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圣龍 周敏
摘 要:反腐文學是現實主義文學的重要分支。要處理好藝術與現實的關系,一個重要的方法就是要處理好文學本體與主體的關系。《人民的名義》中,作者周梅森用外在式敘述者的方式,營造了敘述學意義上的虛構性文本,從而實現了本體意義上的自我逃脫;但他又以精心的構建傳達出現實主義文學的鏗鏘之聲,體現了主體意義上作家強烈的社會責任感。
關鍵詞:《人民的名義》 敘述學 反腐文學 現實主義文學
2017年,電視劇《人民的名義》一經播出,便引起了社會各界的強烈反響。作家周梅森的原著小說伴隨著電視劇的熱播,也得到了熱議。這部反腐高壓下中國政治和社會生態的長幅畫卷以其磅礴的氣勢和尖銳的筆觸,深深地扎入了中國當代的社會現實。其敘述尺度之大、反映問題之敏感令人震驚。
反腐小說作為現實主義文學的重要類型,長期處于尷尬的地位。它既要對現實妥協,同時又在妥協中不甘示弱地掙扎和反抗。在被意識形態的規訓和對現實的反擊中,反腐文學最終走向與主流話語的靠攏和對政治生態的局部修補。而此次周梅森所推出的反腐小說《人民的名義》之所以被評論為尺度空前,主要原因正是對主流話語的反叛超越了以往。自十八大以來,中共的反腐決心與力度空前強烈,中國的政治和社會生態對腐敗均呈現出高壓之勢。現實主義文學作為時代的印記,必然會緊隨著社會現實之踵。在周梅森看來,電視劇《人民的名義》“所謂的尺度最大并不在于官員的職務之高,而是在于我們現在可以正視當下的政治生態了。過去這是我們做不到的。劇中的很多對話,過去是要被剪掉播不出來的。這實際上也體現了黨反腐的決心”①。小說則亦然。
從敘述學角度來看,任何敘述文本都是作為敘述功能的敘述者講述的文本,而非作家個體的敘述。在拋卻了作家視角之后,對于文本故事、話語等的闡釋便具有了歷史和政治的特殊意味。也正源于此,藝術的檢查制度和解釋權力幾乎永遠掌控在政治機構之下,以此保證主流話語的權威性和大眾性。《人民的名義》作為“最大尺度”的反腐劇,面臨的政治壓力是極大的。“主流話語的建構無疑是周梅森政治小說的思想內核,也是周梅森政治小說作為主流文學的突出價值所在。‘從哲學文化學角度講,主流意識形態文學屬于主體文化,又稱主文化。它的最大特征是帶有強烈的中心意識形態色彩,是國家權威意志和利益、國家正統意識形態在文學上的代表。”②當《人民的名義》作為共和國時期的優秀作品出現時,它得到主流意識形態的注解,即“要以猛藥去疴、重典治亂的決心,以刮骨療毒、壯士斷腕的勇氣,堅決把黨風廉政建設和反腐敗斗爭進行到底”③的政治抱負。但政治立場一旦轉移,那么特定的文化環境將為其提供新的注解。在《人民的名義》中,文本采用的寫作方式是我們通常所說的“第三人稱”,但從敘述學意義上來說,這一故事的講述者是“我”。文本的敘述者實際上采用了外在敘述方式,即敘述者“我”不以人物形象參與文本的發展,僅僅是以一個外在的視角聚焦了一系列文本中的人物,通過對文本中人物形象的塑造和行動的敘述從而推進了整個故事的完成。而文本中的人物則以自己的聚焦視點與話語敘述結構了復雜的故事網絡,傳遞出諸多的文本意義,抑或是語義。外在式聚焦與內在式聚焦共同形成反腐的嚴峻勢態以及整個故事中各方力量的博弈與更深層次的隱喻。比如在趙德漢的落網過程中,敘述者將視角投向了侯亮平,通過侯亮平候機時的現時所見與歷史行為,巧妙地完成了故事的渲染與推進。如果用公式符號標示這種結構,很顯然是:外在式敘述者(“我”):[外在式聚焦者(我):人物聚焦者(侯亮平)——趙德漢]。在荷蘭敘事學家米可·巴爾看來,這樣的結構“它常以對真實的堅稱而作為其虛構性的最好保證”④。
因此可以看出,《人民的名義》實際上冒了很大的政治風險,同時也在極力規避政治風險:作為文本的主體,其賦予了文本最大的虛構化的可能和信息;而作為文本的本體,則承載了無限闡釋的可能。這二者形成了互文性的觀照與彌補,是現實世界與文學表達的有機統一,體現了現實主義文學剝離現實與深入現實的整合藝術。
小說中,沙瑞金、李達康、田國富等作為金字塔頂端的人物,他們的聚焦與敘述是舉足輕重的,外在敘述者通過這些人物的行動及議論所傳達的聲音也別有意味。在小說的第三十三章中,外在式敘述者聚焦了一次沙瑞金召開的民主生活會。會議由對易學習的個人經歷談到了易學習的人事安排問題,最后上升到了黨和政府的人才選拔問題。在這一章節中,既有多層次的聚焦與敘述,又有敘述者的議論和描寫。例如,在對易學習的經歷進行講述的時候,采用了可感知的人物敘述者最為直接的敘述,這樣一來,易學習的個人事跡在文本內部具備了更為堅定的可信性、真實性。談到組織部任免干部問題時,則采用了外在式敘述者描寫、議論、敘述加人物敘述者敘述、議論的多種敘事手法。例如:
高玉良笑著反駁:哪來的山頭啊?我省大部分都是平原地區嘛!
……
錢秘書長皺起眉頭,惱火地敲了一下桌子:老高,你少唱高調!
……
高玉良這才發現,自己今天好像犯了點錯誤,怎么把好端端的辯證法搞成了詭辯論?似乎還激起了眾怒……再一想……因為他不是一把手啊,權重不夠大嘛!如果這些話都是沙瑞金說的,那就是堂堂正正的辯證法了。⑤
在此處,高玉良的笑和錢秘書的皺眉、敲桌子得到了捕捉,通過描寫既還原了歷史現場,又極大豐富了敘述的內涵,使人物的感情色彩躍然紙上,也預示著故事的節奏跳躍和事態動向。而高玉良和錢秘書的話語則都是議論性質的。前者是以隱喻式的議論進行詭辯,后者則是以鮮明的態度直接對前者進行評判。二者議論的交替從語義中心看是故事的進一步推進,但從意義中心來看卻似乎賦予了正反兩種力量的交織與抗衡。外在式敘述者對人物敘述者的描寫和敘述在此處所傳達的可感知的理念是“真切的”:高玉良的悠然是不容懷疑的,錢秘書的憤怒也是不容懷疑的。對于沙瑞金、李達康、田國富等人的描寫與敘述同樣如此:通過聚焦的功能,達成了客觀圖景的推進。
有了現實主義的前提,我們將更容易窺見文本所蘊含的政治意義。沙瑞金作為會議內部最高級的領導者,他的行動和話語所傳達的信息即是文本意義上政治生態的基調。作為開明、正直的干部,沙瑞金指出,當前的人才選拔制度存在嚴重的缺陷,任人唯親與“山頭主義”大量存在,而許多的優秀人才卻不被提拔。這樣的議論從本體主義而言是針對故事的推進,是外在式敘述者主觀上對人物敘述者的客觀傳達,但同時也是文本創作主體對于文學藝術虛構性的精心營造。基于認識論長久以來對文學創作的影響,人們自然而然地又能從虛構的文學藝術中讀出指涉現實的意味,并試圖通過一系列的現實材料進行印證。因此,現實主義文學盡管從敘述學角度可以剝離作者,敘述越是接近于客觀,“我”便越是顯得中立,作家所承擔的文本意義也就越小。但是,從現實主義文學的另一種批評思維而言,則越是接近于現實,讀者將給予作家和作品以更多的關注,作家越是要承擔更大的風險。這也就是為什么《人民的名義》能因為尺度之大而被關注,作家周梅森能因為寫作的魄力而受到好評。
敘述學作為敘事理論的重要組成,為我們提供了一種獨特的思維方法,使我們得以從文本外部更多地關注到文本內部所蘊含的話語信息。對文本的話語闡釋往往要借助文化共同體的基本認同,有了這一前提,敘述學便可以將文學作品的闡釋與現實政治緊密聯系起來。《人民的名義》也正是如此,當人們抽絲剝繭地將文本故事賦予話語意義的時候,往往借助的還是現實的文化經驗。由此,作為現實主義文學的反腐文學有能力承擔維護意識形態的任務,同時也徘徊在意識形態所規訓的邊緣,這也就造成了反腐文學敘事的套路化、模板化,即使是被多數人認可的《人民的名義》,也未能走出這種命運。
總的來說,《人民的名義》作為反腐文學的重磅之作,體現了國家文藝政策的寬容,同時也顯示了周梅森高超的駕馭能力和強烈的社會責任感。也正如周梅森所言:“當社會恢復到正常狀態后,文學不該承載這么多,但也不能什么都不承載,一個有責任感的作家,不應在社會重大矛盾和人民冷暖疾苦面前沉默不語,作家應為時代進步和政治文明發展做出力所能及的貢獻。”⑥
① 作者不詳,《〈人民的名義〉為啥這么火?聽聽編劇周梅森怎么說》,《理論導報》2017年第4期。
② 吳道毅:《周梅森政治小說創作論》,《武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12年第5期。
③ 習近平:《以猛藥去疴、重典治亂的決心,以刮骨療毒、壯士斷腕的勇氣,堅決把黨風廉政建設和反腐敗斗爭進行到底》,《黨建》2014年第2期。
④ 〔荷〕米克·巴爾著,譚君強譯:《敘述學——敘事理論導論》(第三版),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24頁。
⑤ 周梅森:《人民的名義》,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233—234頁。
⑥ 劉照普:《專訪〈人民的名義〉編劇周梅森——在現實生活和貪腐官員面前,作家的想象力是蒼白的》,《中國經濟周刊》2017年第14期。
參考文獻:
[1] 劉復生.歷史的浮橋——“主旋律”小說研究[M].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05.
[2] 米克·巴爾.敘述學——敘事理論導論(第三版)[M].譚君強譯.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
[3] 賀紹俊.新政治小說及其當代作家的政治情懷——周梅森論[J].文藝爭鳴,20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