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頭箍

呂可歆

今朝乃是五圣成真之日，放眼望去，千果千花爭艷，一天瑞雪紛紜。得見此情此景，憶起從前往事，竟恍若大夢一場。且聽我細細道來……

我本是佛祖座下器靈，專教度化那神鬼妖魔。忽一日，菩薩借我去度化那“孫行者”，取回真經之時，便是我功德圓滿之日。我雖不曾親眼見過那五百年前將天庭攪得天翻地覆的齊天大圣，卻也聽玉帝案前的琉璃盞提及到是個英雄人物，心下好奇，便欣然前往，變作一只猴頭箍，鎮壓那妖猴兒西天取經。

初見行者，方覺他應是銳氣不減當年，在兩界山下壓了五百年也未曾磨去他一絲傲氣，竟想將我從頭上撬下，直教玄奘師父念了好幾遍緊箍咒才不情不愿地答應菩薩的要求。

一路上，那猴頭雖是跳脫，卻也真心誠意將唐僧視作師父，探路化緣，降妖除魔，一點看不出當年大鬧天宮的囂張，直到那一日師徒四人留宿五莊觀，因著幾個人參果兒，孫悟空一怒之下搗了果樹闖了大禍，我才意識到他真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望著前來“救場”的菩薩低眉順目的側臉，我第一次對這度化之路產生懷疑：這般放縱，真能度化成佛？

不知從何時起，我開始喜歡上這險象迭生的取經路。我雖口不能言，卻真真切切感受到快意。每當孫悟空將一桿金箍棒舞得虎虎生風，使得眾小妖抱頭鼠竄時，我也不禁覺得酣暢淋漓。有時，我甚至會想，當年他只身一人斗敗十萬天兵天將時，是否也是這樣威風？長路漫漫，他漸漸成為一個盡職盡責的大師兄，師徒四人同甘共苦，隱隱有溫馨之感。

平靜在那一日被打破。當他將棍棒高高舉起打向那“一家三口”，玄奘的驅逐無情而冷漠。我沒有火眼金睛，可我無端地信任他，哪怕他曾是一只妖猴，可我信，堂堂齊天大圣，必定不是濫殺無辜之輩。當玄奘念起緊箍咒，喃喃的梵文在耳邊響起，我第一次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我看著他疼得在地上打滾，平日里威風凜凜的美猴王在圣僧面前毫無招架之力；我看著他遭冷遇仍執拗地全了那師徒之禮，絮絮叨叨地交待師弟照顧好唐僧。

齊天大圣的驕傲容不得他留下，一個筋斗云翻回花果山。疾風吹過他頰邊的絨毛，我分明瞧見他兩腮垂淚，似有悲聲。曾經不可一世的齊天大圣，孑然一身的石中猴兒，遭耍猴人驅打不曾流淚，學藝時遭排擠不曾流淚，壓在五指山下飲銅食鐵不曾流淚，如今卻……我忽然明白了觀音的用意。

回了山中，孫悟空便是當之無愧的美猴王。他一聲令下，猴子猴孫皆臣服，他們呼喊著他的名字“齊天大圣”，喊聲震天，竟讓我也有種“與有榮焉”的感覺。有一瞬間，我覺得孫悟空天生就該是王者，他的生活，就該像這樣，前呼后擁，自由自在。

八戒來了，無論是出于對觀音的承諾，還是對唐僧的情誼，孫悟空回去了。他終究和從前不一樣了。

我有種預感——齊天大圣，再也不會回來了。

之后的日子里，我看著他們一同度過一道道劫難。走過女兒國風花雪月，走過火云洞星火燎原；走過火焰山三借芭蕉扇，走過盤絲洞七情迷本心……我隱隱覺得孫悟空身上有什么東西沉寂下來，但禁錮住他的，絕不是我。

取得真經的前一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里的猴王，身著鎖子黃金甲，頭戴鳳翅紫金冠，手持金箍棒，對漫天天兵天將笑得肆意張狂，口中叫囂道：“玉帝輪流做，今年到我家”。夢醒之余，月明星稀，蟬聲細細，我悵然若失。

終于取得了真經。玄奘面前，悟空眉眼寧和：“師父，此時我已成佛，與你一般，莫成還戴金箍兒，取下來罷”是了，他此時，已是斗戰勝佛，而我也功德圓滿。圣僧依言取下，悟空轉身離去。

我忽然迫切地想說點兒什么。這是我第一次同他講話，也是最后一次：

“再見，大圣。”聲音細不可聞。

他停住，卻未回頭，雙手合十。

“阿彌陀佛。”

（作者單位：南京師范大學附屬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