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張淑萍



甘肅文縣一帶聚居著一個獨特的民族——白馬藏族,他們有語言,但沒有文字。從甲骨卜辭到史書記載,白馬藏族的形象都是剽悍的,不輕易臣服于人,因此招致無數次的強權壓迫。魏晉時期氐人楊氏建立的仇池國是白馬先祖最輝煌的時期,之后他們被迫不斷向南遷徙,散落在南遷路上的甘肅文縣和四川平武、九寨溝的高山峽谷地帶,艱難生存。對于這種顛沛流離,白馬藏族有民間故事如是記述:“山下的漢民把我們往山上趕,山上的藏民把我們往山下趕,我們只能在陡峭的半山腰駐足憩息。”
白馬藏族善歌舞,小孩學說話時就開始唱歌,學走路時就學會了跳舞。用歌聲表情達意,用儺舞祭祀鬼神,由此形成一套約定俗成的民俗儀式,在各種節(jié)令期間按照陳規(guī)上演,這套民俗表演系統是對語言文字系統的補充,是對其氏族起源、遷徙、圖騰、巫術、宗教、農事的再現。同時,這套儀式是一套記憶系統,用具象和生動敘述著白馬藏族的苦難史、奮斗史,史詩般地呈現出一個歷經磨難的民族所具有的信念、情懷和品質。
春節(jié)期間,白馬村寨往往一副喧鬧的景象,儺舞依次在各個村寨上演。懷著崇敬和好奇,我和幾個朋友相約正月十三進寨觀看。我們到得早了,早晨10點鐘,當地人正在吃飯,主人端出冒著熱氣的肉骨頭招待我們,再敬每人一碗咂桿酒。幾位主家親友唱起了酒歌,感嘆遠道而來的客人一路辛苦,請喝杯咂桿酒解乏。高亢的酒歌嘹亮了山寨,敞開了客人塵封已久的心扉,而被深深感染的我們,紛紛端起酒碗,只有喝干一碗才能對得住主家滿眼的誠懇!
11點多,“池哥”“池母”開始裝扮,為“池哥”面具扎上各色扇形紙花,插上錦雞翎。“池哥”四兄弟面具皆面目猙獰,眼球大而凸出,額部有縱目,嘴巴既闊且長,只有額上部所雕冠飾顯示其身份特征,如老大為文官的方形冠;老二頭飾魚骨牌,應為白馬藏族的先祖;老三為佛冠,應為法師;老四頭飾月亮,舌頭下吊,有獠牙,身份大致與鐘馗類似。池母素面,五官端正,含笑且面善。中午1點左右,“池哥晝”表演開始,池哥一手執(zhí)劍,一手操牛尾,舞之蹈之,挨家挨戶驅邪鎮(zhèn)宅。原來,“池哥”面具的極盡猙獰是為了嚇唬鬼魅,使之遠離人家。“昔葛天氏之樂,三人操牛尾”的上古習俗,竟然在這里被傳承。因此,當年的葛天氏之樂舞,也應該不是為樂而舞,其中的巫術成分一定是極其濃厚的。
“池哥晝”表演通常要持續(xù)兩天,跳遍寨子里的幾十戶人家。眾人一直隨行,在每戶人家的院子里跟著鑼和羊皮鼓敲打出的節(jié)拍跳起圓圈舞,唱起祝福歌。在第三家,我們正好碰上“池哥”收義子的場面。母親懷抱半歲的嬰孩,“知瑪”焚香燒紙錢,口中念念有詞,通告四方神靈已將嬰孩送與天神“池哥”,孩子將在天神的護佑下健康成長,待年滿12歲時交還父母。遂將嬰孩交予“池哥”,“池哥”“池母”輪流抱孩子,說幾句祝禱的話,給孩子懷里放幾塊壓驚錢。作為回報,主家給“池哥”“池母”掛紅,即用針線將紅色布頭縫在“池哥”“池母”頭飾后面,長長地披于腦后。這一象征儀式把語言作為巫術靈物所發(fā)揮的咒語功能表現得淋漓盡致。
正月十五,我們去另一村寨觀看儺舞“帕貴塞”,即殺野豬。頭戴野豬面具者模仿野豬覓食,其他表演者手拉手繞著野豬轉圈、包圍、擊倒、抓住獵物、剝皮、肢解動物,向民眾分發(fā)獵物,這套情節(jié)完整的舞劇無不是對原始狩獵場面的形象模仿,對原始先民生存狀態(tài)的歷史再現。如此看來,白馬藏族的歷史并不是他人書寫的,他們自己就在書寫,不是用刻板的文字,而是用鮮活的律動展演祖輩經歷過的一幕幕,在形象中敘述著驚心動魄。一年一度、年復一年的展演,是在向后來者一遍遍地重復敘述祖輩的艱難困苦和堅貞不屈,讓他們在虛擬而虔誠的參與中知曉自己的身世、來由,并為吉兇未卜的未來做好心理準備。在儀式的浸染和滲透中,他們的性情和心理一點點地被塑造、成型,逐漸形成白馬藏族獨特而一以貫之的民族文化精神。
夜間的白馬山寨仍然充滿歡歌笑語,對山上夜間的寒冷未做充分準備的我們,有些吃不消,直往火爐跟前湊。在灶臺上忙活了一天的大媽,指著沙發(fā)示意我們坐下,遞過一大盤爆米花,用漢語招呼我們吃。不多久,兒媳婦端來了涼粉、酸菜面、豆腐湯,熱乎的湯飯一下肚,全身都暖和起來。男主人率子侄來敬酒,嘹亮的酒歌、燙燙的咂桿酒、真誠厚道的白馬人,讓我們如此迷醉!不知不覺,我真的醉了,陶醉了,喝醉了,在玄妙的幻覺中,度過了終身難忘的元宵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