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閎曦
慢慢地天就陰了下來,再看時,風裹挾著細細的雪粒旋轉飛舞。眼淚就突然流了出來,不知道你那邊是不是也會下雪,你有沒有覺得冷?
二O一七年九月二日。
姥爺因病住院。喝水嗆,吃飯嗆,短短半日,便徹底失去了吞咽功能。醫生說,一是通過靜脈通道補充營養,二是通過鼻腔下飼管到胃部,每天通過飼管輸入營養。
那是一條長長的硅膠管,直徑大約五六毫米,通過鼻腔、咽喉、食道通向胃。姥爺微皺著眉頭躺在那里,手不時地緩慢抬起,觸摸從鼻腔里多出來的一條管子,用充滿了乞求的目光望著我們說,不能拔了嗎?拔出來吧。
我覺得自己的鼻腔、喉嚨瞬間充滿了異物燒灼感,呼吸都變得不順暢。
姥爺一直患有前列腺增生和肥大,年紀大無法手術治療,臥床之后小便更加困難,每次排尿都疼得直叫喚,額頭一層薄薄的汗。其實姥爺是個很有忍耐力的人,小時候我胃腸炎要化驗便樣,因為對標本有時間要求,姥爺取了我的便樣一路小跑著去醫院,路上摔倒了,膝蓋骨裂,姥爺一直忍著疼走到醫院,等化驗結果出來再幫我買了藥走回來,看到過骨傷病人的那種疼,而姥爺都沒有吭一聲,還對我說,沒事,不疼。
醫生說,小便無法排出,只能下一根導尿管。
入院時姥爺已經很瘦弱了,兩條腿的力量不足以支撐身體站立。上下兩根管子,就這樣將他固定在了一張兩平方米的病床上。
九月二十一日。
鼻飼管插到第十九天,姥爺在半夜里醒來,自己摸索著把飼管拔掉了。姥爺手里握著長長的硅膠管,睡著了。沒有了鼻飼管的折磨,姥爺這一天的精神狀態居然很好,不咳了,睡得也安穩了些,晚上的時候還能和我們聊聊家常。
他能想起的都是他年輕時候的事。他給我們講他十二歲跟著太姥爺從山東逃荒過來,大姐當兵離家,大哥在煤礦工作砸斷了腿,人不到二十歲就走了。二哥頂替大哥在煤礦做工維持家用。一家姓任的修表師傅看中了姥爺的靈氣,收他做了小徒弟。
姥爺做得一手好菜,小時候過年,年夜飯都是姥爺操刀。他說廚藝也是跟著師傅學的。他說還跟著師傅學會了喝酒。一天忙完快關店面的時候,師傅就會給姥爺些錢,讓姥爺去給他打幾兩高粱酒,順帶買一塊兒巷尾老朱頭家的醬牛肉。
姥爺說,那醬牛肉的香味,從巷尾飄滿整條小巷。
可是姥爺現在,什么東西都吃不下了。之前他沒有生病的時候我們還總因為他的高血脂和心??刂扑娘嬍?,于丹說來日并不方長,果然時光不可逆,往日不可追。
還是給姥爺重新下了一條鼻管。插入的過程,姥爺的痛苦表情,讓我所有的堅強潰不成軍。
九月二十九日。
姥爺出院。因為沒有藥物可以治療,只是維持。每一個人,醫生、家屬,包括姥爺本人在清醒的時候都知道,接下來的路,就是等待。
至十一月二十九日,姥爺又拔了一次鼻飼管,這次姥爺無論如何也不讓醫生再給他插管了。又重新下了三次導尿管。他的痛點變得很低,哪怕用碘伏擦拭皮膚都會讓他覺得無法忍受。開始變得嗜睡。
我靜靜地坐在床邊握著他冰涼的手,以自己的體溫傳遞給他我在他身邊的感知。聽他的呼吸時而粗重,時而輕緩。我知道,我可以陪著姥爺的日子不多了。周遭的空氣充滿了巨大的悲涼。
記憶不斷地閃回,姥爺教我識字,送我上學,和此時我握著的,青筋暴露的,瘦骨嶙峋的手。
十一月三十日凌晨兩點。
姥爺去了。一方矮矮的墳墓,他在里頭,我在外頭。
第一次夢到他,他在一排空曠的房子里,房子里什么都沒有。第二次夢到他,他推開門走進來,用手拍拍我的頭說,別總想我,我在那邊很好。
我常在放學的路上,仰望黑沉沉的夜空,姥爺現在究竟在哪里?
我這里下雪了。
姥爺那邊下雪了嗎?你會不會覺得冷?
(作者單位:遼寧省本溪市高級中學三年十四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