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馬修·德斯蒙德 著 胡?諄 鄭煥升 譯
暴雨造成威斯康星州部分地區淹水,其中包括密爾沃基縣。州長宣布將食物券發放給受風暴災害影響的家庭。消息一出,才剛剛早上七點,成千的民眾就在社福大樓外排起了長長的隊伍。大家爭先恐后地搶位,有的甚至打算硬闖。
拉瑞恩總算領到了她的食物券額度,一個月80美元。踏出社福大樓,她意興闌珊地穿過人流。拉瑞恩走進鄰近一家窗戶上釘了木條的家具行,她端詳著一組七件式的臥房套件,瞪著一臺62英寸的電視,一臉不可置信。
“我們也有小一點的電視。”店員機靈地說。
“沒關系,我想要這臺!”拉瑞恩藏不住笑容。
“其實你可以辦理‘分期累積預付’喔。”
“原來你們有分期累積預付?我愛這個方案!”
拉瑞恩在進行某種凈身儀式,她要用新沙發的皮革香氣替換掉社福機構里那些骯臟肉身夾雜灰塵所散發的瘴氣。她正臆想著,要為自己和兩個女兒找個溫馨的家。女兒潔美好不容易刑滿出獄,在找到公寓之前會跟她還有哥哥畢可(潔美的舅舅)住一起。拉瑞恩以前也通過分期累積預付買過女兒的衣服,錢付清就能把新衣帶回家。
對拉瑞恩來說,分期累積預付跟存錢是一個道理。“我不能把錢放在銀行,”她說,“要領聯邦救濟金的話,賬戶里就不能有太多現金,最好不超過1000美元。因為超過這個數目……他們就會砍你的給付,直到你花掉儲蓄為止。”拉瑞恩說的是聯邦救濟金制度里的“財力上限”。其實拉瑞恩最多可以在銀行戶頭里存2000美元,而不是她以為的1000美元。但要是這層2000美元的天花板不小心被捅破了,她的救濟金資格就可能被褫奪。對拉瑞恩來說,這條規定讓她完全失去了儲蓄的動力。“反正錢不能往銀行存,干脆買些有用的東西……因為我知道只要把錢付下去,這東西就是我的了,沒有人可以搶走,就像我的首飾一樣。”
在拉瑞恩被掃地出門之前,畢可問過她為什么不把首飾賣掉,這樣不就有錢給房東托賓了。“當然不行,”她說,“我這么拼命工作賺錢買的珠寶,怎么可以說賣就賣……就算無家可歸或被房東趕走,我辛辛苦苦攢來的積蓄也絕不賣人。”這話的意思是說如果窮困和租房是她的宿命,那她希望自己至少還能拿出珠寶來“現”一下。她要新電視,她要沒人睡過的新床。她愛香水,在路上和美女擦身而過后,她可以馬上告訴你對方噴的是哪一款。“就算像我這樣的人,”拉瑞恩說,“我們也有資格用新的東西。”
拉瑞恩那天并沒有用分期累積預付訂下任何東西。但食物券一下來,她就直奔雜貨店買了兩條龍蝦尾,買了蝦、國王蟹腳、沙拉與檸檬蛋白霜派。把這些真材實料帶回畢可的拖車后,她開始做料理。她往國王蟹腳里加了卡真粉當調味料,還用攝氏一百七十六度的高溫煮了龍蝦尾佐檸檬奶油。料理完畢,她一鼓作氣,一個人囫圇吞下全部,搭配百事可樂呼嚕下肚。這頓飯用掉了她整個月的食物券,但這天是她和格倫的周年紀念,她希望能過得特別一點。“我知道我跟他處得不算好,但畢竟夫妻一場,”她說,“有些疙瘩我永遠沒辦法解開。”顯然龍蝦可以讓人好過一點。
每次拉瑞恩砸錢或食物券在“奢侈品”上。周圍的人會既不解又沮喪。這包括她的外甥女珊米。“拉瑞恩是那種看到一瓶乳霜說可以除皺,就寧可沒錢繳房租也要花200元去買的人。”“我不懂她為什么不愿意量力而為。”對此,達里爾牧師也是“英雄所見略同”。他說拉瑞恩在用一種“窮人心態”度日,她不把花錢當回事兒。
對珊米、達里爾牧師等人來說,拉瑞恩會窮是因為花錢如流水。但真相其實恰恰相反——拉瑞恩花錢如流水正是因為她窮。
在被驅逐之前,拉瑞恩每個月付完房租還會剩下164美元。倘若不看有線電視,不上沃爾瑪商場,她多少可以存下點錢。如果拉瑞恩每個月可以存下50美元,也就是收入付完房租后剩下的1/3左右,那年底就能累積600美元——這已經夠付一個月的房租了。當然,為此她也得犧牲不少東西,包括像熱水澡和新衣服這樣的小確幸。你會說拉瑞恩至少可以省下有線電視的錢吧。但對一個住在荒郊野外的拖車營、沒車、沒網絡、偶爾才有電話可打、沒工作、時不時會犯纖維肌痛和密集偏頭痛、同時又不再年輕的女人來說,電視是她最割舍不了的朋友。
拉瑞恩代表的這類人處于多重困境的夾擊之下,你根本無法想象他們得上進或自制到何種程度,才有機會振作起來脫貧。僅是從在貧窮中掙扎度日進步到在貧窮中安穩度日,兩者間的鴻溝就已經讓在底層的他們望而卻步;就算是錙銖必較地存錢,脫離貧窮的希望仍然渺茫。于是他們選擇“放棄治療”,選擇在茍活中光鮮亮麗、在磨難中尋歡作樂——這些是他們生活的調味劑。他們會吸點小毒、喝點小酒、怡情小賭,看到電視會說買就買。他們會把食物券往美食上砸,比方說拿去買龍蝦。
拉瑞恩亂花錢,不是因為社福的錢讓她手頭闊綽,而是因為那筆錢給她選擇的余地不多。她付掉了龍蝦晚餐的錢,接下來這個月就都得吃食物廚房的東西過活,有時候甚至要餓著肚子度日。但這非常值得。“我吃得很滿意,”她說,“為了那頓龍蝦大餐,其他29天都吃面條我也甘愿。”
拉瑞恩很久以前就學會一件事情,那就是不要為了自己的存在道歉。她才不管結賬的店員用什么奇怪的眼神打量她,在買14美元的巴薩米克醋、肋排、特價牛排或雞肉的時候,那種眼光就會自動落在她的身上。她喜歡下廚,喜歡做菜。“我有權利好好過日子,我有權利安排自己的人生,”她說得理直氣壯,“老是吃一樣的東西,窮人也會膩好不好。我從小吃熱狗長大,但我根本受不了熱狗,所以我會想長大了要吃牛排。那不就是現在嗎?”
隔月是8月,拉瑞恩用食物券買了剛做好的馬鈴薯泥、火腿、奶油玉米(粥)給鄰居,原來畢可隔壁的拖車剛搬來一個時運不濟的家庭。這一家六口近期因為被掃地出門,一下子損失了很多東西,晚上只能睡地板。晚餐一擺好,拉瑞恩帶著大家禱告。“親愛的天父,謝謝你賜給我們食物。感謝生命中所有賜福予我的人,感謝你給了我潔美,感謝你給了我哥哥畢可。雖然他有時會惹我生氣,但主啊,我還是愛他。請看顧我的哥哥。阿門。”
兩天后,拉瑞恩聽見有人敲門。上門的是名高高大大且留著兩撇胡子的白人男性,他身上那件上班族穿的村衫被規規矩矩地塞進了褲腰,手上則拎著一紙亮黃色的通知。
“早安,不好意思,我們現在要把你的燃氣停掉。”男人說。
拉瑞恩接下通知。“好吧……”她答得有點窘迫、有點心虛。
“通知背面有繳費辦法。祝你今天愉快。”
交代完事項,男人自顧自地拎著工具箱朝拖車后面走去。
“所以畢可都沒有繳燃氣費?”正在刷睫毛膏的潔美說出了心中的疑問。
“顯然沒有。”拉瑞恩應聲,黃色紙張上寫著欠款是2748.60美元。
“你什么時候才能像個大人一樣繳自己的賬單?畢可也是,都長不大,老是那么幼稚。你也是,媽。你花的比賺的多,要改改了吧。”
拉瑞恩朝自己的女兒看過去。“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咄咄逼人了。”
隨著秋天轉換成冬季,拖車里的暖意漸漸消失了。薄薄的車壁、料理臺面、水、抽屜里的金屬餐具等,仿佛全套上一層冰冷的外皮。拉瑞恩跟畢可窩在好幾層毯子底下,毛衣一件不夠就穿兩件,還開了兩臺小型的電暖器取暖。兩人因為怕冷,睡得更多了。清晨是“決戰時刻”,畢可會如臨大敵地穿上他的厚重大衣。除了他們兄妹,拖車營里還有很多房客沒能力在第一場雪降臨前接回燃氣。
勉強還稱得上秋天的某日,畢可突然跟拉瑞恩說他要搬家。他要去住由聯邦政府補助、專門提供給年長與身障者的起居照護機構。這話說完的第二天,他就離開了。這讓拉瑞恩有點措手不及,他們之間的溝通一直都有問題。
畢可離開后,拉瑞恩隨即認識到她不能再躲了。她鼓起勇氣,走向物業的辦公室。
“我得馬上申請緊急救助,”拉瑞恩這么跟剛接替連尼的大學生說,“我快冷死了……我需要暖氣,不開不行。”
“是啊,天那。”大學生低著頭說,有些不知所措,對于這份工作他顯然還在探索的階段。大學生接通了比克管理公司的電話,讓拉瑞恩跟另一頭的經理杰拉爾丁溝通。透過電話,杰拉爾丁告知拉瑞恩她哥哥畢可積欠將近1000元的房租未繳,燃氣費不是他唯一沒繳的項目。拉瑞恩在辦公室的椅子上正襟危坐手撐著額頭。“求求你,杰拉爾丁,請幫幫我。你能體諒我一下嗎?”幾分鐘后,拉瑞恩掛上電話。假如她想留下來的話,只能想辦法說動畢可繳清房租。

可是,畢可已經寫信給比克管理公司,里頭是這樣說的:“我要搬家了,拖車就留給比克管理,算是抵我欠他們的錢。除了我搬出來……我妹妹也會走。”拉瑞恩得在六天內搬離畢可的拖車。
在搬離畢可拖車的最后期限,整座城結上了一層冰。寒冷讓拉瑞恩在沙發與毛毯之間動彈不得,心里一片茫然。入冬之后,她幾乎沒有清理過任何東西。“我無所謂啦,”她一邊說,一邊把止痛劑和抗抑郁的藥往嘴里送。
拉瑞恩覺得走投無路。
那天很晚了,拉瑞恩去敲住馬路對面的老人家貝蒂女士的門。她是個嬌小的白人,有雙水晶般澄澈的眼晴,過肩的金發正慢慢變白,還綁成了兩條辨子。坐著吞云吐霧時,貝蒂太太看來還算年輕,但走起路來卻是十足的老人家,駝背不說,一只手還常貼著身體。這兩名女人對彼此僅有的認知,只是擦身而過時的點頭問候和在其他時間的流言蜚語。但當拉瑞恩問貝蒂可不可以借住的時候,貝蒂說了聲“好”。
“你可以在我這兒住到冬天結束,沒有問題。”貝蒂挑了挑眉頭。“我知道你沒有他們說得那么糟糕。”
拉瑞恩笑了。“我終于可以沖澡了。”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