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祥
(湖南文理學院 馬克思主義學院,湖南 常德 415000)
伊德多元穩定的世界觀,是指在認知主體的所有認識活動中,由于認知主體的“前理解”在參與主體認知過程中具有生成論意義上的終極基礎性,所以構成認知主體“前理解”結構內容的各文化樣式、文化觀念,在進行認知活動時的“意向性結構”或“意識結構”當中具有穩定的“不相干性”,從而造成了人們對世界的理解具有穩定的多元性。該結論的得出,與伊德對知覺理論研究的深入與發展有關,因為對知覺的多樣性或多形性(polymorphy)[1](P75)的深入的詮釋學分析,必然得出本體論上多元穩定世界觀的結論。現已顯明,伊德的知覺研究是在深入分析了胡塞爾、梅洛-龐蒂、海德格爾、福柯等人直接或間接關涉知覺的理論基礎上進行的。
首先,知覺在胡塞爾那里叫感知(wahrnehmung)。感知是最具基礎性的一個意識行為,因為所有意識行為最終都可以回溯到感知上來。據倪梁康教授介紹,胡塞爾那里雖涉及眾多感知,“但他所指的大都是‘感性感知’,而且是通常意義上的‘外感知’或‘事物感知’”[2](P502)。誠如胡塞爾所說:“感知是存在意識(Seinsbewubtsein),是關于存在著的對象的意識,并且是關于現在存在著……這里存在著的對象的意識。”[2](P503)很明顯,胡塞爾所說的感知主要是指身體的感知。對此伊德指出過,“胡塞爾作為現象學之父,因其知覺主義(perceptualism)而廣為人知……他所講的知覺都是微觀知覺:感官的、根本的、反身性地(reflexively)與身體位置有關。它是原始的、現象學的知覺模式。”[1](P75)
其次,在梅洛-龐蒂那里,知覺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這從他專門有一本小冊子的標題為《知覺的首要地位及其哲學結論》就可以看出來。然而,梅洛-龐蒂的知覺仍然主要停留在身體知覺的層次,誠如伊德所指出的:“梅洛-龐蒂,尤其是早期的梅洛-龐蒂,使胡塞爾的知覺主義變得激進。他認可胡塞爾的知覺特征,而且更加戲劇性地強調動態中的肉身與環境相互作用的位置關系。與胡塞爾一樣,梅洛-龐蒂首要的關注點在于我所稱作的微觀知覺上,也即在感官的和身體的知覺上。他的《知覺現象學》的章節標題足夠暗示了這點:如‘自身身體與運動的空間性’,‘自身身體的綜合’等。至今,像這樣的關注點描述了梅洛-龐蒂大多數作品的特征,也即大都維持在胡塞爾式的微觀知覺軌跡上”[1](P75)。然而,在梅洛-龐蒂那里還是出現了一個新的特點,那就是多維的知覺變成含混的或有多種形態的,這使得他的分析超出了胡塞爾的語境。其實,對這種多形性的承認早在梅洛-龐蒂《知覺的首要地位》的講演(1946年)中就出現了。他在該演講中指出過:“一個顯著的事實是,缺乏教化就沒有視角(透視法)的意識,并且,對于人們來說,意識到對象的視角性變形要費很長的時間和許多的考慮。”[1](P75)由此看來,梅洛-龐蒂的確已經意識到了文化對知覺的影響。對此,伊德認為,“正是在這里,梅洛-龐蒂向著我所說的宏觀知覺已經出現了開端。這種向著宏觀知覺的開端在他的《可見的與不可見的》一書中說得更加明確:‘我說文藝復興的視角是一種文化事實,知覺本身是多形態性的并且似乎變成了歐氏幾何的。這是因為它允許自身被系統所調適。我所維護的是:存在一種由文化來提供信息的知覺,使我們能夠說文化被感知到了。’我們正是在此擁有了宏觀知覺。”[1](P75-76)
再次,在海德格爾那里,明確談論知覺的地方不多,但在《存在與時間》中,知覺卻被吸收到對存在的理解中了。海德格爾說:“最切近我們的處理方式……不是赤裸裸的知覺認知,而是那種控制事物并使之可用的‘操心’。”[1](P76)這里的“操心”便是個體生存所必須的“尋視”未來的感知狀態,所以,伊德認為,海德格爾不缺乏微觀知覺的分析,他的整個“此在”的“在世空間性”的具體討論,都是明顯地在具有身體存在狀態下的描述,只是他的空間性是在更廣闊的宏觀知覺情境中采取了自身的形式,宏觀知覺就是微觀知覺所處的情境。因此,在海德格爾這里,知覺被帶入了理解與解釋之中。換言之,知覺被帶入了叫作歷史文化的或“詮釋學的”維度。這在“后期”海德格爾那里尤其明顯[1](P76)。
最后,福柯談論知覺也是很明顯的,他從事著的就是知覺的“考古學”。在福柯那里,通過激進的認知轉換,“診斷”(clinic)誕生了,“男人”被發明了,由于統治者首先制定出來的懲罰實施到了已政治上定罪的身體上,所以犧牲者的身體經歷著“身體的政治訓練”(body politic),然后變形成為不可見的懲罰,如發生在古拉格(Gulag,蘇俄集中營)的事件。這些都是說明了“知覺”所具的歷史文化維度。由于宏觀知覺參與了現實知覺的建構,從而造成微觀知覺本身的變形,所以明顯穩定的胡塞爾式的微觀知覺,隨著福柯的發展而變得具有認知形態上的詮釋學所折射出來的含混性[1](P76)。
正是在深入理解前人對知覺進行分析與研究的基礎上,伊德才能夠有所繼承,有所發展。
在對以上知覺研究進行綜合分析的基礎上,伊德提出了自己的知覺理論。
一方面,伊德認為,以上那些人對知覺的分析可以分為兩派:胡塞爾和梅洛-龐蒂為一邊,海德格爾和福柯為另一邊。前一派強調的是對感官身體的分析,后一派側重于從文化詮釋的角度來理解,兩派各有道理,但仍然只能處在并列的地位上[1](P77)。伊德認為,若從微觀知覺和宏觀知覺劃分的角度來看,則可以統一二者,并帶來更深的洞見。對此,他說,“這種并列僅僅是表面上的,我愿認為:存在一種方法從其自身最深層的洞見中來統一這段歷史。那種方案采取了注意到宏觀知覺與微觀知覺之間存在一種相互關聯性的形式,并非不同于產生現象學知覺理論的格式塔觀念。”[1](P77)也就是說,宏觀知覺與微觀知覺是交織在一起的,正是這種交織形成了主客相互關聯的一元的“相對論”的本體,而不同的關聯形式之間便形成了格式塔的不同樣式。因此,可以說,不存在赤裸裸的或孤立的微觀知覺,除非在其詮釋學的或宏觀知覺包圍的場域里。若不在微觀知覺的體驗中完成,宏觀知覺也就沒有焦點[1](P77)。換言之,宏觀知覺構成微觀知覺的內容,微觀知覺卻是宏觀知覺的表現形式,也即宏觀知覺參與了微觀知覺的建構。這說明:人就是生物有機體與文化和意識形態的共同產物。伊德正是從二者的相互關聯性為切入點,發現了知覺的“奧秘”。他說:“在知覺的微觀維度和宏觀維度的相互關聯中,清晰地存在隱藏的多形態的含混性,這特別地出現在梅洛-龐蒂的后期作品中,在福柯那里更是如此。在當前的這個關節點上,我希望先置身其中隨后再來分析,那些多形態的含混性將會在探索中清晰起來。我將建議:① 這些含混性不是簡單多形態的,而是‘具有結構化的多重穩定性’(structured multistabilities);②現在由于跟隨一個連接微觀維度和宏觀維度的擴展了的知覺現象學,所以,關于這些結構形式的線索被發現了;③ 并且人們將會承認:若無一個擴展的知覺分析將可能導致一個完全是存在論上的領域被忽視。”[1](P77)伊德的意思是:前輩們缺乏對具體知覺的細微分析,而自己建基于此在現象學上的知覺分析是可以彌補前輩們知覺理論的缺陷的。
另一方面,伊德認為,區分宏觀知覺和微觀知覺,不僅對于發展知覺理論有必要,而且還為深入進行技術-科學(techno-science)哲學研究也作了必要的理論準備。在2002年出版的《技術中的身體》一書中,伊德進一步區分了“身體一”和“身體二”。“身體一”就是生物學意義上的身體,也即物質身體,“身體二”則是社會文化建構意義上的身體。盡管“身體一”與以前的微觀知覺相對應,而“身體二”則與以前的宏觀知覺相對應,但是,較之于微觀知覺與宏觀知覺的區分,這樣的區分更加有利于進一步的深入,因為“身體一”與“身體二”可以統一于現實生活中的身體形式——“技術身體”。伊德說:“貫穿(traverse)‘身體一’和‘身體二’的是第三個維度——技術的維度。過去,對技術在其中所起的最熟悉的作用,即我們作為一個身體體驗的,就是我通常所說的具身關系,也即通過人造物——一種技術——在世界之中體驗某事。”[3]在日常的生活世界中,人們的知覺實際上是二者交織在一起的,并且統一于技術身體的知覺當中,因為人們在實際生活中根本就離不開技術。這一點,伊德早在1990年就曾指出過[4]。的確,人使用技術時所形成的這種人-技關系其實是隨處可見的,如通過眼鏡看、用錘子捶打釘子、當頭戴長羽帽時成功地通過門道等等。因為技術對于人們來說無時不在、無處不在,并參與了人的知覺的建構,所以人們的知覺其實都是“技術身體”的知覺。也就是說,人們的知覺實際上都是包含了“身體一”的知覺和“身體二”的知覺,是二者相互交織的統一于“技術身體”的知覺。因此,伊德劃分“身體一”及“身體二”并提出“技術身體”的概念對于知覺理論的推進就具有了重要價值。并且,從研究的旨趣來講,伊德所熱愛的技術現象學研究實質上是“科學之技術”(science’s technology)的現象學研究[5],因而他對知覺理論的發展為他后來的科學現象學研究奠定了基礎。
基于上述兩個方面,知覺理論得以深入,在以此為基礎的本體論理解上產生多重穩定的世界觀就順理成章了。猶如海德格爾出發于胡塞爾的“存在者的多重含義”[6]一樣,伊德認為各種知覺格式塔樣式之間都是穩定的,而且相互之間不可再化簡或還原,這就體現了知覺的多元性,而知覺的多元性又生存論地、存在論地決定了世界觀的多元性。這具體可詳細地參見伊德在《實驗現象學》一書中的“錯覺與多元穩定的現象”等相關章節[7](P67-108)。伊德對知覺理論的發展揭示出:人的知覺是摻雜文化的知覺,若從人類學、詮釋學的角度來看,個人的知覺既與文化有關,又與個人實踐經驗有關,因此,當現象學從主體與客體相互關聯的角度來看問題時,人們知覺的不同就先在地決定著人們對世界理解的不相同。當然,從邏輯次序上講,是各自以往不同的世界觀念和實踐經驗“前理解”及“前邏輯”地決定著當下不同的知覺,并參與著當下往后的、指向未來的各種不同世界觀的形成。而生活世界的差異是決定知覺乃至文化形成的首要因素。由于生活世界的差異是先于人而存在的,所以知覺貫穿起來的世界觀必然是多元穩定的世界觀。伊德正是以這種本體論上多元穩定性的揭示為基礎才形成其后現代風格的科學現象學的。
正是在深入發展了知覺理論之后,伊德以生活世界的實踐經驗為邏輯出發點,以“舞臺-金字塔-機器人”錯覺圖[8](P13)等為例,從微觀的角度針對具體知覺進行深入的變更分析,最終得出了多元穩定世界觀的重要結論。
伊德認為,現象學的微觀分析離不開具身、視角等概念,而這些概念又必然涉及到人在具體的生活世界當中的知覺,如在看“舞臺-金字塔-機器人”錯覺圖的時候,來自于不同生活世界中的人,往往首先看到的圖形是不相同的。而要回答為什么會這樣,深入分析生活世界與知覺經驗之間的具體關系是關鍵。伊德之所以將知覺劃分為微觀知覺與宏觀知覺就是試圖解決這類問題。在錯覺圖的三種具體“變項”中,都一定受人們各自所在生活世界中的實踐經驗的影響。例如,對于經常從事舞臺工作、經常喜歡觀看戲劇的人來說,往往會在錯覺圖中最先看到舞臺圖形;而對于中美洲見慣了瑪雅金字塔的人、經常從事立體的圖形設計或建筑人員來說,往往會在錯覺圖中最先看到金字塔圖形;而對于一個經常從事平面動漫設計、從事機器人設計、喜歡科幻電影的人或一個機器人謎來說,往往會在錯覺圖中最先看到無頭機器人。而造成具體不同的微觀知覺的原因就是因為不同的人具有不同的“前理解”結構,這種“前理解”結構實質就是影響著微觀知覺的宏觀知覺。由此可見,宏觀知覺參與了微觀知覺的建構,二者是交織在一起的,也即文化參與了人的知覺的建構。
其實,查爾默斯(A.F.Chalmers)在《科學究竟是什么》中也舉了類似的一個樓梯的典型事例。查爾默斯說,“對于非洲部落的成員來說,由于他們的文化中并不含有用兩維透視法描繪三維物體的習慣,當然也沒有用這種方式描繪樓梯的習慣,因而對那些部落成員的一些實驗表明,他們根本不會把樓梯圖看作是一個樓梯。”[9]由此可見,文化觀念對知覺具有影響的現象的確已經廣受關注,不過,查爾默斯對此現象并沒有進一步的分析。按照伊德的觀點來分析,非洲部落成員看不到“樓梯”,最為根本的原因在于他們在生活世界當中壓根就沒有見過這種樓梯及類似實物,而不在于有沒有用兩維透視法來描繪三維物體的習慣這樣的文化觀念。因為在我們的生活當中,這種樓梯司空見慣,所以即使沒有讀過書也不知道什么“兩維透視法”及“三維物體”這些文化觀念的人,只要把該圖讓他(或她)辨認,肯定一眼就可以看出來該圖形指稱的就是“樓梯”。并且,從根源上來說,一定的文化觀念又最終是由于人們在其生活世界中的具體實踐經驗決定的,進而二者共同參與建構人的意識,從而在微觀知覺中表現出宏觀知覺與其交織一體的特征。因此,只要是社會化了的人,其微觀知覺中無處不有宏觀知覺的痕跡,套用漢森“觀察滲透理論”的話來說就是:微觀知覺中滲透著宏觀知覺。伊德在對知覺經驗進行變更分析的探究過程中,深入揭示了經驗世界與意向性結構之間的這種相關性,揭示了“生活世界——知覺經驗——意向相關項”這一存在論上認知生成過程的本質結構,從而必然形成多元穩定的世界觀。
我們從以上論述中可以看到,多元穩定的世界觀的形成,關鍵源于人們對實踐經驗的重視以及對經驗在發生學上的深刻理解。而科技創新思維最源初的產生也是源于人們對世界、科學與技術的經驗的最為深刻、徹底的理解。二者具有思維發生學上的相似性。對此相似性結構的揭示,就是我們這里所要揭示的啟示的根據。而其首要問題就是深入理解知覺中內蘊主體性的“前理解”結構。
毫無疑問,自從休謨開始懷疑感覺的可靠性到康德提出“先天綜合判斷”命題以來,人們便逐漸認識到知覺的復雜性了,而直至海德格爾等人的深刻揭示,知覺的“前理解”結構才漸顯清晰。然而,在科學與技術這個似乎無比客觀的世界中,人們對其知覺的復雜性的認識明顯滯后,馬赫對感覺的分析應該算是較早的揭示了,直到后來漢森提出“觀察滲透理論”的命題時,人們才逐漸開始對科學與技術這類所謂“客觀知識”進行主體性的反思。其實直至今天,人們對科學與技術的“客觀知識”的印象仍然很牢固,而適當突破科學與技術是“客觀知識”的刻板印象,讓“前理解”結構的主體性維度進入人們的科技觀念中,卻又是科技創新不可或缺的思維步驟。因此,我們首先來了解這種思維,其次來解構這種思維,再次來重構人本學意義上的類似思維,最后再來分析人本學意義上的類似思維如何對科技創新思維提供啟示。
首先,我們來看把科學知識當成與主體性無關的邏輯實證主義觀點。邏輯實證主義的代表人物石里克說過:“自然科學具有普遍的性質和包羅萬象的特征,這就使它既不能從屬于也不能并列于任何一種藝術或文化科學……自然科學在普遍性之外還具有精確性,這就使它在歷史上和現實中成為進行哲學研究的最根本的基礎。”[10]在石里克看來,科學知識應該是可以超越認知主體而存在的“宇宙程序”。其對科學知識的客觀性、真理性的看法與證偽主義可謂“異曲同工”。在證偽主義那里,科學真理就是外在于人的“客觀知識”。波普爾說:“自從笛卡爾、霍布斯、洛克及其學派以來,知識一直被認為是一種特殊可靠的人類信仰,科學知識則被看作是一種特殊可靠的人類知識……我準備永遠維護常識實在論的本質的真理”[11](P1),“這種客觀意義上的知識同任何人自稱自己知道完全無關;它同任何人的信仰也完全無關,同他的贊成、堅持或行動的意向無關。客觀意義上的知識是沒有認識者的知識:它是沒有認識主體的知識”[11](P117)。波普爾的言下之意是,科學知識雖是人所創造,但是,一經創造出來,它就成為了一個自主的世界,甚至可以比作蜘蛛網一樣客觀實在[11](P120)。
其次,科學哲學的發展現已解構上述這類完全沒有主體性維度的科學真理觀。在科學歷史主義那里,非理性的進入,標志著認知主體開始成為本體論和認識論上的主體了,這時的科學真理觀明顯地與認知主體內在相關。如庫恩在《科學革命的結構》最后一章“通過革命而進步”中說道:“為什么自然科學這種事業能這樣穩定地一直向前邁進,而藝術、政治理論或者哲學就不是這樣發展的?為什么幾乎只有我們叫做科學的活動才擁有進步這份殊榮?對于這些問題,最常見的答案已被本書所否定……我們必須學習去把通常當作結果的東西看做原因。只要我們這么做,則‘科學的進步’甚至‘科學的客觀性’這類用語就可能顯得是多余的了”[12](P144-146),“我們可能不得不拋棄這么一種不管是明確還是含糊的想法:范式的轉變使科學家和向他們學習的人越來越接近真理”[12](P153)。在庫恩看來,由于“科學革命”的發生就是范式的改變,范式的改變就是世界觀的改變,而不同世界觀之間又是不可通約的,所以,自然科學原則上就與人文、歷史、政治等學科沒有本質的區別。盡管庫恩有時被指責為相對主義、主觀主義,但如他在再版《科學革命的結構》時所說,“本書問世至今已近七年。在這期間,批評者的反應和我自己進一步的工作,都使我對本書所討論的一些問題的理解有所深入。我的基本觀點仍未改變,但是我現在已認識到其最初的表述形式中的那些引起了不必要的困難和誤解的方面”[12](P156)。在科學哲學界乃至更為廣闊的領域,庫恩廣泛而深遠的影響是眾所周知的。科學知識內在地與主體性相關也逐漸地得到了更多人的認同。人們逐漸解構了邏輯實證主義意義上的科學真理觀,并走向了人本學意義上的多元穩定的科學真理觀。而這尤以伊德為典型代表。
再次,科學哲學的發展現已重構為內蘊主體“前理解”結構的科學真理觀。伊德多元穩定的科學真理觀作為其多元穩定世界觀的重要組成部分,突破了以往科學哲學對科學一元論的、基礎主義的理解,是一種具有“非基礎主義”“多元論”特點的新型科學真理觀。它既承認科學真理的客觀性,又承認科學真理與主體的內在關聯性,是深入到人本學意義上的科學真理觀。從形式上看,伊德多元穩定的科學真理觀調解了邏輯實證主義、證偽主義與科學歷史主義。邏輯實證主義、證偽主義認為科學真理是一元的、基礎主義的,而科學歷史主義的真理觀則是多元的、反基礎主義的。伊德既否定邏輯實證主義、證偽主義那樣的絕對意義上的、一元論的真理觀,又反對科學歷史主義者過分夸大相對性、主觀性的多元論。他考慮主觀性但不是主觀主義的,考慮多元性但不是相對主義的,考慮穩定性但不是一元論的。在伊德看來,由于認知主體與認知對象具有內在關聯性,所以,科學既具有客觀性又具有多元性,因而科學真理具有多元穩定的結構。誠如他在舞臺-金字塔-機器人、尼克立方體等錯覺圖的分析中所說的:“一系列變更中,變項都是不相干的、完全不同的,彼此之間沒有可比性。每一個錯覺圖都具有多元穩定性,但卻是不相干的穩定性。”[8](P17)這種“彼此之間沒有可比性”“不相干性”是穩定性的基礎,表明人們生活實踐經驗的差異是多元性的根源。從實質來看,伊德多元穩定的科學真理觀是建立在科學-技術的歷史文化維度基礎上的。伊德說:“當把科學當作一種多元文化的現象時,科學的歷史可以得到更好的理解。正像很多古代文明都發現了‘直角三角形的斜邊平方等于兩直角邊平方之和’一樣,很多其他的科學現象也在其他文明中存在。”[8](P64)當然,由于各種文明程度不同的社會的文化樣式、生活環境的差異,造成科學知識在表達方式上也是存在差異的,所以人們在生活世界中的實踐經驗的差異是造成多元穩定性結構的根本原因。這從伊德有關知覺的深入分析以及他在追問格式塔形成原因時對實驗結果的分析來看都是很清楚的[7](P67-108)。
最后,我們再來看伊德多元穩定的世界觀如何對科技創新思維提供啟示。由于伊德將“前理解”結構引入到了科學現象學和技術現象學研究當中,這不僅成就了他獨特的“技術—科學(technoscience)現象學”,而且還促成了他具有巨大調解作用的多元穩定的世界觀,并在科技方面具體化為人本學意義上的科學真理觀。這在上面已有論述,也正是基于以上理解,我們認為,深刻理解伊德多元穩定的世界觀,就是深刻理解其人本學意義上的科學真理觀,就是深刻理解從本體論上講科技內蘊有主體性維度。一旦缺少了主體性維度,就背離了現實的科學家們真實的科學實踐活動,科技創新就難了。恰如有學者指出的,由于“忽視結合歷史與現實中的科學家的科學實踐”,從而“研究結論的抽象性導致對科學實踐缺乏真正的引導作用”[13]。很顯然,科技本身內蘊主體性維度的理解,對科技創新具有重要的思維啟發作用。當我們對于科技的理解還停留于“無主體的認識”階段時,就是對科學發現與技術發明在思維本質上的最大誤解,完全偏離實事求是,要想在科技方面有大的創新自然就是不可能的。而實際上,只有當人們能夠從知覺以“前理解”為前提來理解科技創新內蘊主體性維度時,才能夠深刻理解科技的“建構”特性,從而才能夠著眼于改變“前理解”要素來產生科技的新觀點和新思想,并最終通過將其現實化來實現科技創新。而“新觀點”“新思想”顯然就是指對事物的新的解釋。由于“一切解釋都奠基于領會”[14],而“領會”即是“前理解”過程本身,所以,“前理解”又是受制于主體意識中的歷史文化觀念的。于是,我們也就深深懂得必須從提高科技工作者歷史文化素養的角度來孕育科技創新能力。正因如此,我們才說,由于伊德將主體的“前理解”結構引入其科學現象學和技術現象學研究才直接形成其多元穩定的世界觀,才系統糾正了我們對科技創新思維在發生學上的誤解,并深化了我們對科技創新能力乃扎根于歷史文化土壤的理解,所以多元穩定的世界觀也就在存在論意義上對科技創新具有著思維發生學上的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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