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瑜
摘要:唐傳奇作為唐代文人創作的傳奇故事,塑造了大量風格迥異的女性形象,其中對于妒婦群體的形象塑造尤為活靈活現。從對這些妒婦形象的分析中,不難看出唐代社會風氣的開放以及對婚戀的現實追求。
關鍵詞:唐傳奇;妒婦;社會成因
中圖分類號:I207.41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1.7836(2018)02.0099.03
唐傳奇是唐代文人創作的傳奇故事,在我國文學史上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它是我國初見形態的小說,為宋元明清時期小說的成熟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婚戀、豪俠和花妖狐怪是唐傳奇的三大主題,在這些作品中,作者們塑造了眾多形象迥異、風姿綽約的女性形象。如美麗而又惹人憐愛的霍小玉,敢作敢為風姿颯爽的紅拂,忍辱負重為父親和丈夫報仇的謝小娥等等,她們為理想為愛情為自由為尊嚴為家族而奮斗。而除了這些女性之外,唐傳奇作為反映唐代社會生活的一面鏡子,也塑造了一大批在唐代社會中頗為常見并且蔚然成風的女性形象——妒婦形象。
一、妒婦形象綜述
妒婦,又名“妬婦”,從廣義上說就是妒忌的婦女。《后漢書·東夷傳·夫馀》中說:“男女淫皆殺之,尤治惡妒婦。”宋代陳師道《答黃生》一詩中亦有:“道逢其人兩手分,妬婦拊膺王右軍。”眾所周知,在我國古代封建男權和皇權社會,女性地位低下,作為男性的附庸,對男性必須做到絕對的服從。但是妒婦這類形象卻恰恰相反,其顯著特點是悍妒擅寵,極為粗暴,容不得絲毫不如意,一旦有人觸犯其利益,其行為表現就會過激,甚至易于遷怒他人[1]。
唐代妒風頗盛,唐令“七出”的第六條就是“妒忌”,將嫉妒作為休妻的正當理由,很明顯的是在抑制“妒婦”的存在。其具體成效尚不可知,但大歷以前,士大夫妻多妒悍者,懼內者甚眾。據《舊唐書》載,官員房孺復妻崔氏之殺人事件:“又娶臺州刺史崔昭女,崔悍妒甚,一夕杖殺孺復侍兒二人,埋之雪中,觀察使聞之,詔發使鞫案有實,孺復坐貶連州司馬,仍令與崔氏離異。”
崔氏的善妒也見載于筆記小說中:“房孺復妻崔氏,性(妒)忌,……有一婢新買,粧稍佳,崔怒,……乃令刻其眉,以青填之,燒鎖梁,灼其兩眼角,皮隨手焦卷,以朱傅之,及痂脫,瘢如粧焉。”[2]
兩者均記載了崔氏的善妒狠毒,就具體描寫而言,顯然是筆記小說更為生動靈活,而《舊唐書》中則省去了具體的詳情細節,故而無從知曉事件的來龍去脈。由此可見,相較于正史筆記小說則更為“妒婦”形象活躍的舞臺。比如《朝野僉載》載:“唐宜城公主駙馬裴巽有外寵一人,公主遣閹人執之,截其耳鼻,剝其陰皮附駙馬面上,并截其發,令廳上判事集僚吏共觀之。”
中宗女兒宜城公主如此奇妒無比,狠厲毒辣,既殘害外室,又當眾羞辱駙馬。《新唐書》也有同樣的記載:“宜城公主,……下嫁裴巽,巽有嬖姝,主恚,刵耳劓鼻,且斷巽發,帝怒,斥為縣主,巽左遷。”
再如《舊唐書》載任瓌之妻:“又妻劉氏妒悍無禮,為世所譏。”而《隋唐嘉話》同載:“初,兵部尚書任瓌敕賜宮女二人,皆國色,妻妒,爛二女頭發禿盡。太宗聞之,令上宮赍金壺缾酒賜之,云,飲之立死,……爾后不妒,不須飲,若妒,即飲之,(柳氏)飲盡而臥,然實非酖也,……帝謂瓌曰,其性如此,朕亦當畏之。”此處《舊唐書》和《隋唐嘉話》所記載的均為任瓌之妻悍妒,概不畏死,只不過其從正史的劉氏變為筆記小說中的柳氏,正史記載簡略直接,筆記小說則塑造得更加生動形象。
對比上述史料和筆記小說,不難看出唐傳奇中所塑造的性格剛烈,手段毒辣的妒婦形象,其本身在當時的社會中本就極為常見,“妒婦”不僅只出現在上層貴族女性群體中,中下層百姓家亦有“妒婦”。如房千里所撰之《楊娼傳》,嶺南帥甲看上了名冠諸籍的娼女楊氏,而帥甲的妻子則是個悍妒的人,一開始就和帥甲約定“設有異志者,當取死白刃下”。當得知楊氏將到家里來看帥甲的時候,“帥之妻乃擁健婢數十,裂白梃,熾膏鑊于庭而侯之矣。須其至,當投之沸鬲。”帥甲的妻子善妒至此,真要將帥甲的情人楊氏投入沸騰的鐵鍋中害死。此外,《太平廣記》中也載有無賴韓伸之妻妒性大發的故事。
由此可見,唐代社會中的妒婦是極為普遍的,其為筆記小說的寫作提供了大量的原始素材。這類婦女不顧儒家傳統和皇權社會中以夫為天的社會規則,不尊以夫命是從的祖訓,或是為了保護自己在封建大家族的地位,或是為了獨得丈夫的專寵,或是為了維護自身的尊嚴,以“妒”為武器捍衛自己的婚姻和家庭。不僅利用強硬的手段來限制丈夫在外拈花惹草,甚至于在家也是嚴加防范。而從唐傳奇所塑造的悍妒擅寵的女性形象中,亦可見出唐代女性的桀驁不馴、維護自身尊嚴、反抗傳統倫理道德的思想風貌。
二、“妒”因探究
荀子謂“性本惡”,他認為人性本來是惡的,而善是后天所習得的。依照荀子的觀點,人的天性中對自己所擁有的東西就有一種占有欲,而婚姻中的男女,尤其如此。傳統封建男權社會中的女性,地位低下,以夫為天,當婚姻中出現“入侵者”時,女性最深層的心理反映和最直接的行動就是反抗。正如馬斯洛的需要層次論所說,當人的生理需求和安全需求受到威脅,進而引發歸屬與愛的需求得不到滿足,得不到尊重之時,便會引發人潛意識的抗爭。這表現在封建男權社會中的婦女群體身上,就是以“妒”為手段進行反抗,通過迫害婚姻中的入侵者來向丈夫表示不滿、提出抗議。
在一夫多妻制的古代封建社會,妒婦的出現是不可避免的,其根源可追溯到男權思想統治下的納妾制度。通常納妾的原因主要有四方面:無子、代妻、相悅、縱欲。“不孝有三,無后為大。”漢樂府《孔雀東南飛》中劉蘭芝被休的原因正在于此,這也是焦仲卿與劉蘭芝愛情悲劇的根源之一。因此,以沒有子嗣為由納妾是名正言順的,就算妻子不愿意也只能默默忍受,而所謂代妻是特殊情況下男子以納妾蓄媵來代替妻子位置的做法。在唐代,出于一些特殊原因,有些人成婚較晚,有些人則在妻子死后不被允許再娶或不愿意再娶。比如,唐代對駙馬的要求,公主死后,駙馬需要為公主服喪三年,直至唐文宗時期才解禁,但是也要守一年,這時他們就只能采用充納媵妾的方式來填補空白。相悅則是指男女情投意合、兩廂情愿,在愛情的基礎上結合。而對于這樣的結合,妻子明顯更不愿意接納,因此就會表現出善妒的一面,橫加干涉。如前所述之《楊娼傳》中的帥甲與楊氏雖兩情相悅,卻不見容于其妻。縱欲,則是眾多男子的陋習,尤其是男尊女卑的社會環境更為男性的縱欲提供了一個很好的屏障與保護膜[3]。
封建社會道德和法律對婦女有著嚴格的約束,要求女子端莊大方,遵守“三從四德”,以傳宗接代為己任,唐律中關于夫妻離婚有所謂的“七出”之條,其中第一條就是“無子”。故而在無子與代妻的情況下,女性較容易被迫接受納妾。而在其他情況下,男子想要妻子準許自己納妾是比較困難的。比如《北夢瑣言》載:“唐王中令鐸,……鎮渚宮為都統,以御黃巢,寇兵漸近,先是,赴鎮以姬妾自隨,其內未行,本以妒忌,忽報夫人離京在道,中令謂從事曰:黃巢漸以南來,夫人又自北至,旦夕情味,何以安處?幕僚戲曰:不如降黃巢。公亦大笑之。”又有《王氏記聞》載:“王蜀吳宗文,其家姬仆樂妓十余輩,皆其精選也,其妻妒,每怏怏不愜其意,一日,鼓動趨朝,已行數坊,忽報云放朝,遂密戒從者,潛入,遍幸之,至數十輩,遂據腹而卒。”此二則為故事的主人公,一位因納妾懼妻而被嚇得要降敵,一位則只敢偷潛入內,縱欲而亡。雖二則故事為笑談耳,但足以見出唐代社會中婦女們對丈夫蓄納媵妾的憤怒和嚴格要求。
除媵妾之外,唐代還有一種別宅婦,即男子在外包養的女性。正如《紅樓夢》中賈璉別置它宅安置尤二姐是畏懼王熙鳳一樣,別宅婦在唐代存在的最直接原因之一就是正妻的妒忌,正妻的不允許。如《楊娼傳》中的嶺南帥甲看中了某娼楊氏,只能“陰出重賂,削去娼之籍,而挈之南海,館之他舍”。帥甲背棄了與妻子的承諾,又畏其妻妒,暗地里將楊氏安置在別館。再如前所述之任瓌妻善妒一事,太宗沒有辦法,也只能“因詔二女別宅安置”。
作為生存在封建男權社會下的女性,其生活的主要內容就是孝順公婆,照顧丈夫,撫養子女,一生都處于后院之中。此種生存環境下,還要求她們容忍自己的丈夫蓄納媵妾,養“別宅婦”,這無疑是對女性人權的最大迫害,不僅損害到了其自尊與愛的需求,更會危及婦女們在家中的地位,傷及其生理需求和安全需求。所以與其說“妒婦”們是在爭奪自己的丈夫,不如說她們更是在對家庭地位和自身的生存權進行爭奪。魯迅在《關于婦女解放》一文中,就深刻地指出:“必須地位同等之后,才會有真的女人和男人,才會消失了嘆息和苦痛。”
三、妒婦存在的現實基礎
1少數民族風俗和前代文化習俗對唐代社會風俗的影響
唐代緊承隋朝,完成了國家的大一統,實現了政治的集權,經濟的高速發展和軍事實力的大幅提升。而文化藝術方面,則由于唐代統治者對各族文化所秉持的開放式態度,其對各族文化的兼容并蓄,對唐代的社會風俗產生了極大的影響。其中北方民族尤其是鮮卑族的婚姻風俗對唐代社會和人民的影響甚大。
鮮卑乃北方民族母系社會,其婚姻制度由妻家主導。《后漢書·烏桓鮮卑傳》載:“烏桓者,……怒則殺父兄,而終不害其母,以母有族類,父兄無相仇報故也,……其嫁娶則先略女通情,或半歲百日,然后送牛馬羊畜,以為娉幣,婿隨妻還家,妻家無尊卑,旦旦拜之,而不拜其父母,為妻家仆役,一二年間,妻家乃厚遣送女,居處、財物,一皆為力,……鮮卑者,其言語習俗與烏桓同。”北方民族女性地位極高,進入唐代之后,其風俗習慣依然未改。《舊唐書·北狄傳》載有“婚嫁之法,男先就女舍,三年役力,因得親迎其婦,役日已滿,女家分其財物,夫婦同車而載,鼓舞共歸。”由這些婚姻習俗可以看到,妻家為主導的婚姻在推動著一夫一妻制的婚姻形態,以致于“妒”對他們來說,是極為平常而且是正常的。
更何況自兩晉以來,妒風盛行,“父母嫁女,則教之以妒,姑姊逢迎,必相勸以忌,持制夫為婦德,以能妒為女工,自云不受人欺,畏他笑我。”《晉書》也載有“其婦女,……先時而婚,任情而動,故皆不恥淫泆之過,不拘妒忌之惡,父兄不之罪也,天下莫之非也。”世人皆不以“妒”為恥,反而將“制夫”認為是女性的美德,“能妒”成為了女工的重頭大戲。
在少數民族文化和前代文化的雙重影響下,唐代社會婚姻形態雖仍是一夫一妻多妾,但是作為家庭內部成員的婦女們的思想卻產生了極大的變化,她們對一夫一妻的婚姻形態接受度極高,也渴望自己的婚姻能進入一夫一妻制,故而在日常生活中,對丈夫的要求也就日益嚴苛。
2女權的高漲
在封建男權社會中,女性作為男性的附庸而存在,沒有獨立的人格與尊嚴,往往失去了男性就無法生存。而唐代社會風氣相對開放,深受胡風影響,唐初女性可與男子一樣騎馬射箭,上陣殺敵,女權空前高漲,加之武則天的親政,女性地位愈加提高。唐代的女性已不再囿于深閨之中,而是走出家門,步入了社會。在唐朝,甚至有命婦朝謁制度,這是歷史上是極為罕見的。袁利貞在《諫于宣政殿會百官命婦疏》諫曰:“臣以為前殿正寢,非命婦宴會之地……望詔命婦會于別殿。”[4]在天子處理朝政的宣政殿召見命婦,這是前所未有的,由此可見,唐代婦女政治地位的提高。
不僅如此,在社會活動中,也處處可以看到婦女們的身影,她們不僅可以著男裝、胡裝外出,甚至可以直接參與經營性的活動,尤其是皇室與貴族婦女更是帶頭參與,這是唐代社會經濟活動的重要特色之一。如《太平廣記》卷三七《陽平謫仙》載,婦女結伴逛市場,因在市中飲酒而大醉。再如卷八十二《李子牟》載:“江陵舊俗,孟春望夕,尚列影燈,其時士女緣江,軿闐縱觀。”[5]
此外,唐代女性還可以參加祭天活動[6]。再者唐代一方面提倡寡婦守節,一方面又為寡婦再嫁大開方便之門,婦女離婚再嫁,甚至是三嫁也是極為平常的。凡此種種,均展示出唐代女性地位的提高,女權的興盛和強化,女性由此也在唐代社會大放異彩。正是由于女權的高漲與強化,一些女性才會在婚姻上表現出強硬的態度,堅決反對丈夫納妾。像任瓌之妻與房玄齡之妻等女性形象等都不再是只知依附男性的弱勢群體,她們有自己的人格尊嚴,敢于維護自己的利益。因此她們勇敢地都拿起武器,為自己的婚姻與家庭打起了保衛仗。女權的高漲導致了男權的相對衰落,當女性對他們不再言聽計從的時候,他們感到了害怕與恐懼。因此,面對家中嬌妻的誓死反抗,他們也只得妥協,故而懼內之人在當時也極為廣泛。
3門閥制度下的利益婚姻
唐朝是一個門閥制度極其森嚴的年代,門第觀念根深蒂固。《唐律疏議》卷十四《戶婚》云:“人各有耦,色類須同。良賤既殊,何宜配合。”當時婚配講究門當戶對,這是維護家族利益的最重要的手段。而有的家族勢力弱小,就希望能結交顯貴,于是,婚姻就形成了他們攀附權貴,提高家族聲望,擴大家族利益的手段。在唐傳奇中,有許多這樣的例子。如《任氏傳》中的鄭六就是“貧無家,托身于妻族”。《霍小玉傳》中的李益雖也是望族,但家到中落,為振興家聲,遂與當時的頭等世族——盧氏結親,這些為了家族利益而與望族結親的例子。
為了家族利益組成的婚姻,男女雙方在地位上就存在著差別,尤其是與皇親國戚結親,地位差異更甚。倘若男方的家族不及女方,那么女方在家中的地位便是極高的,而性格軟弱的男子往往就會畏懼女方娘家龐大的勢力。如上文所說的嶺南帥甲,他的妻子就是皇親國戚,地位與身份都比他高出許多,因此他不得不聽從妻子,而帥甲之妻也得以獨攬家中大權,干涉帥甲納妾之事,甚至欲害死楊氏。而中宗女兒宜城公主對丈夫與外寵的反應尤為激烈,手段猶為殘忍,竟然割去二人一塊皮,使二人出丑于人前,最終導致外寵羞憤自盡。若是沒有龐大的家族做后盾,這些女性在家里就不會享有那么高的地位,那么多的特權,她們也不會有能力來打擊自己的丈夫與其他女人。而作為丈夫的男性,為了自己的家族利益,多會選擇向妻子妥協。因為情人沒有了,還可以再找,若是妻子沒有了,自家的利益就會受到損害,那么到時候,自己就會成為眾矢之的。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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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李炳海.女權的強化與婦女形象的重塑——唐傳奇女性品格芻議[J].學術交流,1996(5):110—114.
[5]李日方.太平廣記[M].北京:中華書局,1961:257.
[6]季夫萍.對女權張力下唐傳奇中女俠形象的解讀[J].伊犁教育學院學報,2004(6):89—92.
(責任編輯:陳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