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博涵
D君打電話給我:他的退學手續已經辦完了。明晚的火車,他問我有沒有時間去送他。
電話里D君的語氣釋然得有些可怕,仿佛那個放棄近在眼前的未來的人,根本不是他。我很想說幾句寬慰的話,但最后還是變成了一句“當然可以”。
我和D君初識于兩年前的秋天,同學院同專業,他比我小一屆。還沒開學,就有同學和我說:“這一屆新生里,有一個學弟感覺和你很像。固執,倔強,不認輸,對于爭議慣常于堅持自己的看法。”同學問我,“你要不要提前接觸一下,這孩子一直這樣下去,怕是要吃虧。”
這種擔心不是沒有道理的。我和D君所學的建筑專業,學制五年,所修科目涉獵甚廣。再加上每學期兩次的課程設計,課業的繁重程度遠超一般專業。如果在這種情況下仍然對自己苛求,遲早會陷入越認真越痛苦的僵局之中。
當年曾經活潑愛笑的D君,抱著一顆大無畏的心,在毫無美術基礎的情況下邁入了建筑專業的大門。大學伊始D君尚對設計饒有興趣,方案生成也是靈光頻現。但隨著年級的增長,D君在繪圖與設計感上的不足被逐漸放大。每次設計作業都成為了肉體與精神的雙重折磨,拼命努力也只能得到中等以下的結果。
壓力開始滲入D君生活里的每一處間隙。他開始整夜整夜地失眠,不敢給老師看圖,害怕被否定,害怕被指出自己與周圍同學間如同鴻溝般的差距,D君只能蜷縮在宿舍書房的角落里,對著虛無縹緲的設計感苦苦追尋。
我曾經參加過一次他們年級的作業評比。在學院一樓的大廳里,每個學生把自己的設計作業掛在展板上,站在講臺前給導師及同學講解。輪到D君時,他在人群后面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拿著自己的圖紙磨磨蹭蹭上了臺。
還沒有來得及反應,場下的驚呼聲已經響起。粗淺,幼稚,排版混亂,一份幾乎沒有美感可言的作業,這就是我看到D君的設計圖之后的第一印象。這根本不是一個大二下學期的建筑系學生應有的水平。D君手拿著話筒,低著頭久久無言。前排坐著的導師們開始竊竊私語,隱約能聽到是在詢問這究竟是哪位老師教出來的“高徒”。D君的老師陪著苦笑,看著講臺上漲紅了臉的D君,輕輕地搖著頭。
直到老師讓他下來,D君也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抬一次頭。他就這樣在講臺前站著,滿臉通紅,一言不發。幾次拿起話筒,但總是欲言又止。這種在眾目睽睽之下近乎公開處刑的折磨,D君竟然默默承受了兩年。
他從來都不是那種不努力的孩子,為了畫好—份圖紙,他在背后付出了多少汗水與血淚,我大致能夠想見。看過他找的設計案例,滿滿幾百張,分門別類地放在不同的文件夾里。但設計就是設計,沒有一份固定的公式可以套用。過往十八年來書本知識的學習經驗,在建筑系里并不可行。
D君能夠通過高考考上這所重點大學,足已證明他的優秀。但自幼累積起來的優越感,也會在一次又一次的挫敗中消磨殆盡。圖紙是一名建筑師表達想法的工具,和文字在本質上并沒有區別。唯一的區別,不過是表達的好與壞而已。我們都曾為了更好的圖面表達而掙扎與糾結,最終也會漸漸明白,何為有選擇地放棄。
只是,別人選擇的是放棄在這個專業里較真。而D君選擇的,卻是從此和這個專業一了百了。
我已經不記得當時D君是怎樣從講臺上走下來的,只記得D君不甘卻又無可奈何的眼神,還有走下臺時腳底在地面上滑出的長長的尾音。這個世界上,偏偏就是有努力克服不掉的東西。你遇到了,努力了,拼命了,然后放棄了,未嘗不是一次脫胎換骨的契機。
當我第二天開車趕到學院去接D君時,他已經把專業教室里的東西都搬下來了。D君看著學院一樓陳列的模型與圖紙,看了看我,眼睛里波光蕩漾。
我知道他想說什么。他想問我,為什么全學院只有他不會做設計,為什么全學院只有他不會畫圖,明明他是所有人里最認真的那一個。
其實D君不是唯一想過離開的孩子,只是別人都掩藏得很好罷了。有些東西是需要天賦的,強求不得。
我們每一個人都曾想過,如果我學的不是這個專業,如果我有勇氣和它一了百了,我是不是就不會這么痛苦了。
但我們還是選擇留了下來,有些人是因為熱愛,把痛苦用更大的快樂去覆蓋,才會有堅持下去的毅力。有些人則是因為膽怯,畢竟,像D君一樣離開的勇氣,需要大到近乎決絕。
東西搬完了,我打開車門。D君坐到副駕駛上,回頭看了一眼學院。從此不知前路何方,唯有踽踽獨行,同樣是一種迷茫。
但好在,大學從來都不是人生的終點。選擇離開,也許正是向著更高點的起航。
責任編輯:方丹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