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憲法
史可法的母親尹氏,夢見文天祥來到她的屋里,從而受孕懷胎,生下史可法。《明史》中的史可法,與《宋史》中的文天祥神似,但更色彩斑斕。
史可法與文天祥同屬末世英雄,但就人物形象而言,史可法與文天祥相去甚遠:文天祥“體貌豐偉,美皙如玉,秀眉而長目,顧盼燁然”,宋理宗曰“此天之祥,乃宋之瑞也”;史可法則“短小精悍,面黑,目爍爍有光”——長得矮,生得黑,眼晴還一閃一閃的,這與史家世襲的錦衣衛百戶形象,還真的非常吻合。
因祖上的陰德而世襲武職,到史可法祖父史應元這一輩,其實已經改變了。史應元中過舉人,官至黃平知州,因為為官清廉,所以沒有解決家庭脫貧致富的問題,無非比貧寒之家稍好一些。史家家風正派,史可法讀書用功,崇禎元年(1628年)舉進士,任職陜西西安府,是西安府的正七品推官,主要從事司法、審計之類的工作。史可法除了扎實的知識功底,更有超強的敬業精神,任職期滿后便被擢升為戶部郎中,督太倉及遼餉,這也是朝廷用人所長。

史可法
民軍張獻忠、羅汝才諸部,長期奔襲于今安徽及其與湖北、江西結合部,崇禎七年(1634年)冬,江南巡撫張國維提議將安慶、池州諸地巡撫分設,以集中解決這一地區的流寇問題。平定流寇通常是吃力不討好,眾多官員都因此結局凄涼,但史可法有著與眾不同的使命意識與擔當精神,他大聲疾呼:“國家養士,原為社稷封疆計。今若此,非所以報主恩也!”于是,經張國維的舉薦,史可法于崇禎八年春任江西右參政、安池兵備道,負責監督地方軍事并直接參與軍事行動,其文官身份也自此一變。
史可法在地方很受官兵與百姓的敬重,關鍵是他有親民之心,能自覺與士卒同甘共苦。寒冬臘月露天扎營,史可法同士卒一樣夜坐草間,與士卒背靠背相倚,深夜的寒霜結滿甲胄,欠身起來,一身冰霜嘎嘎墜地。
明季的災害殃及地域廣泛而種類繁多,皖地蝗災即為史上罕有。崇禎十一年,無數蝗蟲自西北飛來,若云密雨驟。史可法組織官民進行撲殺,被打死的蝗蟲堆積如山。但是,老的蝗蟲打死了,新的蝗蟲又來了,了無盡頭,史可法幾乎精神崩潰。深更半夜,史可法跪地禱告上天,每次都虔誠地焚盡三炷香。三炷香燒完,天也就亮了。精神的折磨,體力的透支,令史可法人更瘦,臉也更黑,手下的人倍感心痛,勸其休息,保重身體。史可法說:沒什么的,我做秀才時,一個月也只睡眠七夜。當官以后,無非惰性大了些吧!

揚州史可法墓
史可法文官出身,更多的是書生屬性,軍事才能很平常,多年戰果也屈指可數。崇禎十一年三月,史可法因沒有如期實現平叛目標獲罪。這時,朝廷也是可用之人太少,官員不能處理太多,于是朝廷自己為自己找了個臺階,責令史可法戴罪立功。
最要命的是,史可法沒有滅掉流寇,還差點為流寇所滅。崇禎九年十二月,民軍大舉進攻桐城,史可法率軍御敵,在距桐城三十里處安營扎寨,結果陷入民軍的圍困。絕境中的史可法苦思冥想如果這樣坐等天明,明天必定全軍覆沒。于是,史可法讓幾個人突圍出去,到桐城縣城求援。其實,縣城里的兵力也非常有限,兩家合起來也不是民軍的對手。縣令楊爾銘很年輕,也很聰明,打不過就不打。楊爾銘自己穿上軍裝,領著一大隊人馬去救史可法。這一大隊人馬,什么兵器都不帶,但每人的雙手都舉著火把,有多大嗓門就多大聲嚷嚷。黑夜里,火光沖天,人聲鼎沸。民軍里打仗不怕死的多,真讀過兵書的少,一見這陣勢,以為官軍的主力到了,嚇得趕緊自己跑了。
崇禎十年三月,潘可大等部四千余人在安慶府的宿松被羅汝才部包圍。羅汝才與張獻忠皆以兇悍著稱,這次包圍潘可大的民軍有數萬人,潘可大久戰既不能取勝,也無法逃脫。軍情緊急,史可法率部增援。遠遠地瞧見民軍,史可法下令開炮。大炮轟鳴,震耳欲聾,史可法等著民軍嚇跑,可這一次大出意外,民軍不僅不跑,還反沖過來,連著史可法部一起砍,雙方血戰,潘可大戰死,諸多部將自殺,隨史可法逃脫出來的士卒,只剩下一千余人。
史可法治軍的效果,也相當不好。史可法管轄的官軍,多為陜西、山西的士兵。秦晉之兵,皆獷悍不率,優點是能打仗,但軍紀不好,當過流寇的也不是少數。有個士兵因一樁小事,與當地的一個老太太起了爭執,軍爺本性上來,一箭把老太太給射死了。史可法聞訊大怒,下令軍法從事,幾十軍棍打下來,這個小卒便一命嗚呼。杖責,這是軍紀規定的,打死一個士卒,史可法也完全沒有放在心上。
同伴被打死,士兵中的反響就大了。晚上大家聚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語,群情鼎沸,士兵嘩變了。一群士兵提著兵器沖到史可法住處,正值夜間,史可法身邊只有幾個文職人員。史可法一看情形不對,連忙叫他們帶著重要文書翻墻逃走,自己朱衣正坐堂上。黑夜里,史可法秉燭仗劍,神光照人,端莊可怖。這陣勢,居然將鬧事的士兵給嚇回去了。
監軍五年,史可法不僅吃盡了苦頭,更差不多死了四回以上。崇禎十二年四月,真正死去的是史可法的父親。史可法是有名的孝子,父親去世,史可法悲痛難當。按照明制,史可法應該回家“丁憂”守孝三年,考慮眼下情況緊急,朝廷準備按慣例讓其“奪情”,也就是不執行“丁憂”規定,繼續正常工作。但史可法堅決不同意,辭官回家“丁憂”三年。
崇禎十四年六月,史可法擢升戶部侍郎,總督漕運。在這個以文職為主的崗位上,史可法如魚得水,勤奮而敬業。回到老本行,史可法政績斐然,并受到崇禎帝的器重。崇禎十六年七月,南京兵部尚書熊明遇被罷,史可法改任新職——接任南京兵部尚書。正是在這個任上,歷史的重任落到了他的頭上。
史可法到南京任職,顯然屬于升官,因為南京兵部尚書畢竟也是尚書。崇禎十七年三月十九日,李自成攻陷北京,南京衙門的地位驟然上升,匡扶社稷的重任自然落到南京官員頭上。北京連兵部都沒有了,南京兵部尚書史可法,自然由此而顯得舉足輕重,但事實上卻并非如此。作為兵部尚書,史可法的信息相當滯后。四月初一,崇禎帝的后事都處理完了,史可法得到的信息還是李自成逼近京師,準備率師北上勤王。直到十四日,史可法才從南下的官員那里確認崇禎帝已殉社稷。他悲痛欲絕,以頭搶地,甚至準備自盡以表明對朝廷的忠貞。
王朝的生死關頭,史可法的抉擇同樣是進退維谷——崇禎帝自殺,王朝群龍無首,又面臨清軍與民軍的雙重打擊。迅速謀立新君,做出有效的應對,才能避免王朝樹倒猢猻散。南京官員在謀立新君問題上非常敏感,正是在這個關鍵問題上,史可法表現出的手足無措,直接導致他在弘光朝陷于政治困境。
崇禎帝朱由檢身死,三皇子均末逃出,繼位者只能是各地的藩王。以血緣關系講,崇禎帝的祖父明神宗的直系子孫福王朱由崧、惠王朱常潤、桂王朱常瀛最有資格當選。但桂、惠二王均在廣西,距南京太遠,且均比崇禎帝高一輩,不如福王以兄弟關系繼承更為妥當。除此之外,神宗的侄兒——潞王朱常淓,也因避亂逃到淮安,擁立新君,他也是一個可以考慮的選項。恰在這時,福王朱由崧從封地洛陽逃到了江南,新君人選也由此變得明朗起來。
朱由崧,明神宗朱翊鈞之孫,福王朱常洵之子,崇禎帝朱由檢堂兄,崇禎十六年襲封福王,封地洛陽。崇禎十七年四月,南京諸勛貴大臣議立新君。無論就近救急,還是按倫序,排在隊伍前面的,都是朱由崧。可是,由于牽涉到黨禍問題,東林黨擔心一旦朱由崧登上帝位,重翻舊案,東林黨人將再次受到打擊,因此一致反對立其為新君,主張擁立潞王。
東林黨以張慎言、呂大器、錢謙益等為首。張慎言時任南京吏部尚書,在黨內地位顯赫。呂大器時任南京兵部右侍郎,錢謙益則是在野的黨首。諸人認為朱由崧有“貪、淫、酗酒、不孝、虐下、不讀書、干預有司”之“七不可”,從而主張“立賢”。
“賢者”,即潞王朱常淓,明神宗朱翊鈞之侄。清軍入關,朱常淓隨軍南渡長江,寓居杭州。后來清軍兵臨杭州,朱常淓投降,“兵入杭,市不易肆”——天翻地覆,老百姓還照樣上街打醬油,幾乎就是和平演變。導演出這一幕的朱常淓,似乎不是一般的“賢”。究竟是立朱由崧還是立朱常淓,作為南京兵部尚書的史可法,這時的態度舉足輕重。對官員中的分歧,以及立潞王與福王的后果,史可法掌握得最為全面,其實也最清楚。但在關鍵時刻,史可法則完全倒向了東林黨一邊。
史可法入仕較晚,東林色彩并不突出,也未深度介入天啟與崇禎朝的“黨爭”,為什么會作出這種抉擇?
史可法出自東林黨骨干左光斗門下,左光斗對其有著不同尋常的知遇之恩。左光斗視學京畿時,尚為一介書生的史可法苦讀寺中,左光斗偶然發現后對其大為贊賞。左光斗主試時,當聽到門史唱出史可法的名字時,“瞿然注視”,當即“面署第一”。鄉試后左光斗將史可法請到家中,與自己的子弟一起讀書,以參加會試。在左府,有一天史可法將左光斗的官服穿在自己身上,恰被左光斗撞見,史可法滿面通紅,十分尷尬,左光斗笑著對史可法說:將來,你一定比我更有成就,我這官服其實是配不上你的!
出于對東林黨的特殊情感,史可法最終情感戰勝理性,他決定支持張慎言。
其實,史可法并不了解朱由崧其人。真實的朱由崧,形象被清朝嚴重污化。東林黨所言的“七不可”,除了“不孝”是指朱由崧倉皇出逃中半道與母親走失外,其余“六不可”很難找到事實的支撐。
在議立新君的緊要關頭,史可法親自寫信給馬士英,明言朱由崧“七不可”,要求馬士英支持東林黨與自己的主張。但是,馬士英收到史可法的私筆信后,將其作為公函予以收文,并加蓋督印予以存檔。史可法立即又猶豫起來。真實的內心里,史可法認為按倫序迎立福王是對的。于是,史可法又試圖說服東林黨人,放棄迎立潞王“以齊桓之伯也,聽管仲則治,聽易牙、開方則亂。今吾輩之所立者,豈其不惟是聽,而又何患焉?”
史可法給東林官員講歷史故事,目的是想讓他們不固執己見,但明顯又是兩頭不討好。猶疑糾結的史可法,親自前往浦口,與鳳陽總督馬士英密議。最后,二人達成共識:擁立遠在廣西的桂王。
謀劃完了,史可法靜靜地等著好消息。
馬士英雖說也是書生出身,卻沒有一絲書呆子氣。當軍方開始動作,出手謀劃擁立福王時,馬士英果斷轉舵,成為擁立福王的領軍人物。至于史可法那邊,他連個招呼都沒打。
“定策”中的重大失誤,是史可法最終在弘光朝退出核心層的根本原因。
史可法不贊成福王朱由崧即位,當馬士英與黃得功、劉良佐、劉澤清、高杰發兵護送福王南下時,諸多官員要么遠迎到儀征,要么迎接到燕子磯,最近的也迎接到南京城外——這是向新主子表現的大好機會。史可法卻始終忙于督師,雖精神可嘉,但這在政壇上,不過是一種書生的可愛。
崇禎十七年五月初一日,朱由崧進入南京,住進了內守備府,史可法這才入城覲見福王。在群臣商議戰守大事時,史可法對福王說:“王爺您應當身穿孝服,住在郊外,這樣發兵北征,可以顯示您報仇的決心。”第二天,群臣討論福王監國的事,連領頭反對福王的張慎言都改口了:“國虛無主,福王就此可以即皇位。”史可法一開口,居然仍舊大倒福王胃口:“太子生死不明,如果有一天太子到南邊來了怎么辦?”史可法的意見當即被群臣否定。第三天,福王監國。要說朱由崧,還真不是朱由檢。否則,老是與“一把手”過不去,史可法在朝中就不會只是被動與被打壓,不被殺頭至少也該被免官。在弘光朝,史可法順利進入內閣,依舊執掌兵部事務。
因與馬士英等閣臣及勛戚劉孔昭等存在分歧與矛盾,史可法自請外出督師。但是,史可法外出督師,手握軍權,其軍事戰略卻令人匪夷所思。史可法的軍事戰略,依舊充滿了書生的想象。面對滿清大軍,他想到的是與其結成“軍事聯盟”——借虜平寇。
在這個國策的指引下,史可法安排了左懋第為首的北使團。新政權雖然財政很困難,但再大的困難也要克服。北使團一干人帶上“大明皇帝致書北國可汗”的御書,賜吳三桂的誥敕,白銀十萬兩,黃金一千兩,綢緞一萬匹。詔諭清朝,并稱順治帝為清國可汗,提出四件事:安葬崇禎帝及崇禎皇后,關外土地給予清朝,每年十萬歲幣,建國任便——實施外交救國。
禮物人家收了,派出去的人只收到一頓打罵,這結果似乎完全出乎眾人的意料。史可法身居兵部尚書之職,后人能叫好的,無非是他以“大司馬”身份寫出的精彩美文——史可法《復多爾袞書》。
史可法出朝督師,實際權力并沒有減少。史可法直接控制的是所謂“四鎮”,也就是南明的軍事主力。
史可法雖然有收復失地之志,但實際上“四鎮”均在南京附近,體現的是他消極防守、保存江南一隅的真實意圖。
史可法督師江北時,正值李自成敗出北京,滿清入主京師之時,河南、河北、山東等地一度出現統治真空。滿清兵力不足,無心也無力控制如此廣大的地區,而當地明朝的殘余勢力,紛紛組織武裝自保,并盼史可法率兵北上收復失地。史可法駐守與山東接壤的江淮,在不費一兵卒即可收復大片失地時,為什么按兵不動,還向多爾袞派去“友好使團”?史可法上奏時說:“各鎮兵久駐江北,皆待餉不進。聽胡騎南來索錢糧戶口冊報,后遂為胡土,我爭之非易。”滿清不過是一隊人馬“來索錢糧戶口冊”,史可法卻言“爭之非易”。在史可法的眼里,那里已經是“胡土”!

弘光元年四月十三日,清軍至泗州,明守泗總兵率部南逃,清軍當夜渡過淮河。面對嚴峻的形勢,史可法居然驚慌失措。
史可法一天之內三次發出令箭,上午令邳宿屯田道應廷吉“督一應軍器錢糧至浦口會剿”左良玉部叛軍;中午令“諸軍不必赴泗,速回揚州聽調”;下午又令“盱眙告急,邳宿道可督諸軍至天長接應”。
一日三調,史可法糊涂了,把應廷吉這幫人也弄糊涂了。
十七日,清軍進至距離揚州二十里處下營,次日兵臨城下。史可法“檄各鎮援兵,無一至者”。實際上,史可法節制的劉良佐和原高杰兩部將領已投降了清軍。二十一日,總兵張天祿、張天福也投降了多鐸,他們都在攻打揚州的路上。揚州城里,只有總兵劉肇基部和何剛為首的忠貫營,兵力相當薄弱。當清軍初抵城下,劉肇基建議乘敵立足未穩,出城一戰。史可法說:“銳氣不可輕試,且養全鋒以待其斃。”
不主動出擊,那就死守。揚州城西門地形較低,城外高丘能俯瞰城下,又長滿林木,諸將建議砍掉,否則對敵有利,于己不利。史可法說:這是人家的祖墳,我怎么忍心砍伐?你們認為這里不好守,我自己帶人守。
二十一日,甘肅鎮總兵李棲鳳和監軍道高岐鳳帶領部下兵馬四千人進入揚州城。兩人的意思是劫持史可法,獻城降清。史可法對這一點也非常清楚,但他對二人說:“此吾死所也,公等何為,如欲富貴,請各自便。”李棲鳳、高歧鳳不好下手,率部出城,史可法就這么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出城投清。
二十四日夜,揚州城破,史可法自刎不死,眾人擁其下城樓,史可法大呼曰:“我史督師也!”多鐸勸降他,但史可法不從。史可法被俘遇難,之后便是多鐸的屠城。
最后的史可法,充滿道德上的優越,與全揚州城的人共同殉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