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各種折磨中,他需要堅定的信仰和超人的力量;他達到了未知,培育了比別人更加豐富的靈魂。當他陷入迷狂,終于失去視覺時,他卻看見了視覺本身。”
南方周末記者 王寅 發(fā)自上海
1963年3月,白南準在德國伍珀塔爾的帕納斯畫廊舉辦了名為“白南準電子電視和音樂博覽會”錄像藝術展。在這個展覽上,電視屏幕第一次被引入當代藝術展覽。比電視機的出現(xiàn)更具有新聞性的是約瑟夫·博伊斯和白南準共同上演的行為:博伊斯用斧頭把一臺伊巴赫鋼琴砸得粉碎,白南準將三架鋼琴拆解、毀壞。對兩位藝術家來說,鋼琴象征保守的藝術傳統(tǒng),用暴力摧毀鋼琴,意味著藝術革命風暴的到來。
德國杜塞爾多夫美術館館長、策展人之一格雷格·楊森博士認為:“白南準的破壞,更多采用的是音樂這種形式,包括破壞小提琴。而博伊斯的破壞是一種對材料的運用,比如將毛氈、油脂這樣的東西運用在創(chuàng)作中(編者注: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年代的博伊斯曾用毛毯裹住全身,并在外面涂上一層很厚的脂肪油,以此求生。在著名的《油脂椅》里,博伊斯在一把木椅子上堆滿了油脂,并插上一支溫度計。椅子象征人體結構和秩序,油脂意味著療傷,并隨溫度變化產(chǎn)生變形)。這樣的創(chuàng)作方式,讓他們在激浪派運動中相遇了。整個激浪派運動,有非常反傳統(tǒng)的行動,很多觀眾當時都大喊著:‘停下來,你們停下來。但是藝術家卻非常高興。”
激浪派難以定義,卻立場鮮明地摒棄藝術與非藝術之間的區(qū)別,它試圖回歸生活和自然,關注和體會具體的現(xiàn)實。博伊斯和白南準無疑是其中代表人物——前者是20世紀最重要的西方藝術家之一;后者被稱為“錄像藝術之父”。
上海昊美術館推出的“見者的書信:約瑟夫·博伊斯×白南準”特展匯集了兩位藝術家各個時期的代表作,半個世紀過去之后,這些作品依然具有先鋒實驗性。
“我認為詩人應該是一個見者,使自己成為一個見者。”此語出自法國詩人蘭波。在1871年寫給保羅·德梅尼的書信中,蘭波對“見者”進行了解釋:“‘見者必須使各種感覺經(jīng)歷長期的、廣泛的、有意識的錯軌,各種形式的情愛、痛苦和瘋狂,詩人才能成為一個通靈者;在各種折磨中,他需要堅定的信仰和超人的力量;他達到了未知,培育了比別人更加豐富的靈魂。當他陷入迷狂,終于失去視覺時,他卻看見了視覺本身。”
在策展人看來,博伊斯和白南準就是蘭波描述的那個“見者”。用法文作為展覽標題是一個出人意料的選擇,但卻有效地擴展了展覽本身的外延,激發(fā)了觀眾的想象。《見者的書信》是兩位杰出藝術家之間的對話,即使他們已經(jīng)先后去世,這一對話依然在繼續(xù)。
1921年,博伊斯出生于德國克雷費爾德。1932年,白南準出生在韓國首爾。1961年夏天,博伊斯和白南準相識于杜塞爾多夫,此后,這兩位年齡相差11歲的藝術家因為共同的藝術理念成為摯友,經(jīng)常見面交流、共同創(chuàng)作。
1984年6月,博伊斯和白南準在東京草月會館完成了兩人的最后一次合作《荒原狼III》,舞臺上有兩臺面對面擺放的三角鋼琴,架子上擺放了一塊黑板,黑板上有用粉筆寫的神秘字符。
這次表演沒有砸毀鋼琴的行為。白南準在鋼琴上即興彈奏;博伊斯對著話筒重復著單音節(jié)的低吼嘶喊、在人和動物的角色之間交替互換,時而自言自語,時而在黑板上添加文字。表演結束時,博伊斯把白南準摟過來親吻了一下。
“‘理解這個詞 不應該用在藝術上”
如果說白南準是“錄像之父”,博伊斯就是集藝術家、預言家及導師三位一體的“社會雕塑之父”。在楊森看來,兩人最可貴的是,他們?yōu)樽约荷畹纳鐣蜁r代負起了責任。
作為展覽的開篇,《見者的書信》入口放置了白南準的作品《塔》和象征博伊斯作品《7000棵橡樹計劃》的石塊。
《塔》是一件高度將近5米的大型裝置作品,由木制框架與電視柜組合堆壘而成,其造型借鑒了史前時期石柱群的原型。白南準巧妙地借用了崇高美學的裝置形式來表現(xiàn)新媒體藝術的誕生,這也是他一以貫之的創(chuàng)作方法。
《7000棵橡樹計劃》源自博伊斯向第七屆卡塞爾文獻展提出了在卡塞爾種植7000棵橡樹的計劃。他計劃在5年內(nèi)完成橡樹種植,每種植一棵樹,從堆放在廣場上的7000塊玄武巖石條中取出一塊放在樹旁。任何人都可以買下并種植橡樹。博伊斯通過橡樹800年壽命與玄武巖的堅硬兩種征象,將對生態(tài)的關注引入當代藝術,在他的眼中石條是“樹的紀念碑”。按照他的計劃,人們付錢來買這些石頭,每買一塊石頭,他就會用這筆錢來種植一棵橡樹。逐漸縮小的石堆反映著植樹的進度,石塊消失殆盡時意味著作品的最終完成。博伊斯親自種下了第一棵樹,自1987年他去世后,這件作品由他的兒子完成。
除了《7000棵橡樹計劃》,《如何向死兔子解釋繪畫》是博伊斯的另一件重要作品。1965年11月26日,博伊斯在杜塞爾多夫的斯默拉畫廊表演了這一行為藝術。博伊斯在自己頭上涂滿蜂蜜,蓋上金箔,右腳綁上鋼鞋底,左腳則是毛氈鞋底。他懷抱一只死兔子,繞畫廊而行,向死兔子低聲悄語解釋掛在墻上的他的繪畫。觀眾們在畫廊玻璃窗外目睹了這一長達三個小時的行為。
在與批評家的現(xiàn)場辯論中,博伊斯拒絕對作品予以解釋,他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對現(xiàn)在來說,最大的難題不在于藝術應該怎么用腦力,以淺層的、智慧型的思維去思考。而藝術應該是以一種完全滲透進感覺的方式去體會。這意味著一件藝術作品能夠進入你的身體,你的身體也能夠和藝術作品融為一體。所以藝術不是為理性服務的,而是應該為感覺器官服務的。藝術還應該延展和探索人類各種感覺器官的可能性,還應該為了發(fā)展人類的創(chuàng)意才能和更高的標準而存在。這些才是藝術的目標,這也是為什么‘理解這個詞不應該用在藝術上。”
最后,他驕傲地引用了席勒的一句話作為結論:“對于人類最有價值的定義就是將人類定義為藝術家。”
兔子是博伊斯在作品中反復使用的創(chuàng)作元素。1979年卡塞爾文獻展時,博伊斯發(fā)現(xiàn)了上海產(chǎn)的大白兔奶糖,他將大白兔奶糖的糖紙做成了紙上彩色絲印版畫作品,總共印制了90張,每張上面都有他的親筆簽名和編號。為了呼應博伊斯的這件作品,此次展覽主辦方特地在作品下方堆放了一批可以任意取走的大白兔奶糖。盡管博伊斯從未到過中國,但他的這件作品卻以特殊的方式和遙遠的中國發(fā)生了聯(lián)系。
“剪掉他的偏見”
相比博伊斯,白南準對中國元素的采用更為直接和頻密。在不止一件獨具東方神秘氣質的作品中,他都用到了自己親筆書寫的漢字。完成于1988年的《博伊斯的聲音》是一件紀念去世好友博伊斯的作品。
在這件布面綜合材料作品中,他把具有鮮明博伊斯標志性的禮帽、兔子和印有博伊斯頭像的絲巾裝置于其上。埃舍爾風格鏡子圖像、《荒原狼Ⅲ》演奏會現(xiàn)場劇照和白南準書寫的代表中國傳統(tǒng)五聲音階的五個漢字“宮、商、角、徵、羽”同時出現(xiàn)在畫布上。
作為第一個進入國際當代藝術大師行列的亞洲人,白南準第一次創(chuàng)造性地將電視機帶入藝術殿堂。電視機就像白南準向外延伸的智慧肢體,更是他標志性的藝術元素。白南準的好友、藝術家小野洋子曾說:“他給我的啟示就是做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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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1月1日,白南準通過衛(wèi)星向美國、法國、德國、韓國等地直播了長達三十分鐘的影像作品《早安,奧威爾先生》,在短短的時間內(nèi)連接了2500萬人。參與直播表演的藝術家有約翰·凱奇、艾倫·金斯堡、摩斯·肯寧漢等人,還有在蓬皮杜中心演奏鋼琴的博伊斯。
喬治·奧威爾在他著名的寓言小說《1984》中對以新媒體作為工具用來監(jiān)視公眾提出了警告。白南準以這件作品反駁了奧威爾:“電視機固然是一種具有壓迫性的媒介——它與人的互動是單向的,電視節(jié)目表還操控著觀眾的時間。但我想表現(xiàn)的是電視的互動潛力,以及它提升國際和平與全球共識的潛力——它可以穿越國界,向全球觀眾傳遞解放的價值觀,或許有朝一日就能在鐵幕上鑿出一個洞。”
白南準既做過《早安,奧威爾先生》這樣具有轟動效應的巨型作品,也有一些看似不經(jīng)意更意味深長的小作品。比如,一臺老式電視機里,一根白色的蠟燭在靜靜地燃燒,這件頗具禪意的作品名為《語言之前有了光,語言之后要有光》。《創(chuàng)世紀》中的“語言”和“光”有著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白南準以燭光隱喻語言,電視機猶如遠古的洞穴,閃爍不定的燭光就像具有魔法的語言。有趣的是,原作中使用的是真實的蠟燭,而在展覽現(xiàn)場,出于安全原因,換成了電子蠟燭。
另一件名為《佛》的作品也與蠟燭和電視機有關,可以看成是上一件作品的變體,只是電視機前多了一尊佛像,這尊佛像正凝視著電視機,電視機里也有一根燃燒的蠟燭。
“這件作品的寓意是隨著時間的流逝,我們終將會死去。這不僅讓我思考,在我們一生中究竟什么東西才是最重要的,這是非常殘酷的。”格雷格·楊森這樣說。
1998年,白南準受邀參加在白宮的晚宴,當白南準與克林頓總統(tǒng)握手時,他的褲子突然滑落,而且里面沒有穿內(nèi)褲。盡管白南準此時已經(jīng)半身癱瘓兩年,但仍然以他獨特的方式不失時機地幽默了一把。這一辛辣嘲諷萊溫斯基丑聞的場面被全球新聞媒體迅速傳播開來,當天報紙的頭條是——有人在白宮褲子掉了,這次卻不是克林頓。白南準在白宮“不慎”脫下褲子的行為,被稱為最后的“激浪派”事件。
回到1960年10月6日的科隆,白南準在當?shù)氐囊淮武撉傺莩鲋校挛枧_剪斷了坐在觀眾席前排的約翰·凱奇的領帶,這一轟動之舉意味著用剪掉約翰·凱奇的領帶來象征“剪掉他的偏見”。至此,白南準被接納,并且加入了“激浪派”。
2006年1月29日,白南準在邁阿密的家中去世,在白南準的葬禮上,每一位來賓都剪下了自己的領帶。白南準曾說過,博伊斯是他一生都會同行的朋友。這一次,他們在中國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