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尼薩的希臘風
——中亞紀行之二

文圖/尚永琪

這里是北緯37°57′59″、東經58°11′55″，土庫曼斯坦首都阿什哈巴德西北方向18公里處，帕提亞古國的王城老尼薩（Nisa）遺址。

尼薩遺址分為新尼薩和老尼薩兩處，南北相對，根據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最新測量數據，北面的新尼薩面積42.671公頃，南面的老尼薩面積35.234公頃。二者都是約公元前3世紀晚期建立的，但前者作為城市一直存續到19世紀；而后者作為帕提亞宮廷城堡，在公元3世紀就隨著帕提亞王國的滅亡被遺棄。我們要考察的是世界文化遺產老尼薩遺址，也是帕提亞帝國最早的王庭遺存。

帕提亞是亞洲西部伊朗地區的帝國，中國古代文獻記載中把它稱作安息，建于公元前247年，開國君主為阿爾撒息。公元226年，被薩珊波斯代替。全盛時期的帕提亞疆域北達小亞細亞東南的幼發拉底河，東抵阿姆河，位于羅馬帝國與漢朝之間的絲綢之路上，是絲綢之路商貿東西轉運的中心，與漢朝、羅馬、貴霜帝國并列為當時亞歐四大強國之一。

帕提亞帝國是一個由不同文化組成的國家，尤其以波斯文化、希臘文化為主。帕提亞人自稱為“希臘迷”，其建筑、藝術等風尚深受希臘影響，老尼薩遺址就出土了大量典型的希臘化藝術品和文物。

進入尼薩王庭

2014年11月20日下午4點30分，從馬雷出發的絲綢之路專業委員會的考察隊到達老尼薩。老尼薩位于科佩特山（Kopet-Dag Mountains） 山麓的一塊臺地上。科佩特山脈是土庫曼斯坦呼羅珊山地的北支，它的大部分在伊朗境內，一部分在土庫曼斯坦的南部。此刻，山腳下的巴吉爾村（Bagyr） 寧靜安詳，兩個老人在世界文化遺產的大廣告牌下談天說地。

從臺地的東南登上老尼薩城頭，一小段殘存的巨大城墻像個頂開草皮的蘑菇一樣光禿禿地立在臺地邊緣。站在城頭制高點西望，視野中是土庫曼斯坦與伊朗的邊境地區，跨過寬闊的山麓地帶，科佩特山脈大半隱沒在繚繞的云霧中。山下的白楊林五彩斑斕，空氣濕潤，一條公路順著山勢向西南蜿蜒而上，不遠處就是伊朗。可以想象，生活在12世紀的波斯著名詩人奧瑪·海亞姆就是通過這條道路來到中亞，他是知識的渴求者，是數學家、醫學家、天文學家和哲學家，他的目的地當然不僅僅是尼薩，還有梅爾夫古城的基阿烏爾卡拉（Gyaur Kala） 大城中那座舉世聞名的圖書館。現在，古代建筑的輝煌已經化作堆堆黃土，唯有海亞姆智慧的吟誦仍然在久久回蕩：

巴吉爾村頭矗立的老尼薩世界文化遺產廣告牌

站在老尼薩城頭遠眺科佩特山，蜿蜒山路通向伊朗

老尼薩遺址的沙盤模型

老尼薩蜿蜒的城墻與不起眼的建筑遺址

我看到地上一些人昏睡不醒，

我看到地下一些人土掩泥封。

放眼向虛無的原野望去，

匆匆去來，一個個奔波不停。

用這首詩來理解和感知尼薩古城，真的是最恰當不過了，幾千年的歷史時空里，在絲綢之路上匆匆奔忙的各色人等、權勢紛爭與錦衣玉食，都沉睡在小鎮旁邊這一堆堆起伏的黃土之下，正在等待我們去喚醒。

接待我們的是這里的看護人瓦基爾，他手里拿著一本彩色印刷的老尼薩介紹材料，不停地向我們展示，通過隨隊翻譯娜佳的簡單翻譯，大概知道了瓦基爾所介紹的主要內容就兩部分：圓形的拜火教寺廟和方形的帕提亞王庭。

老尼薩遺址是個南北延長的五邊形城堡，周圍城墻上共有43個巨大的矩形塔樓式城垛，高踞山麓下的臺地之上，是個易守難攻的城池。城內目前發掘并有詳細介紹的建筑主要有三部分：靠近最西南角的拜火教寺廟、城堡中心帕提亞王的方形宮庭，以及最北邊一個具有倉儲功能的建筑。

從城堡的東南角進入，雖然城墻已經坍塌，但明顯感覺得到城墻與城內建筑物之間像個盆地似的，可見當年城墻之高大。瓦基爾首先帶我們進入的就是拜火教寺廟，這是一個兩層結構的復合型寺廟建筑，由兩座方形建筑與一座圓形建筑相連接而成，頂部都有天窗。此遺址輪廓從老尼薩的衛星鳥瞰圖上可以看得非常清楚。

根據遺址的殘存結構和考古出土的陶像殘片等可以推斷，那個有火壇的圓形廟宇（RoundHall） 圓周直徑17米，是上、下兩層通高的大廳，上層裝飾有陶質神像和立柱，下層是祭司拜火的宗教場所，墻壁則是泥磚上敷以灰泥、石膏而成，并繪有壁畫，相當華麗；與其西南角相連的方形建筑也是兩層結構，應該都是宗教場所，如今已是殘垣斷壁。蘇聯特色的考古學遺址恢復雖然也復原了其大概形狀，但是已經看不出昔日的輝煌了。有意思的是，這些建筑外面的矮圍墻上，恢復者用泥磚草泥制作出巨大的瞭望孔和弓箭射擊孔來，從內視外，直接針對東南的城頭。

從拜火教寺廟建筑向東出去，老尼薩的中心所在就是其主體建筑帕提亞國王的方廳（SquareHall），當然，我們目前見到的是低于地面的一個方形坑，坑的四壁即是古代大廳的墻壁，墻上的小磚柱和大廳中間宏偉的立柱還有殘存。根據殘垣斷壁推斷，這是一個20×20米的方形兩層建筑，頂部有天窗，三座大門向西而開，門前有數級臺階。兩層結構的整個大廳以巨大的赤陶磚四聯圓形立柱支撐而起，建筑風格和裝飾都非常莊重、大氣。

根據方廳出土的陶像等遺物，考古學者推斷，該大廳上層四壁是立柱分割成的龕形結構，龕內立有至少10尊被神化的歷代帕提亞王室重要成員的塑像。男像身穿柔軟長褲，有濃密的胡須，女像裝飾艷麗，身穿有厚重褶皺的衣裳，具有典型的帕提亞服裝特征。因此，這個方形的建筑可能是帕提亞國王舉行重大儀式、慶典或紀念祖先的場所。

走出方廳，老尼薩城堡最北面有個更大的方形遺址，面積約60平方米，是具有倉儲性質的建筑。中間是一個帶天井的封閉性庭院，四周是長條形的房間——這是我從土庫曼斯坦國家博物館的介紹中了解到的，參觀的時候真沒有注意到這個大土坑，只有空地上被發掘出的成堆的紅色殘磚，表明這里曾經是一個繁華之地所在。

如果沒有事先或事后的文字材料補充，我們很難在一片荒蠻的野地土坑和看護老人瓦基爾雞同鴨講的非專業介紹中找到帕提亞王庭昔日的輝煌。

瓦基爾介紹圓形拜火教寺廟

圓形拜火教寺廟構想圖

帕提亞國王的方廳遺址

遇見羅多古娜公主

真要看到帕提亞王國當年在希臘風尚下的迷人面貌，需要到土庫曼斯坦國家博物館去，那里所藏的出土于老尼薩的象牙角杯、希臘化雕像、獅子頭的建筑構件，才會給我們提供一點曾經輝煌的跡象。

下午5點30分，考察隊離開尼薩，孤獨的瓦基爾滿懷失落地站在拜火教寺廟的小門前揮手告別，看來這里確實很少有參觀者，瓦基爾難得有激情講述的機會。再見，老尼薩！

到阿什哈巴德只有半小時車程，6點到達土庫曼斯坦國家博物館時，已經是冷冷清清的下班時間了，我們花了45分鐘時間用相機瘋狂拍下博物館展品的照片。

土庫曼斯坦國家博物館以藏有老尼薩出土的大批象牙角杯（Rhyton） 而馳名，走進博物館放角杯的展區，那一片林立的潔白象牙雕刻角杯，讓人震撼。據說這些象牙藝術品出土的時候已經很脆了，一碰就碎，復原的有60多件，角杯的尖角部一般雕刻成鹿頭、鷹頭獅、人頭馬等，角杯的上部口沿則雕有精美的希臘式神像，如奧林匹克神、酒神等，還有一些祭祀的場面。這里還有一個青銅做成的口沿套在象牙杯上的造型。有一些大角杯由口沿、杯體、尖角部三節套合組裝而成。

這些精美的角杯令人流連忘返，但最吸引人的，還是那尊白色大理石的美神維納斯，據說，這其實是一位帕提亞公主的寫實雕像，高60厘米，出土于老尼薩的方廳遺址，是公元前2世紀初的作品。

玫紅的閃巖底座，潔白大理石的優美身體——羅多古娜 （Rodoguna），一位被自己的美體陶醉的公主，博物館的文字介紹說，羅多古娜是帕提亞國王米特拉達梯二世的女兒，她微微扭動著軀體，保持著如風隨形的靈動美姿，不愿醒來，哪怕其故國江山灰飛煙滅已近2000年。可以想象，那位宮廷雕刻家老繭如巖的雙手握著錘鑿叮叮當當地工作時，羅多古娜公主卻醉意醺然，飄飄如仙。

據說，羅多古娜是一個騎馬善戰的女將，有學者推測這尊雕像表現的是她沐浴后整理頭發的瞬間。老尼薩還出土了另一座身穿長裙、長發編辮的女神雕像，可能是羅多古娜的另一尊雕像，但因為不在土庫曼斯坦博物館或者沒有展出，所以無緣得見，我們只能從考古學著作中領略她的風采了。

與羅多古娜雕像相媲美的，還有兩尊希臘風格的雕像值得介紹，一是小巧的雅典娜銀像，一是一位將軍的陶頭像。前者戴頭盔，很小，只有幾厘米高，胸前裝飾有蛇發女妖的頭像，相當精巧美麗；后者也非常精美迷人，是典型的硬朗美男子。

老尼薩出土的象牙角杯來通

有角翼獅來通

象牙來通的口沿部分

方廳出土的另一尊羅多古娜大理石像

想起了安世高

“愛希臘”是帕提亞錢幣銘文上常見的國王名號之一，反映了帕提亞王室對希臘文化的著迷。在土庫曼斯坦博物館所見不多的幾件建筑構件中，裝飾圖案幾乎都是希臘神話英雄赫拉克勒斯的象征——獅子頭、帶刺的大木棒，可見希臘神在老尼薩是非常受崇敬的。但是瑣羅亞斯德教顯然也很流行，說明當時的帕提亞國王對多元文化的包容。佛教在這里也可能比較流行，我們知道木鹿城曾有佛教寺廟和佛像出土。而最重要的是，面對帕提亞公主羅多古娜，我們不能不想起與帕提亞王室有關聯的一位重要佛教高僧——東漢時期到中國傳教的安世高 （AnShih-Kao）。

安世高在東漢桓帝時代 （147～167） 抵達洛陽，《出三藏記集》 《高僧傳》中都有他的詳細傳記。他是有史記載以來最早以漢文系統翻譯佛經的著名譯家。安世高據說是安息國太子，故號“安侯”。來到東方的安息國僧人被譯為姓“安”，是帕提亞帝國中一個族名阿薩克（Arsak） 的音譯。就安世高而言，當時在中原的西域人既不稱呼他為“安清”，也不稱呼他為“安世高”，而是直接就呼之為“安”。慧皎《高僧傳》云：“安清字世高，安息國王正后之太子也。幼以孝行見稱……高雖在居家，而奉戒精峻。王薨，便嗣大位。”按《高僧傳》的說法，安世高是法定的王位繼承人，可是他后來讓國與其叔叔，出家為僧。他在洛陽先后譯出《陰持入經》《人本欲生經》 《大十二門經》 《小十二門經》等39部經典。漢靈帝 （168～189年在位） 末年，因避戰亂而到江南，后來在會稽被斗毆者誤傷而亡。

戴頭盔的雅典娜銀像

帕提亞將軍陶頭像

老尼薩遺址出土的建筑構件

老尼薩遺址出土的建筑構件

如果安世高真是一位已經繼承王位的安息王子，那么他在帕提亞王國稱王的時間就在公元147年之前不遠的年頭。安息國王子是什么形象，我們不得而知，但是看那在老尼薩遺址出土的羅多古娜公主大理石像，還有英俊將軍的頭像，雖然他們同安世高差了近300年的時光，但看在他們同姓“安”，又同是王族的份上，就穿越一下吧，這有助于我們感性地了解那個時代的安息帝國王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