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中旭
在2017年籌辦千里江山展和研討會之前,關于《千里江山圖》的研究多是基礎性的,其結論基本能取得共識。而在此期間及之后,在沒有新材料發現的前提下,通過新角度的切入繼續探討,涉及到該圖表現的是何種主題,是否是在實景的基礎上創作,題跋是否原配或可靠等,結論的爭議性比較大,甚至有研究者對畫作本身的真偽、年代提出質疑。可以說是千年之后,為《千里江山圖》的研究罩上了層層的迷霧。
1957年4月《人民畫報》首次公布了《千里江山圖》的照片,時任北京中國畫研究會副主席的葉恭綽撰文對該圖進行了介紹,葉先生認為“此為北宋,乃至南宋第一件大著色的寫實山水畫”“實為天壤至寶”,關注到希孟姓王及年二十余死只見于宋犖的《論畫絕句》,并將該圖之成就主要歸結于徽宗的教導和畫院制度的優越,提出“此直為趙佶所為,但托之希孟”的懷疑。
《故宮博物院院刊》1979年第2期同時發表了楊新、傅熹年關于《千里江山圖》研究的論文,拉開了關于該圖學術研究的序幕。
楊新《關于〈千里江山圖〉》對該圖的特點、價值、作者姓氏、流傳等問題作了概括性的論述,認為不能因為徽宗指授而以為一切都是徽宗的獨出心裁,宣和畫院的王希孟、張擇端都是天才畫家而在畫史上找不到他們的名字,可見宣和畫院埋沒了不少畫家的名聲。
傅熹年《王希孟〈千里江山圖〉中的北宋建筑》著重考察了畫中的建筑形制。該文根據后隔水蔡京跋,認為蔡京題跋的政和三年(1113)應該就是該畫完成的時間,該畫有確切的作畫時間和年代,“是繪畫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杰作”。該文從建筑形制的特點出發,認為:
它(指《千里江山圖》)畫的是江南水鄉之景,是創作而不是寫生,加以當時畫家只有18歲,不可能有很多的經歷見聞,所以畫中所表現的除本人所體驗外,必有相當一部分是從前人作品中吸收過來或受師友啟發而來的。
同時該文強調此圖不是專門描繪某一特定地點,而是泛寫江南。
1984年謝稚柳、啟功、徐邦達等七人組成的中國古代書畫鑒定小組曾對《千里江山圖》進行鑒定,《中國古代書畫目錄》中對該畫沒有標注不同意見,表明應一致認定為真跡。
2015年陳丹青在讀畫類綜藝節目《局部》第一集中講述了他對《千里江山圖》的看法,他主要圍繞王希孟完成該畫的年齡18歲來談,提到“通常成年的老熟的大師,喜歡做減法,也就是所謂取舍和概括,可18歲英年的王希孟呢,他是忙著做加法。人在18歲年紀,才會有這股子雄心和細心,一點不亂”。陳丹青作為畫家,對畫面有著敏銳、獨特的感受。

《千里江山圖》局部
2017年故宮博物院籌辦展覽和研討會期間,《千里江山圖》迅速成為社會關注的文化熱點和學界重點研究的對象。
首先是故宮博物院的學者對該圖有繼續深入的研究。肖燕翼《江山如此多嬌——青綠山水的寫照》提出,《千里江山圖》是否與趙佶《雪江歸棹圖》卷一樣,是“根據宣和內府所藏繪畫的再創造”的疑問,并舉證說曾任宣和畫院祗候的韓拙在《山水純全集》中就強調師從古法比寫真山更重要。
余輝發表了一系列的研究論文,其中以提交給“千里江山研討會”的《細究王希孟及其〈千里江山圖〉》比較完整,該文的主要觀點有:該圖是一幅寫實山水畫,融合了福建沿海、廬山、鄱陽湖、江蘇及開封一帶的景致,反映了畫家足跡所到達的范圍;王希孟受徽宗教諭與當時注重神童的風氣有關,希孟極有可能是通過蔡京的疏通得以認識徽宗;徽宗教諭希孟畫該圖,是為了提振青綠山水特別是要開創大青綠山水的繪畫語言,意在山水畫用色上體現“豐亨豫大”的觀念并形成完整的審美體系;該圖畫意最接近唐代孟浩然的五言山水詩《彭蠡湖中望廬山》,并將畫面和詩文進行了對照。余先生通過對該圖表現了孟浩然鄱陽湖(古稱“彭蠡湖”)詩意的論證,似進一步為該圖表現的是鄱陽湖等的“實景說”提供了依據。
目前學界對《千里江山圖》的部分問題尚無法達成共識,比如說該圖表現的是什么內容?溥光跋有無疑議?甚至還出現了蔡京跋是否原配以及該圖是否為徽宗時代作品的懷疑,以至于出現研究論文越多認識越模糊的怪現象。
對《千里江山圖》的鑒定和研究,并不僅僅是這一幅畫的問題,而是關乎該如何認識和理解宋畫。對現存宋畫名作既需要保持應有的懷疑和追問精神,更需要嚴謹、小心的求證,才是科學、負責任的態度。
《千里江山圖》本幅無畫家款印,現在學界對該圖作者及相關問題的認識,主要來自后隔水蔡京的題跋,蔡京跋曰:
政和三年閏四月一日賜,希孟年十八歲,昔在畫學為生徒,召入禁中文書庫。數以畫獻,未甚工。上知其性可教,遂誨諭之,親授其法,不逾半歲,乃以此圖進。上嘉之,因以賜臣京,謂天下士在作之而已。
提到該圖系希孟繪,希孟曾在畫學為生徒,后被召入禁中文書庫,希孟數次獻畫但徽宗以為未甚工。徽宗知道其性可教,遂親自教誨,希孟不到半年再以此圖進,徽宗十分贊賞,于政和三年(1113)閏四月一日將此圖賜蔡京,此時希孟年方18歲。徽宗親自指授不到半年即以此圖進,從該畫復雜、精細的程度來看,畫完至少也需要半年,另畫應是完成后不久即賜給蔡京,那么希孟創作該圖的時間應該是在十七八歲。
蔡京跋未署時間,從語氣上看,大約亦題于政和三年(1113)。蔡京,字元長,徽宗時期四度為相,同時也是著名的書法家。蔡京的行書題跋另見于徽宗《雪江歸棹圖》卷、《聽琴圖》軸,其中前者有明確紀年,系題于大觀四年(1110),僅比題《千里江山圖》早三年。蔡京行書題跋的《雪江歸棹圖》《聽琴圖》均為徽宗御畫,題跋所留的空間充分,其書法結體嚴謹端莊而不失飄逸,用筆有粗細變化,確實如《宣和書譜》所說的“如貴胄公子,意氣赫奕,光彩射人”。《千里江山圖》后隔水蔡京題跋相對更為簡率自然,略有欹側之姿,但從整體上看其筆法風格與蔡京題《雪江歸棹圖》《聽琴圖》接近,是蔡京真跡。蔡京題徽宗御畫嚴謹認真,題皇帝賜給自己的畫時則相對輕松,而且是相對隨意地寫在后隔水上,這是符合其身份和書寫情境的。總的來說,目前還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蔡京跋不是《千里江山圖》的原配。
回到蔡京題跋的內容上來,其中提到希孟昔在畫學為生徒。徽宗畫學置辦于崇寧三年(1104)六月,初置時依附于書學,統稱書畫學,屬太學,國子監管轄,但不久就獨立出來。大觀四年(1110),對太學的管理體制進行了調整,畫學并入翰林圖畫局(院)。
徽宗興辦畫學,其目的是按照宮廷統一的審美趣味培養專業的繪畫人才。畫學生入畫學學習三年后進行考試,根據成績高下分別入上舍、內舍、外舍。
希孟在畫學學習之后,召入禁中文書庫。“禁中文書庫”的稱呼僅見于此處,或是皇宮內某處存放禁中文書的庫房。徽宗召希孟入禁中文書庫,應該是因為這是一個方便皇帝親自指授的閑差,能讓希孟有時間專心從事繪畫創作,希孟花費近半年時間完成精工周密的《千里江山圖》長卷,應該是在年輕精力充沛且有時間保證的情況下。
除《千里江山圖》外,希孟沒有其他作品留存下來,希孟亦不見于畫史文獻記載。蔡京跋中只提到希孟,沒有提及希孟姓王,現存文獻中最早提到希孟姓王是在清初。成書于康熙三十一年(1692)的顧復《平生壯觀》稱:

曩與王濟之評論徽廟繪事,落筆若有經年累月之工,豈萬機清暇所能辦。濟之曰:“是時有王希孟者,日夕奉侍道君左右,道君指示以筆墨畦徑,希孟之畫遂超越矩度,而秀出天表。曾作青綠山水一卷,脫盡工人俗習,蔡元長長跋備載其知遇之隆。今在真定相國所。”予始悟道君諸作,必是人代為提刀而潤色之,故高古絕倫,非院中人所企及者也。
大約同時期的宋犖亦曾提及希孟姓王。至于王濟之、宋犖等如何知曉希孟姓王,已無從得知,一種可靠的推測是畫上原有題簽之類的信息,該信息在后來重裱時消失。王濟之、宋犖之后,乾隆內府編撰的《石渠寶笈》也沿襲了王希孟的稱呼,希孟姓王的說法從而得到更為廣泛的傳播而被普遍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