雜”與“假”。首先,反應要快。力求第一時間科學求證,厘清及穿透人物和事物的情感關系,最大限度抵近真相。其次,思路要準。通過經驗過濾細節,直覺產生敏感,求證支撐判斷,背景印證推理,提高判斷水平和精準度。第三,辨別力要強。尊重事實的責任能力,去偽存真的求證能力,輿論引導的平衡能力,是深度調查公信力所在、記者安身立命之本。通過強化思維訓練和能力提升,部門記者采寫的新聞調查影響力和獲獎率明顯增加,兩名記者先后入選江蘇省“好記者講好故事”成員,赴全省巡講,其中一位還參加了全國巡講,擴大了新華報業調查品牌的影響力。(作者是《新華日報》深度報道工作室主任)
【注釋】
[1] 王逢治.“后真相”時代,新聞如何把關?[N].南方周末,2017-02-20.
[2] [美]科瓦奇.羅森斯蒂爾.真相[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