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丹
依然雨夜,讀到弗羅斯這么一句:“我曾是一個熟悉黑夜的人,是一個走入雨中,又走回雨中的人。”
我總在這樣的時刻想到你。
快兩年了,我們沒在見過。他漸漸淡出了大家的話語,仿佛一場不愿蘇醒的夢。
剛認識他時,他正捧著我的作文細讀,眼睛瞇成一條縫。他說我是一個情感豐盈的人,我暗自覺得好笑,短短幾行字憑什么揣測一個人的內心?可當我看到他在筆記本上抄寫下我的幾個句子時,我感覺他持有水手對于海洋的虔誠。
“我很喜歡語文啊”,他說,“但成績總不太理想。”
我一邊啃著蘋果,一邊聽他向我反映學習狀態。我隨手遞給他一本波德萊爾的詩集,便將頭轉向了窗外。
高一那年,我封閉沉悶,走路低埋著腦袋,抗拒一切戶外活動,懼怕在眾目睽睽下發表看法,即使是答問,我也常沉默以對。我至今仍好奇他是如何對我的文章感興趣的,那時候我反感一切寫作模版,與老師對著干,所以很長一段時間,我的作文不予打分。我坦然,毫不在乎。
他卻每次興奮地解讀著我寫下的每一個句子。一日,他送給我一本小說《在路上》。我尤記一個段落:
“我們已經習慣于旅游,我們可以走遍整個長島,但是再也沒有陸地了,只剩下浩瀚的大西洋,我們只能走這么遠,我們的手緊緊握在一起,答應永遠是朋友。”
朋友。我開始明確地定義他。周末在校外時,他也依舊一身校服,里面搭一件老氣的灰色衛衣。可某個午后,他忽然換上了一件橙黃格子襯衫,把劉海剃得很短,臉廓更顯青澀。
“走,和我去個地方。”
于是我跟著他回到了他的小學。那兒的跑道正在修整,絳紅塑膠與熱泥癡纏著;香樟被砍去了手腳,敦厚地立在柵欄后;考試公告的宣傳欄里,一面黑板掉漆生銹,爬山虎生出來一幅決絕的圖畫,它給出自然宣言,無人問津。只有遠處一如既往的白色煙霧,這些年來,層層疊疊出現在我的夢里。
我那時笑他,這個家伙居然如此懷舊。后來我在學校的一處墻角旁發現他。暖橘質感的布料皺巴巴地貼在背脊上,他蹲著,頭埋進雙臂里,太陽穴那塊青紫的筋脈鼓動著。
他一個人哭到窒息。
我才發現他在以某種方式保護自己,當時的我并不理解,而后我故地重游,竟懂得他已背負太多。
我們耽于過去,也將永遠困于回憶。我們期望回憶崩塌也期望隨時重組——可水溝旁,池塘淤泥里,草叢的角落,每一個屋檐下,你與我的信封里,落下的零件數不勝數。
大家都私下說,他的家庭各種不幸。我從不打聽,也不過問。這是朋友間該有的尊重,何況他總在我面前佯裝一副陽光樂觀的模樣。他的休息時間多數泡在教室,有時刷著習題,有時翻著波德萊爾的詩集發呆。
他很執著:“寫作是用生命獻祭,沒有別的途徑。”
“等一等,會有的。”那是我對他說的最多的一句話。等一等。我想讓他知道,如果我們不能改變什么,至少我們可以延宕。
他拒絕被說服,只笑著說并不難受,透過幽深的鏡片,一雙眸子里閃著疲憊的光。那段時間他的眼眶總暈起紅色,他回避我的目光,說睡眠不足。我大大咧咧地拍著他的肩,“別矯情啦。”
那年暑假我開始接觸編導,我告訴他以后我當藝考生考大學。他甚至比我還激動,“學電影,多好啊。”
集訓前,他請我看了一部影片——《鯨魚馬戲團》,長鏡頭貫穿始終。曾經的我瞌睡難忍,他卻認真得像個老者。我們都不懂視聽語言,都敬畏于黑白光影里的嬗變。投影機的光打在他的臉上,照亮一小片黑夜。當看到酒館里的星體之舞時,熱淚鉆出了他的眼角。他說他熱切地崇拜著貝拉·塔爾,并要我一定一定好好學。我迷糊著對他做了一個“好”的手勢。
但僅在我離開的兩天后,陰影控制了他。一晚,他問道:“人沉進水里是什么感覺?”沒有人再和他說“等一等”了。他逃走了。曾經獨自小心舔舐著傷口,給予他人暖光,但現在只留下一團迷霧,一宗懸案,一片虛空。
我一度陷入恍惚,我自責于朋友間的不稱職,又質疑著他出現在我生命中的意義。我想朝他大吼:“膽小鬼!以后我拍電影不請你看啦!”
只是他這回,永久地沉默了。
他的最后一條朋友圈:“我的青春只是一場陰暗的暴風雨。”——那句波德萊爾,那句陰暗的青春的回響。
他只是我的一個朋友,并將永遠是我的一個朋友。往后我淋過的每一場雨,其實都與他有關。我絮絮叨叨了這么久,真像個小婦人。
而我多想把這些話傳遞給你。即使,你再無應答。
(作者單位:湖南省衡陽市皓源實驗中學高三年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