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道遺香《西狹頌》

文圖/唐 宏

甘肅成縣被厚重的文化氤氳縈繞，詩書之香沁人。

在這里，我看到“詩圣”杜甫踽踽獨行的身影。唐肅宗乾元二年（759），杜甫流落秦州（今天水），之后輾轉同谷（今成縣），在鳳凰山下搭草堂凄苦生活，留下熠熠詩書。然而，更讓我驚異的是，在成縣西峽，我看到了飽汁的墨，把我國書法推進到了一個高度——距成縣12公里處的天井山，有一塊在中國文化史上光芒萬丈的東漢摩崖石刻《西狹頌》。

“詩圣”杜甫的流寓人生，知者甚多。對于《西狹頌》，對其書法藝術心懷崇敬的人多，看懂的人卻不多，明白其精華的更是少之。《西狹頌》在我國書法史上到底有何地位？聽聽方家的評判，不失為了解書法的一種捷徑。清方朔《枕經堂金石書畫題跋》謂其“寬博遒古”，康有為《廣藝舟雙輯》贊其“疏宕”，楊守敬《評碑記》譽其“方整雄偉，首尾無一缺失”，徐樹鈞《保鴨齋題跋》嘆其“疏散俊逸，如風吹仙袂飄飄云中，非尋常蹊徑探者，在漢隸中別饒意趣”，梁啟超《碑帖跋》頌其“雄邁而靜穆，漢隸正則也”。上海古籍出版社在《西狹頌》簡介中說：“此碑書法方勁瑰麗、氣勢雄偉，為漢隸上品?！蔽奈锍霭嫔纭稓v代碑帖書法選》中說它“是我國東漢隸書成熟時期的代表作品之一”。從這些評價便可知《西狹頌》在書法史上的地位了。

所有這些，讓成縣文化的陽光變得迷人而溫煦！《西狹頌》之濃墨，使成縣的魅力重彩十足而又墨香沁人。

地處偏山一隅的成縣，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文化光芒？

如果說，當年“詩圣”窮困潦倒，驚世的才華不足以填飽妻兒肚皮，一紙詩文不能裹腹，全家溫暖遙遙，先生不得不考慮前往富庶之蜀地開始新的生活，于是由生活所迫而途經成縣；或者說，成縣成為“詩圣”的偶然之遇，這是一種被動的選擇的話，那么，在我國湯湯書法之河中獨占一枝的《西狹頌》，花開此地有什么因由呢？

而當我走進成縣西峽，沐浴在這樣的陽光之下時，我倏然明白，具有飽汁人生的人當然會書寫飽汁的文化。而這個人就是李翕。

暢游徽縣，美含唇齒。帶著這份心境，我一走進成縣，卻與李翕撞了個滿懷。

李翕，漢武都太守，一個讓老百姓愛戴的好官。

“政約令行，強不暴寡，知不詐愚，屬縣趨教，無對會之事?！彼芗s束自己，政令暢通，不凌弱，不欺詐，于是他的治下，屬縣和諧，民眾和順。更重要的是，在那時他打通了一道天塹——成縣有個地方叫天井山，從“天井”這兩個字眼上，便可知這個地方的險惡，古人如此描述：“郡西狹中道，危難阻峻，緣崖俾閣……過者創楚，惴惴其栗?！边^往車輛行人，往往會墜下懸崖，人人惴惴其栗，談之色變，視之為鬼門關。西峽，就是處于天井山中之峽。李太守知道后，親自到此地勘察，然后率領民眾開通西峽道路。在古時，這條道路非常重要，是南通陜南、川北，北達隴右的必經通道。天塹變通途，道路暢通，人們往來平安，交流交往順利，貨物流通、互市便利，促進了當地的繁榮。老百姓歡欣鼓舞，很是感激李太守，他們是這樣表達推崇之心的：“繼禹之跡，亦世賴福！”

他的這些功績，被世人刻在石壁上傳頌，為《西狹頌》。

前往西峽是10月的一天，在溫暖的陽光中，車出縣城，沿西峽河，大片大片的植被包裹著小河兩岸，蔥郁的綠讓人眼目很是舒服。我們路過了“櫻桃村”——其實這個村子不叫櫻桃村，只是村里櫻桃多，朋友每年都去買，四五月，串串櫻桃灼于綠葉中，這村子呈現出香甜的美麗，朋友便稱它為櫻桃村。溪水嘩嘩，在溪水中洗衣服的老人的身后，一只狗半蹲，忠誠地守護著。鴨子在水中鳧水，間或一頭扎進水里，覓得小魚小蝦，悠閑自得。

這一路，山高崖險，路在峽中蛇行而進，陽光在山峰上走走跳跳，溪水如樂，風景似訴，我們的行程很是愉快。到了西峽山門前，高大的山峰矗立著，真似井一樣，有幽深之感。我們在井底窺天，天空湛藍，光明蜿蜒，風景延伸而進，沒有一點井底之蛙的感覺，反覺風景厚重、博大而神秘，引領著我們伸頸探尋。

在山門展室里，我看到了《西狹頌》拓片，它與陜西漢中的《石門頌》、略陽的《郙閣頌》等三塊摩崖石刻端坐一起，被稱為“漢代書法三頌”?！段鳘M頌》幾乎沒有殘缺，是我國目前保存最好的石刻。《西狹頌》全稱《漢武都太守漢陽阿陽李翕西狹頌》，本名《惠安西表》，俗稱“李翕頌”“黃龍碑”，鐫刻于東漢靈帝建寧四年 （171） 六月十三日，距今1800多年。該摩崖面寬500厘米（含正文后題名及文前《五瑞圖》），高315厘米（含題額），面積約15.75平方米?！盎莅参鞅怼彼淖譃樾∽幙?，是珍貴的漢篆真跡。正文縱橫20行，滿行20字，共計385字，為隸書陰刻。其內容主要記述了東漢武都郡太守李翕的出身、政績、德行，歌頌了他的君子之德和施惠于民的顯著政績。題名12行，計142字，為隸書陰刻小字。正文前《五瑞圖》摩崖通高110厘米，橫寬210厘米，其上有黃龍、白鹿圖畫像，下有木連理、嘉禾、甘露降（承露人） 圖畫像，既有動物、植物，又有人物，是一組構思精巧、刻畫精湛的古代巖畫，是對李翕太守政德的形象表述。

臨崖棧道

山間飛瀑

而《西狹頌》又稱黃龍碑，一方面，是碑文前《五瑞圖》中有黃龍，居五瑞之首，且其圖像比其他四瑞圖像更大、更突出，是因名原因。另一說，是峽中有黃龍潭，傳當年《西狹頌》鐫刻成功之日，有黃龍自潭中飛出，故名。不管是哪種說法，皆與黃龍有關，況且西峽山勢奇險，溪水清冽，尤其黃龍潭澄碧幽深，云影投放，青天鏡照，神秘幽邃。清邑令黃泳《深潭飛龍》詩寫道：

水國泉多異，溪深浪鼓山。

風雷騰地窟，霖雨出天關。

波靜難窺影，云興仰識顏。

千尋同谷穴，疑上禹門間。

西峽如此奇境，之中藏龍臥虎也不無道理！

深山藏寶，《西狹頌》真容隱于天井山中的深峽谷中。我們出展室繼續而行，一片竹子跳進眼目，有石徑通過，而竹子就籠出了一條綠色走廊，穿行其中，清風搖曳，竹子婆娑，似青秀的女子與你耳語。尤其看到了珍貴的墨竹，桿瘦，且焦黑，似枯樹，但竹葉蓬勃，讓人驚嘆生物之奇異！接著奇山異水次第而來——行徑盤旋，一會要涉水而過，一會又要躬腰鉆崖，穿越水簾，疑心自己進了水簾洞。行走間，聽到有水珠滴濺聲，清脆如玉，轉眼間，看到了一條瀑布，白練當舞，萬花紛綻，水汽蒸騰，滋潤著峽谷。漸進，峽愈奇險，眼前只見山勢撲打，危險岌岌，行人不敢松口氣。在峽谷稍開闊處，修建有人工湖，水面寬闊，青天蕩漾，讓人的心情一下放松了下來。在一處，一個巨大的水車跑進眼中，骨碌碌地訴說著流逝的歲月。

面湖而坐，思緒馳騁。如果李翕沒有為民的情懷，沒有為老百姓做事的念頭，那么他會和那些碌碌無為的官員一樣，淹沒在歲月的塵土中?！段鳘M頌》說他“天姿明敏，敦詩悅《禮》”，李翕知詩書，通情達理，更知德義之精髓，“動順經古，先之以博愛，陳之以德義，示之以好惡；不肅而成，不嚴而治，朝中惟靜，威儀抑抑”。 李翕有博愛，有德義，那么讓人崇敬，或者說有威嚴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了，也當然就會結出豐碩的果子。那時李太守所轄之地是“年谷屢登，倉庚惟億，百姓有蓄”。

這就是李翕太守！

守土食祿，造福一方，大美之德在心中，催發了李翕一個地方官的豪情！風侵歲月，青山依舊，把食祿之責和良知刻在巖石上，傳承廉責，昭示官道，這未必是李太守最初的考慮，我相信李太守當初的想法只是為老百姓做些事，但當他為民的情懷深深扎入老百姓的心里時，于是，李太守的功勛被老百姓勒石紀念了！于是，石頭在宣揚一個官場之人的道德、夢想和追求時，也無意中成就了中國的書法高度！

這位偉大的書法家是仇靖！仇靖是何許人也？成縣人！

《西狹頌》題名中有“仇靖字漢德書文”。仇靖，字漢德，為武都郡下辨道人（今甘肅成縣），是一位地位很低的官府小吏。但正是這樣一位名不見經傳的小吏，因有了蓋世之筆，在其成為成縣人驕傲的同時，更豐富了成縣的文化史?！段鳘M頌》被國內外學者、書法家稱為“漢摩崖石刻之冠”“漢隸書法之瑰寶”，這是仇靖的功績！

今天，人們談論《西狹頌》時，往往會說起李翕太守的功勛，卻忽視了書者仇靖。然而，李太守的功勛能讓世人知道，這全憑了仇靖的一支筆！正是因為仇靖書法的光芒，才讓李翕太守的功德讓后世人知道，讓成縣絢麗而光彩八面！

懷英橋

其實，除了書法，《西狹頌》之文，文字奇麗，敘事簡潔傳神，385個字，字字珠璣，令人回味，是難得的佳作。憑此，《西狹頌》關于書法之名望、文章之瑰麗，應已蓋過了李太守之聲名。但這不妨礙我們對李翕太守的敬仰，正是有了堂堂正正為官、勤勤懇懇為民的李太守，才有了今天的《西狹頌》。李太守的飽汁人生、仇靖先生的如椽之筆，二者的結合，成就了今天成縣的文化高度！李太守讓人尊敬，仇靖先生讓人尊敬！在天井山中，我仰目而望，看到了蔚藍天空中閃耀的雙子星！

曲折探進，千呼萬喚始出來。終于，看到了《西狹頌》閣，在湖的對岸，穩坐于半壁之中。而要到達那兒，還要沿湖繞一個大圈，通過棧道而去，且要穿行一段危險的石窩窩路，還好有鐵鏈為扶手，不然一般膽小之人只能興嘆。且看攀登之人，由于路險，只見他們身胸貼于巖石上，小心翼翼，相讓著，摩肩接踵通過。然而這艱難的行程，更加深了我們瞻仰《西狹頌》的迫切心情。踩著棧道，抓著鐵鏈，輾轉而至閣子，卻見原碑文被玻璃保護了起來，《西狹頌》如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端坐其中，一派滄桑煙火。這時要探究就有些困難，然此時夕陽已垂，西峽清靜肅穆，我心神俱純、至凈，我分明看見仇靖先生，看見那支綿軟而柔韌之筆，飽汁淋漓而灑，隸書綿延而出，頓時，頌之神韻撲面而來，書香沁滿了我的心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