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苗雨時
中國新詩是“五四”新文化運動中白話代替文言的產物。自胡適1917年在《新青年》第 2卷第 6號發表《白話詩八首》算起,至2017年已歷經了百年。應該說,百年新詩是有成就的,不僅有一波波的潮涌,而且呈現了各種樣態的形式。在紀念新詩百年之際,人們對新詩史,進行回眸、反思、梳理、總結。有的撰寫文章,有的出版著作,有的開專題研討會。或者在百年歷史風云變幻下,追尋詩人個體生命所負載的民族靈魂帶著血淚與火的強勁的精神脈動;或者從新詩自身涌動的潮汐出發,厘清各種詩潮的演進和多樣流派的消歇的軌跡;或者進入詩的內在肌理,從話語轉型、審美范式變奏、形式體制的多樣生成等方面,歸納出新詩的美學拓展和藝術流脈,等等。但趙思運的專著《百年漢詩史案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年10月),則別辟蹊徑,另選切入新詩百年的研究視域和方法,因此,顯得獨特和新異。他擇取新詩發展中的個案,把詩學和詩史結起來,運用“文獻——發生學”的原理和批評策略,對不同時期的詩人創作史案,進行社會歷史、個人傳記、創作心理、生命體驗、審美觀照、話語修辭,乃至文化圖譜的綜合性解析與評判。這樣的“文獻——發生學”研究,不僅指明對象“是什么”,而且探詢對象“為什么”。并且使詩人的個案研究打通了“文本——詩人——時代語境”的三重要素,成為立體研究,而非平面研究。此種以詩學論詩史的方式,雖屬于個案體察,看似一朵朵浪花的飛濺,但見微知著,卻也可以透視新詩潮涌的深邃和張力。這對研究者來說,無疑是一個極富挑戰性的課題。
《百年漢詩史案研究》,除序言之外,共20章。也就是說,從百年新詩中,選取20個詩人的創作為典型案例,對新詩史的波蕩起伏,予以精深地解讀和批判。在此,無法一一評述,只舉幾例,以一斑而窺全豹。
陸志韋(1894-1970),是一個長期被歷史遮蔽的現代詩人。他作為心理學家、語言學家、教育家,被人們所銘記,但作為白話詩人,“卻被人忽略過”了(朱自清)。然而,他對中國新詩體制建構的貢獻卻應予以重新估價。在白話取代文言的中國詩歌話語轉型中,他站在了白話的立場,但對新詩對舊詩的決絕的論爭,他并不完全否定漢語的根性,在新詩全盤西化的情勢下,他也不忘本土的傳統。詩人在 《渡河》自序中說:“有人評價我是不中不西,非新非舊。”正是在這種古今中外的碰撞與融匯中,他走上了推進新詩現代性的穩健之路。此處的關鍵:一是個人主體性的確立,即獨立、自由的文化人格;二是發掘現代漢語的詩性,進行建立現代格律詩的藝術探索。作者在第一點上,對他的童年讀私塾,中學、大學研習古典,以及到美國留學、回國任教的記述,說明深厚的傳統文化積淀和西學背景,涵養了他獨特的精神人格;而對第二點,則從詩的節奏、韻律、意境和語言諸方面進行精細的闡發。陸志韋在新詩史上地位之所以被遮蔽,主要因為他“獨行俠”的文化身份,不見容當時風行的意識形態。如果從社會歷史學的觀念看待他,這種人格或許不無缺感,但要是把他放在人類學的視域下,他的超越一切矛盾、身心合一、渴慕精動家園的的人格精神和藝術風范,則至今仍有挺拔的現世價值和意義。
海子(1964—1989),他的自殺,震撼詩壇。他生,是詩意的生;他死,是詩性的死。海子之死,有偶然性,也有必然性。海子,原名查海生,自幼在安徽農村長大,1979年,十五歲的少年,只身來到北京,就讀于北京大學。上學期間開始詩歌創作。1989年 3月26日在山海關附近臥軌自殺。關于他的死亡之謎,作者是從海子的《麥地》的癥候分析中來解釋的。1985年 1月海子的《熟了麥子》中首次出現了“麥子”的意象。接著又有《麥地》(1985)、《五月的麥地》(1987)、《麥地與詩人》(1987)等等。對比大城市現代文明的喧囂與浮躁,“麥子”、“麥地”的意象是農耕文明的象征與圖騰。它代表著人的生命的根性,代表著誠實的勞動,代表著生生不息的家園,代表著大地上的詩意地棲居。當此種理想破滅之后,面對社會歷史的異化,靈魂與肉體的裂變,他無法自贖,只能在詩中持守一份本真、一份純粹。而連這一點也無法做到時,他寧肯自毀也不愿被玷污。如果說,他生是一首美麗的圣潔的詩,那么,他的死也是一首悲壯的行為主義詩篇。對于詩人來說,個體生命能從死亡中得到解脫,但是群體生命卻也能從詩人的死亡中獲得警示。這就是海子之死的價值和意義。
安琪(1969-),屬于60后的“中間代”詩人。在英雄史詩的時代終結之后,她致力于現代史詩的創作。在沒有英雄的年代,普通人就成為了歷史主體。為此,他寫了一系列長詩,如《干螞蟻》《任性》《輪回碑》《九寨溝》《張家界》《在北京》等。這些長詩,以自我生命為基質,又以詩為她生命存在確證。其先鋒性表現為——面對現代人的現代和后現代的生存困境,站在人生的前沿,以個人的方式,秉持人本主文情懷,質疑和抗拒灰暗而壓抑的當下,為此,她反叛和顛覆一切既成的藝術秩序,以跨時空、跨文體的寫作,整合和串連起生活事件、日常碎片,乃至心靈悸動,從而形成了自己的詩的話語符碼系統。顯然,這與她遠從福建到北京的遷徒和人生命運的波折有關,也是她特立獨行的個性使然。關于歷史和史詩,法國作家加繆認為,人不只屬于歷史,他說:“誰獻身于每個人自已生命的時間,獻身于他保已著的家園,活著的人的尊嚴,那他就是獻身于大地并從大地取得收獲。”人拒絕歷史,他身身就成了歷史。所以,安琪的長詩,不是通常意義上的史詩,而是一個人的史詩,是她個人的生命與心靈史。盡管后來,她的寫作轉向日常生活的短詩,但長詩對語言修辭的試練,諸如增強話語的多種可能性、多義性和結構能力等,仍引導她日常寫作的深入。
趙思運的這種研究方法,使我想起了已逝著名詩論家陳超提出的“歷史——修辭學的綜合批評”。批評家對個人化的詩歌評價,要從歷史出發,全面評價詩人的生存、生命和語言的真實性與專業性。這種綜合批評是跨越時間的(從古代到現代)和跨越空間的(從西方到東方)。因此,它能進入詩的本質、本體、本源,使詩的歷史語境向現在敞開和延伸。這兩種研究和批評的方法,是可以互相印證又相互發揮的。
《百年漢詩史案研究》這部專著,在對詩人個案的分析中,把詩學與詩史融匯起來,使我們看到了“重寫文學史”的一種新的嘗試。這樣,就有了獨特的創新的學術價值。而支撐此種嘗試的背后,是作者文本涉獵的廣博與深入,詩人生平的諳熟與明晰,以及歷史文化語境把握的精準與到位。但這又需要深厚的學識修養、豐富的資料積累和潛心研究的創造性的學術品格。趙思運在這些方面都做了充分的準備。他站在現代人文精神的基點上,運用整體性的思維方式,以詩史個案為命題,展開縱橫開闔的論證,既建構了自已的詩學理念,也打開詩史深層的放射性的蘊涵張力。
我與思運并未謀面,彼此交往只是互贈著作和微信往來。但我們神交既久,也建立起來了較為深厚的友誼。我比他年長,他是青年的詩理家,觀念新,方法多樣,思維機敏,著述頗多。這一點,我是應該向他學習的。但他對我也很尊重,寄書常要我提批評意見。最近,他又請我給他的著作寫書評,于是,寫了此上讀后感式的文字,確當與否,有著作在,讀者自可去評定。我這里,只是表達我的欣悅和欽佩,并愿以之作為彼此在學術上的共勉。祝思運今后有更多更好的著作問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