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蕾磊
沒寫的故事
“我有一個小故事,一直沒有寫。”袁凌說,他想寫的是“一盒奶茶”。他在采訪中遇到一個清秀的女孩,莫名地得了一種叫藍嘴唇的病。女孩學習很好,愛好文學。第二年再去,袁凌得知女孩已經去世。女孩的父親帶著袁凌去墓地,讓他意外的是這個開摩的到處跑的男人,買了水果、奶茶,還帶著一個裝滿開水的保溫瓶。在女孩的墓前,男人沖開奶茶,他告訴袁凌,這是女兒生前喜歡喝的。
“這個細節很感人,但是你不能去強調這種感人,強調的話性質就不一樣了。可現在的讀者已經被慣壞了,他就是想讓你去渲染,渲染他體悟到這個故事里父親對女兒的真實心思,其中有懷念、有悲痛,也有克制住的平靜。現實是父親并沒有歇斯底里,沒有說我的女兒要感動天下人。”
袁凌感嘆這是當下寫作的一個困境。
袁凌的新書《青苔不會消失》,寫了一百位中國社會底層人物的故事,分為“卑微者”、“出生地”、“生死課”三個部分。“太沉重了。差評。”有讀者留下評論,打了一星,揚長而去。書中所寫的人和事,的確不能讓人輕松閱讀,但是,袁凌強調,他沒有一味地寫苦和慘,他不是完全悲觀的,他強調生命有各自的價值,有些東西不會消失,
“因為青苔本身是有生命力的,它是可以修復世界的。”袁凌指出,他沒有去寫被生活壓倒了歇斯底里的人們,他寫的有很沉重的一面,但另一方面也在寫這些人承擔了自己的生活。這份承擔,散發出生命的氣息。
袁凌寫了王多權的故事。十幾年前,王多權在山西礦洞里遭遇了一個人的礦難,胸部以下的脊椎神經被逾噸重的煤塊切斷。他是在表哥的黑口子上干活,尚在賠本的表哥給了兩萬塊,到家已經不剩下什么。從此,王多權的人生位置被定在了一間土屋的床鋪上,他的生存要訣,熬是第一項。袁凌寫到:“王多權想到了家里的一樣土產——麻糖。糖是熬出來的,就和癱瘓在床上的后半生一樣。前半生只有二十年,王多權上了初中,燒了兩年木炭,談了對象,雖苦猶甜;后半生只是受苦,要熬上多少年,才能嘗到一絲苦中的甜味?家里年年要熬麻糖。王多權也就一年年熬了下來。”
臥床三年后,王多權開始學針線,“隨著在這張床上的歲月層疊,在他的想象中和針腳下變得越來越繁復,超出了母親和普通納鞋墊的人的程度。王的鞋墊開始有人買,從做工簡單的幾塊錢一雙,逐漸上升到幾十塊,直至賣出一百塊一雙的‘天價。”后來,王多權開始做十字繡,很快進入了入迷的狀態,“他并沒有給自己規定了工時,但總是在一針一腳中織出又同時忘掉了時間。”袁凌是這樣表述癱瘓在床的王多權和他的十字繡的:“和墻上與小侄女合畫的水彩相似,這些刺繡依照的針腳圖案與市面上沒有兩樣,但在這間小屋,卻似乎有些別的氣質。”
面對土屋床鋪上干枯的年輕身體,袁凌說,他唯有傾聽,放棄表達。雖然表達是他唯一磨練的技藝。袁凌在敘述時堅持選擇節制、樸素又內向的語言,因為他要“在人性的地平線面前保持緘默,讓不可言說的自行發聲”。雖然王多權的劫后人生,像一幅未完成的刺繡,永遠無法添上“花好月圓”的標簽,但是袁凌要說的是:他二十年如一日地穿針繡鞋墊和十字繡,編織癱瘓休克的時間,供養自身和家人,讓生活的灰燼重獲骨血,甚至開出花朵。
袁凌還寫了在礦難中失去雙眼的老年人鄒樹禮,爆炸中的煤灰透入了他的面皮,整張臉變為了青色,“面具”再也無法摘下。但在這張黑暗的、透不過一絲光線的面具背后,鄒樹禮依靠摸索和內心的知覺,重建了自己的整個生活。袁凌講述老人從屋里的活路,到五畝坡地的勞作,養大求學的兒女,送走生病的老伴。他寫到:在人們因為遠方風景撂荒家鄉的時候,失明的他成了這方土地的守望者。他的身影不是矗立的巨人,倒是綿綿匝地的青苔,鋪成修復世界的小徑。
作家劉瑜說:“袁凌寫調查、寫故事、寫歷史、寫現實、寫社會、寫個體,不管寫什么,他的文字上面總有一層毛茸茸的、輕輕顫動的詩意。”從某種方面來說,袁凌感覺自己如同是在奧斯維辛的廢墟上寫詩。《青苔不會消失》的書名,是編輯選自袁凌寫的一首詩。對于袁凌來說,他在文章里保留的詩性并非朦朧抒情,是具有一個真實事物本身的生命氣息,像地上的花朵,經過碾壓,仍然會生長。
不情愿的學者,有良心的記者
“我覺得還是要寫真實。”袁凌說,“非虛構就是不去增添東西,你可以不寫足。”袁凌寫特稿的歷史不長,最早2012年開始寫的,但是寫作很早就開始了。他的非虛構寫作自成特色,在強烈的真實前提下散發出一種文學氣息,但是他拒絕隱喻式敘述,也不追逐沖突。對于袁凌來說,在非虛構、特稿提法出現之前,他已經這樣寫作了,他自嘲那是一段漫長的寫作黑暗期。
袁凌是個文學青年。袁凌大學讀的是中文系。大一下學期,他對現代詩產生了反感,他排斥一味追求言外之意的意向。“我當時不明白為什么會不喜歡,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我在作品里希望導入一種東西,在詩里面我需要看到的是一個真實經驗的傳達,而不是象征和意向。但是當時我并沒有在詩里直接表達經驗的能力,所以我開始用古典詩歌寫詩,強調韻味和抒情。”雖然老師不再喜歡他,袁凌一直堅持寫詩。繞了很多年的彎子后,他找到了在詩里直接表達經驗的筆法,自費出了一本自己的詩集,作為紀念。如今,袁凌把寫詩定位為終身的業余愛好。
發現大學的中文系不培養作家,感覺上當的袁凌轉讀社會學系。“1990年代,社會學系沒知名度,這可能是我反叛中文系的態度。”但是,袁凌的寫作不曾停下,他開始寫散文和小說。本科畢業后他為了接近現實生活,回到家鄉的法院工作,后來他通過考研回到城市,在復旦大學讀中文系。讀研后,袁凌開始按照自己的想法寫小說,他以一種直勾勾的方式寫生活經驗,不讓讀者有回味的空間。研究生畢業后,袁凌到《重慶日報》當記者,他解釋,當不成作家,記者是比較接近作家的職業。他一邊寫新聞稿,一邊寫小說。“那時候沒有網站、沒有公號,大家的閱讀就是靠文學雜志。我寫了十年,一個字都發不了,在文學上是一片黑暗,心情灰暗到了極點。”袁凌說,“我當時沒有意識到,實際上我寫小說的時候寫的并不是小說的東西,我掉到一個很大的坑里。”現在回過頭來看,袁凌分析自己的小說寫得不像小說,是因為比較強調材料的直接性,真實性,強調一種意境和一種現場的描寫,而不強調去講一個虛構出來的故事。所以別人就接受不了。
袁凌認為當新聞記者的好處是接觸生活現場的機會比常人多,他做了一些大型采訪,如三峽蓄水、豐都城搬遷、重慶開辟新水源的調查,還拿過重慶市新聞一等獎。4年后,他想到北京去,于是考博,考入清華大學歷史研究所葛兆光老師門下。但袁凌感興趣的是現代思想史,導師的研究方向是古代思想史,學生們要從考據做起。這一年,《新京報》創刊,袁凌通過了面試。他一面上學,一面在報社當深度報道記者。堅持了半年,袁凌申請退學,導師同意,批了一句:“與其多一個不情愿的學者,不如多一個有良心的記者。”
于是,30歲的袁凌開始做又苦又累的調查報道,不停地出差、寫稿。“我是一個同時寫很多東西的人。”他擔心一邊寫小說,一邊寫詩,又一邊寫新聞,自己會不會把新聞文學化、把文學新聞化了,變得兩者都不是了。在長期摸索中,袁凌在心里設置嚴格的防火墻,寫調查報道的時候,他就嚴守調查報道的規范,他連手記都不寫。
袁凌工作努力,一度成為管理層,但是他覺得不適合自己,又回到一線采訪。此后他在《財經》《鳳凰周刊》等工作過。
“人家生活好久,你去寫一個稿子就走了,好像很生動,能叫生動嗎?人家生活了一輩子,你寫了五天,能叫深度報道嗎?”袁凌心底里的不安,讓他覺得自己虧欠了生活的真正經驗。隨著新媒體的興起,步入40歲的袁凌告別調查報道,轉到特稿寫作,寫非虛構作品。他那部早就完成初稿的《我的九十九次死亡》在非虛構寫作概念成為熱潮后,出版了。
欠下的稿債要還
“我不是典型的特稿寫作者。”袁凌說。他認為非虛構寫作里最重要的肯定不是特稿,重要的是對一個現象,一個群體的長期關注,是對重大題材帶來一種切入和傳達。袁凌的特稿很少有沖突,大部分是常態,他認為常態有其價值和意義。
見到袁凌的時候,他剛從海南的村子回來,曬黑的臉上有著奔波的疲累。這是他參與的一個項目,接近尾聲。兩年里,袁凌和項目組的工作人員天南地北地去了很多個鄉村,借住在孩子們家中幾天,他要寫寫他們的故事。
“接觸各種各樣的孩子,對我來說就是受罪。”袁凌說,為了采訪,他會住到孩子家里,就要解決信任問題,要避免打擾人家的作息,又要盡可能多了解情況。去過新疆、內蒙古、大涼山、海南等地,他睡過各種各樣的地方,有時七八個人擠在一張炕上,有時直接睡在地上。袁凌沒有料到項目花了這么長的時間,他在采訪中一直不喜歡用錄音筆,在跟孩子們打交道時,他褲兜里裝著筆記本,隨時記錄。“別人是生活,我是在觀察,他休息或者活動,我都在觀察,所以特別累。”袁凌的筆記本摞得很高了,時間有些久了,他不由得抱怨現在開始寫的話,損害了自己的語感,因為很多細節也許已經模糊。
在鄉村的采訪,袁凌遇到不少尷尬,有村人懷疑他們是拐賣兒童的,有時候孩子就是不搭理他的提問。在采訪的現場,袁凌形容自己是既參與又隔離。“有時候真的是很難辦,這是一種傾向,可能我天生就這樣,面對一些事情的時候,既投入又抽離,這可能是一個寫作者必須的。不是一開始就這樣的,需經過長期的訓練。”袁凌的文字也是如此,避免渲染和強調。袁凌認為,他是個記錄者,他的寫作使命是記錄下受訪者的真實經驗,“很多時候他們只是容忍了你去記錄。”袁凌認為特稿主要體現的是人性的東西,最重要的就是跟當事人溝通,不是一個對抗性的矛盾。特稿采訪,實際上是要能理解人家,爭取讓人家也理解你。
袁凌的故鄉是陜西省安康市平利縣八仙鎮,“從西安出發,穿過亞洲第二長的秦嶺隧道,從安康上游的漢江水庫入口,順嵐河上行兩百來公里,一直往深處走,到達八仙鎮”。鄉人說,八仙鎮山高苦寒,土地養不活人,除出門打工別無活路。袁凌說,人口不到三萬人的八仙鎮,隱藏著上千座礦工的墳墓,上百名殘廢的礦工。他書中的王多權和別的礦工們深藏在其中。
袁凌坦承他不自覺地背負著一種“負疚感”。“我小時候,物資短缺,我天然地不太熟悉一個人在物質過剩的條件下的生存方式。從這個出發,我寧愿去寫沒有人注意的那些人的真實生活。”袁凌莫名地覺得欠了那些人稿債。袁凌記得面對捉襟見肘的生活,在媽媽那里,沒有什么是不值得節省的,連同衣服上一粒灰塵,因為要用挑回來的水洗掉。沒有理由是可以用于放棄的,即使鋤頭奈何不了老天爺,那也要挖個坑給他看。“當我成年以后開始寫作,我最先想要記敘她們,卻一直找不到合適的語言。她們不是時代的紀念碑,也夠不上無名英雄。像土地一樣,不反射光線,但質地無可懷疑。她們又是田地中的腳印,收集了汗水和收獲的重量,標明世代生活的路徑。沒有她們,我無從確認真實和方向。不論走出多遠,我的文字小徑是從她們開頭。”事實上,袁凌不時從城市離開,回到鄉村,書寫他要寫的故事。他說:“除了紙上的記錄,我們更需要地上的尋找。我愿自己是尋路者中的一人。”
這些年,袁凌租住在北京北五環外的天通苑。出了幾本書,袁凌的生活并不優越,他的同行以及當年的后輩,不少人已經走進一種“成功人士的人生”。回到老家,鄉親們在意的是他有沒有買房,存了多少錢。面對詢問,袁凌是尷尬的,他默默在內心承載和消化無形的羞赧和壓力。“我固然也向往生活得好一點,但是我覺得差不多就夠了。現在的條件已經有所改善,以前我根本無法靠寫作養活自己。”
對于袁凌來說,這些年最大的成功就是堅持寫作。他說:“寫作比我做其他的事情更像樣一點,我就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