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耳
海寧,不知是否錢塘的潮水拍得人有靈性又有起伏,使人開竅起悟。海寧走出去的穆旦和金庸,都還是二流人物,第一流的,當(dāng)然要屬兩個大名鼎鼎的海寧人:一個徐志摩,一個王國維。一個從天而墜,一個自沉于湖。一個是新派詩人,一個是老古董的國學(xué)大師。
秋天的那一天,我去海寧,到飯店的時候,就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了西山。喝完喜酒,順道去看了一眼徐志摩故居。已是下午,太陽底下,天氣還是熱烘烘的。
在海寧問起徐志摩,倒是婦孺皆知的人物,聽說他就葬在西山。其實在1966年,徐志摩在東山萬石窩的原墓就被炸掉,連尸骨都找不到了,而西山的墓只是他的衣冠冢。
黃裳有本書,名《如夢記》,我到海寧徐宅,也有午后做夢感。以為徐宅會更老舊些,其實這是后來的徐宅,徐父特地為徐志摩和陸小曼婚后造的新宅。半中半西式,中規(guī)中矩一座小洋樓,放在當(dāng)年的小鎮(zhèn)硤石,真算是豪宅了。志摩度過童年和少年時代的老宅,卻在殘破后被拆毀了,要拜望,也無覓處了。
由海寧同鄉(xiāng)金庸題“詩人徐志摩故居”幾個字,也算恰如其分。金庸與穆旦是堂兄弟,與徐志摩則是表兄弟。1932年,詩人的靈柩被迎回硤石鎮(zhèn)安葬,當(dāng)時八歲的查良鏞也被家人帶著去參加了葬禮。金庸對海寧的感情,是飽滿中又帶點自豪的?!稌鴦Χ鞒痄洝防?,金大俠狠狠寫了自己的家鄉(xiāng)海寧鹽官鎮(zhèn),書就了一世代簪纓又神秘莫測的海寧陳家,又說乾隆皇帝是陳家私生子。印象中,《書劍恩仇錄》是所有金庸武俠小說里最具江南儒雅氣的。事實上,海寧人陳元龍以科舉考試榜眼及第,一直做到了清朝相國,被稱為陳閣老。海寧陳家是乾隆御封的“江南第一世家”,乾隆六次南巡,四到海寧,每次都住在陳氏私園中,又有很多關(guān)于陳家的民間傳說,才給了金庸無限的想象空間。
徐志摩父親徐申如是硤石首富,卻不會像胡雪巖之類的浙商那樣享受生活,但兒子的足跡卻遠(yuǎn)遠(yuǎn)踏去了英美,飛機(jī)、大船、穿越西伯利亞的火車,都親歷過。在那個時代,留學(xué)英美的國人畢竟極少,同比海寧的另一文化大人物王國維,當(dāng)年還是在羅振玉的資助下,才去得了鄰邦日本留學(xué)。
下午,志摩和小曼回鄉(xiāng)省親的小洋樓里,光線是充足的,這里沒有許多中式老宅里那種仿佛要在歷史里嘆息的陰郁。我在徐宅來回地踱著,上樓,下樓,穿過回廊,坐井觀天。想秋月懸于徐宅的四方天井之上,是什么樣子。想陸小曼初到海寧徐家,要按老規(guī)矩磕很多的頭是什么樣子。
那宅子里,徐志摩的書房叫眉軒。眉是小曼的小名,有《愛眉小札》的,可見徐對陸的愛也是滿盈的。這小洋樓是徐家賜給才子佳人的愛巢,表面如此,但“南唐北陸”之稱的陸小曼在這里也并不受歡迎。新婚燕爾,略一撒嬌,比如把吃剩的飯推給老公,再發(fā)個嗲要老公背上樓,在今天情人愛侶間司空見慣的小情調(diào),都惹來公婆大怒,受不了這新派兒媳,所以寧可喜歡改收做繼女的原配張幼儀。二為人婦的京城才女陸小曼,在徐家的日子是不好過的。

徐志摩故居
看徐志摩寫的那些親筆舊書信,給友胡適之的,給妻陸小曼的,給心頭愛林徽因的等等,又驚艷了一下,那翩若驚鴻的小楷書啊字字都是才情勃發(fā)、瀟灑出塵的樣子。這風(fēng)流,確實讓人難舍啊。
民國的愛情,總是三人行,林陸都如此,徐志摩另一紅顏知己凌叔華也是如此。至于陸小曼,后來還牽出個翁瑞午。在上海,陸、徐、翁三人,遙對著京城太太客廳里的林、梁、金的三人行。要往深究,小曼雖精通英語、法語,但她文化的底子是中國古典的,也畫得好丹青,曾得劉海粟賞識,后來努力學(xué)山水畫,而且畫得不俗。又傳說小曼討厭畫人物,每要添上人物,還要翁瑞午動筆幫忙(這跟林徽因畫建筑圖紙,不愛干細(xì)活,得梁思成幫她畫完細(xì)節(jié)有點類似)。翁瑞午的底子和成色,也是屬于中國古典派的,因其出身世家,乃翁綬祺之子。其父翁綬祺又是光緒皇帝的老師翁同龢的門生,曾官至廣西梧州知府。相比之下,出身大商人家庭的徐志摩是典型的中西雜糅,但他的新詩革命基本上是屬于向西方而去的。他與林徽因,從精神氣質(zhì)上應(yīng)該比與陸小曼更接近、更相配。徐林都是文化上的新派,留洋歐美寫的也是新詩。林徽因當(dāng)年演的是泰戈爾的劇《齊特拉》,而陸小曼玩票,演京劇昆曲旦角,也是名噪一時。翁瑞午同樣玩票,愛戲,曾得梅蘭芳賞識。翁瑞午扮相也好,唱做俱佳。陸小曼、翁瑞午、徐志摩三人曾合演過一次《三堂會審》,陸小曼演玉堂春,翁瑞午反串小生王金龍,劇中紅袍和藍(lán)袍兩角則由徐志摩和江小鶼分飾。按徐志摩的格調(diào),大概并不太喜遺老們熱捧的舊戲,或許只是妻子所好,不好推脫?以新月社之姿態(tài),志摩更想演的或許是文明戲《茶花女》之類。
除去轟轟烈烈的感情成分,陸翁之間,比陸徐之間在情趣上是更為志同道合的。陸翁除了共同愛戲,也都愛畫國畫,素養(yǎng)都不俗。
有種說法,做徐志摩易,做翁瑞午難。志摩死后,小曼與瑞午在上海同居,兩人是膩友,鴉片榻上的煙友,也是文藝知己。但小曼說,跟志摩是愛情、跟瑞午是感情,這個說法,我是信的。
解放后,瑞午對小曼還是細(xì)心呵護(hù)伺候著,心甘情愿地將她捧為公主。
陸小曼61歲離世,最后的照片,和她一生的情敵林徽因一樣,骨瘦如柴,清麗風(fēng)骨卻仍在。
這趟志摩故居歸來,我再次發(fā)出感嘆,從前的文化名流,葉圣陶、鄭振鐸、沈雁冰等,多出生于小城小鎮(zhèn),像朱自清那樣出生于江蘇省東海縣,在揚州鬧市長大,已不多見。20世紀(jì)60年代以前,小城小鎮(zhèn)的文化氛圍,并不遜色于大城大市的。像海寧、余杭這樣的小城小鎮(zhèn),走出一個個風(fēng)流才調(diào)的妙人兒,近一點的,連木心也是烏鎮(zhèn)的。到如今,小城鎮(zhèn)更像氓民之地,荒蠻小沙漠,章太炎之輩是絕無僅有了。
最近覺得徐志摩其實并不那么的“輕”了。“沙揚娜拉”雖然適合輕輕念,但一個向上直抵古老的俄羅斯,向下牽手古老的印度的詩人,他真不是風(fēng)那么輕的,可以被舊時的風(fēng)吹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