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珂靜
摘 要:《城堡》是卡夫卡的長篇代表作之一,無論在思想上還是在藝術上都為研究者們所稱道。卡夫卡對《圣經》的研讀使得他的創作深受其影響,本文借助神話原型批評下的替罪羊理論,分析《城堡》中阿瑪麗亞一家以及主人公K的悲劇形象,強調其徒勞的努力都是“替罪羊”這一特定身份造成的,揭示了“替罪羊”實質上是一種集體迫害機制。卡夫卡通過其塑造的替罪羊形象展現了特定時代人們的精神苦難和困境。
關鍵詞:《城堡》 替罪羊 阿瑪麗亞 生存困境
弗蘭茨·卡夫卡是二十世紀最偉大的作家之一,被尊稱為現代派文學的鼻祖,他的思想對諸如存在主義、超現實主義、荒誕派、黑色幽默、魔幻現實主義等現代文學流派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其長篇小說《城堡》被公認為他最重要的一部作品,布洛德甚至稱之為“卡夫卡的浮士德”。目前,研究者們關于《城堡》的研究多集中在現象學、心理學、社會學、宗教意識、存在主義哲學等方面,讓我們看到了小說蘊含的潛能和多種可能性。
在《城堡》中,主人公K和阿瑪麗亞一家的境遇一直牽引著讀者的內心,他們雖然生活在城堡中,卻不能得到鄉鄰的正常對待,成為被排除在外的“局外人”,力求改變現狀卻不得其果。本文試運用神話原型批評下的替罪羊理論,對主人公K和阿瑪麗亞一家的形象進行分析,揭示他們雖然個人遭遇不同卻最終都無法避免替罪羊命運。
一、“替罪羊”與卡夫卡的創作
替罪羊的故事最初源于《圣經·舊約》,主要是講上帝耶和華為了考驗亞伯拉罕的忠誠,讓他把自己的獨生兒子以撒獻祭給上帝。當把獻祭儀式準備好,亞伯拉罕正伸手拿刀殺其子的時候,上帝明白了亞伯拉罕對神的敬畏,派使者阻止了他。恰好亞伯拉罕看到樹叢中有一只公羊,就取公羊作為燔祭獻給上帝,于是那只公羊就成為他兒子的替罪羊。
弗雷澤也曾研究過“替罪羊”原型,他在《金枝》中指出,在遠古時期四處流行著類似殺死“替罪羊”的儀式。“在原始人看來,民族的安危甚至世界的命運都與有神性的人或化身為人的神的命運緊密相連”,所以當人神的能力衰退直至死亡都會給世界帶來可怕的災難。為了避免這種災難的發生,人們不讓人神老死或病死,而是將他處死,讓一個有旺盛精力的人來繼承他的靈魂。這樣不僅“保證了人神衰弱不會影響人類和國家,而且消除了所有可能的災難”。無獨有偶,中國古代社會也存在著這樣的現象。《西門豹治鄴》的“河伯娶妻”也蘊含著替罪羊的原型,巫祝和女巫為了牟取利益,在百姓中散布謠言“假如不給河伯娶媳婦,就會洪水泛濫,淹死百姓”,于是每年女巫就會選百姓家的女兒送給河伯以保一方平安,這些犧牲的年輕女子就成為保障整個村落得以生存的替罪羊。隨著社會的發展,“替罪羊”的內涵在現在得到了延伸,喻指那些承擔了不該承擔,或者承擔了大于應該承擔的責任的人,實質上是一種迫害機制。
卡夫卡經常閱讀《圣經》且深受替罪羊思想的影響,在給好友布洛德的一封信中,他曾把作家稱為人類的替罪羊,坦言作家身上承擔著人類的罪過。在他的很多作品中,我們都可以看到替罪羊的影子。例如:《變形記》中的格里高爾·薩姆沙變成一只巨大的甲蟲之后遭到全家人的嫌棄和鄙視,被全家宣判了死刑,他的死解放了全家,展現了光明的未來,帶來了全新的世界。《審判》中的商人格奧爾格·本德曼因被父親指責背叛了他和童年的朋友而被宣判死刑,他急于服從并且執行了父親的判決,自愿通過死亡來彌補自己所犯下的罪過。《訴訟》中的約瑟夫·K在三十歲生日的清晨莫名其妙地被捕,他自知自己是無罪的,想方設法為自己洗刷罪名,但他最后認識到反抗是毫無意義的,于是默認了法庭的判決。卡夫卡所塑造出的一系列獨特的替罪羊形象,都書寫了特定時代的普通人面對殘酷現實時無能為力的處境。
二、《城堡》中的替罪羊范式
勒內·吉拉爾認為替罪羊是一種集體迫害機制,他梳理出迫害文本的四種范式:社會和文化危機的出現,一種普遍的混亂;指控搗亂者的罪行;作為選擇受害者標準的特殊標記;集體處死受害者的暴力場面。這種受害文本同樣也適用于考察《城堡》中的替罪羊原型。
(一)作為替罪羊的阿瑪麗亞及其一家
阿瑪麗亞一家生活在城堡附近的村莊里,村民對城堡及其居住者的敬畏已然是社會的一種常態。然而城堡及其官員處于一種混亂不堪的局面:首先是作為權力象征的克拉姆,他總是以居高臨下的姿態將一切洞察無余,保持著神一般的威嚴,但是他又總是一副“睡眼惺忪、心不在焉的樣子”;其次,官員的辦公模式為夜審,因為“那幫老爺白天看了他們會受不了,夜里可以速戰速決,在人工的光線下,有可能在審問后在睡夢中忘卻他們的種種丑態”;再次,城堡里的奴仆儼然就是一伙專門襲擊村民和婦女的強盜土匪。在這個村莊里,道德已經消失殆盡,官員們盡可以隨性追逐喜歡的女性,而這些女人都要將官員對自己的召喚當作一種福氣,甚至在官員看上她之前就要愛上官員。因此,村里的女人千方百計想要讓官員看上自己,大橋酒店的老板娘加爾德納只被克拉姆召喚了三次,就讓她一生念念不忘,甚至在結婚后都時常提起,弗里達作為克拉姆的情婦更是受到大家的尊重和贊美,女招待培枇在弗麗達離開賓館之后接任其位置,在自己的衣著上大下功夫,希望能夠在酒吧間碰到克拉姆并得到他的青睞……而阿瑪麗亞卻公開拒絕索提尼的求歡,當屬人群中的“異類”,毫無疑問地就成為被迫害的目標。這是迫害文本的第一類范式。
當社會危機出現的時候,人們為了消除社會危機,就會選擇犧牲“替罪羊”來獲取絕大多數人的生存。但是為了能使替罪羊的死看起來更合理,他們就會賦予替罪羊一些“莫須有”的罪名,讓其看起來是上天對罪人理所應當的懲罰。“指控的罪狀是多種多樣的,但是很容易找出他們的統一性。首先是指控嫌疑分子用暴力侵犯他人,侵犯最高權力機構的象征人——國王,父親”,阿瑪麗亞顯然對城堡的高級官員索提尼的權威提出了挑戰。“指控純粹是根據迫害者的好惡,可以給任何人以莫須有的罪名”,同樣會有“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之便。強加在阿瑪麗亞身上的罪名并不是對索提尼求歡的拒絕,而是對索提尼的信的大不敬和對信使的侮辱兩條事實。以至于后來阿瑪麗亞的父親請求寬恕,請求官方機構進行干預,卻不知自己女兒所犯何罪。“既然他什么都不知道,又沒有發生過什么事情,那他想要什么呢?有什么可以寬恕他的呢?最多是他現在毫無目的地糾纏官府,這倒是一條不可寬恕的罪狀。”這是第二類范式。
“事物的極端時時會遭到集體霹靂的打擊,不僅是極端富裕和極端貧窮,而且是極端成功和極端失敗,極端漂亮和極端丑陋,極能誘惑人和極令人討厭,女人、兒童和老人等弱者的弱小和強者的強大同樣成為眾矢之的。”阿瑪麗亞作為女性,其本身處于弱勢地位,加之高傲的姿態,當人們對權勢高捧追逐的時候,她卻走向另一個極端——以高傲的姿態公然拒絕索提尼,站在公眾的對立面,可以說她處于極端德行的一面。這是第三類范式。
第四種范式——集體處死受害者的暴力場面在文中并沒有描述。通常作為受害者的替罪羊會被以不同的方式處死,例如耶穌為了拯救世人,承擔人類所有的罪過被釘死在十字架上;金枝國王因年老體衰被新繼任的國王殺死。在《城堡》中,阿瑪麗亞雖然沒有被殺死,但是自己及其一家人就好像被判了無期徒刑一樣,被隔離在黑暗的地獄之中,這種無休無止的折磨無法擺脫,比死亡更加可怕。
(二)作為替罪羊的主人公K
主人公K被聘為城堡的土地測量員,背井離鄉來到城堡,滿心希望能夠任職,在事業上做出一番成就。可是來到城堡之后,一切都不是原來所期望的那般。村主任跟他說:“這個小國的邊界已經標好了,而且已經正式記載下來了。我們這兒并不需要土地測量員,這兒根本用不著土地測量員。”從文本中看出其實本地人早知道這里不需要土地測量員,也可以及時通知土地測量員不用上任,但這里采取的是一種將錯就錯的辦法,沒有人站出來承認是自己的過錯,沒有人在意他命運的轉變,人們認為那只是一個“小小的差錯”“雞毛蒜皮的小事”:畢竟部門之間、人員之間聯系復雜,何況這內層又屬于權力范疇,將錯就錯可以省時省力。K的命運就這樣被無視著,其荒謬可見一斑,最后成為瀆職人員無辜的替罪羊,混亂的官僚體制下的犧牲品。
K作為受迫害者也有其標志性特征——外鄉人。K因受聘而來到城堡,第一晚就因為拿不出伯爵的許可而險些被驅逐出境,表明了異鄉人身份的尷尬境地。K作為外鄉人就處于社會的邊緣,屬于特別易受迫害的種族。可以說,他偏離了這個小團體所謂的“正常”,因此受迫害的危險就相對更大一些。
與阿瑪麗亞一家人的命運相似,K也處于一場痛苦的折磨之中。他不知道自己在城堡擔任的角色,無法找回自己的身份,而當局又對他不聞不問。正如文中談到“他們讓K愛上哪兒就上哪兒去,當然只限于村子內,就這樣縱容他,消耗他的精力,完全排除任何斗爭,把他放到非官方的、完全不明不白的、異樣的生活中去”。作為外鄉人的他遭受村民的排斥,放任自流的生活方式讓他找不到自己存在的價值,這也是他作為替罪羊所面臨的窘境。
三、替罪羊的生存困境與徒勞奮斗
(一)痛苦的生存困境
替罪羊是用來燔祭的,通過人們把它殺死并且吃掉這一儀式,那些受害的人才能免于被迫害。《城堡》中雖然沒有血腥的暴力,但作為“替罪羊”的阿瑪麗亞一家和K生活在無休止的精神折磨之下。
“人群的成員總是潛在的迫害者,因為他們夢想在團體里清洗腐蝕團體的不純分子,清洗破壞團體的變節分子。”在村民眼中,阿瑪麗亞對權威的蔑視可以說是團體中的背叛者,為了避免自己受到連累,村民紛紛與阿瑪麗亞一家劃清界限:澤曼通知阿瑪麗亞的父親職務被解除,要求他歸還證書;合伙人布隆斯維克向父親辭職,表示自己想自己開業;顧客們紛紛跑到倉庫翻找自己送來修理的皮靴,并且將欠賬如數付清……一切進行得很順利,沒有絲毫爭執,人們只求迅速地同他們一家斷絕關系。“人們拒絕對朋友的一切憐憫,既然一切憐憫都是危險的”可以說是旁觀者的內心獨白。于是,一家平素受人尊敬的人家就這樣突然退出了社交活動,成為唯一與城堡和村子隔絕的一戶人家。而K作為一名名義上的土地測量員,起先身份的認可使他備受村民尊重,然而當村民真的發現城堡對于K的態度之后,K不僅被排除在城堡之外,更被排除在村莊之外。
(二)徒勞的努力奮斗
卡夫卡植入《城堡》中的替罪羊形象并非停留于人物受迫害的處境中,更進一步描述了人物在遭受迫害后毫無回天之力的奮斗上,使替罪羊的悲劇色彩更加凝重。
“一人受罪,全家受難”是阿瑪麗亞一家真實的寫照,當豐衣足食的生活已不復在,接下來就是無休無止的苦日子。為了擺脫這種痛苦,阿瑪麗婭一家使用各種各樣的方式求情告饒。阿瑪麗亞的父親四處奔波,四處求人,然而受到的卻是冷遇;想尋求寬恕,卻并沒有受到指控;想尋求官員的原諒,每日冒著嚴寒雨水等待不僅不能使事情有所進展,反而使自身的風濕病日益加重;奧爾加為了與城堡中的人取得聯系,找到索提尼的信使不惜出賣自己的身體任那些野蠻的奴仆蹂躪,依舊一無所獲;巴納巴斯雖然成了城堡的信使,兩年來卻沒有任何任務,反而是家庭的變故使他“過早地變得老成持重,在某些方面,甚至比大人還要穩重和明智”;阿瑪麗婭認識到局面,知道一切都無濟于事,只能一個人默不作聲,獨自承擔家庭的所有責任而無怨言。
K拼命想改變自己目前的困境,也通過各種方式以求擺脫,然而一切也并不盡如人意。為了能夠同克拉姆談話,K勾引了他的情人弗麗達,贏得了她的愛情;企圖通過老板娘和弗麗達的關系網求見克拉姆,多次奔波毫無結果之下只好先暫時接受村主任好心提供的學校勤雜工的工作;計劃親自去貴賓樓酒店訪問克拉姆,試圖親近小漢斯,以求得他母親的幫忙;將希望寄托在城堡的信使巴納巴斯身上。但這一切都是徒勞,所做的每一次努力都是重復的無用功。即使他最后得以覲見比格爾,卻又因身體的困倦睡過頭而更加害苦了自己,宣告了自己全部努力的破產。在要求進入城堡的過程中,K表現得很有理性,他小心謹慎,細心盤算,睜大雙眼,不放過任何一個可能的機會,在這場無休止的斗爭中苦苦掙扎。
阿瑪麗亞一家和K一方面淪為替罪羊,另一方面也在苦苦追尋著擺脫困境的方法,然而一切都是徒勞。正如曾艷兵所說的那樣:“絕對的形而上追求產生于絕對的疼痛,即生命的存在的悲劇性狀態,或者按照基督教所理解的那種‘罪性狀態。”他們極力想擺脫自己的替罪羊身份,始終存在著希望,然而這希望也竟是絕望,這是替罪羊這一特殊的身份所賦予他們的命運。
綜上所述,阿瑪麗亞一家和K的經歷以及所作所為,當時的背景和所發生的事件都成功地印證了他們自身所具有的“替罪羊”范式,卡夫卡更以深刻的筆觸將其一切努力奮斗歸為徒勞,將他們囚禁在暗無天日的地獄。他們的遭遇深刻揭示了替罪羊機制的實質——大多數人為了自己的利益對少數人實行的迫害,是一種反人道的行為。同時,卡夫卡也通過《城堡》中塑造出的替罪羊形象表現特定時代現代人的精神苦難和困境。
參考文獻:
[1] 詹姆斯·喬治·弗雷澤.金枝[M].趙譯.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12.
[2] 馮壽農.勒內·吉拉爾對俄狄浦斯神話的新解[J].國外文學,2004(2).
[3] 弗蘭茨·卡夫卡.城堡[M].高年生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
[4] 勒內·吉拉爾.替罪羊[M].馮壽農譯.北京:東方出版社,2002.
[5] 曾艷兵.卡夫卡研究[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