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淑嬌
(北京市社會科學院 文化所,北京 100101)
對民族語言、民間文學的重視,對建立民族文學和重拾民族特性必要性的學理論證,皆溯源自赫爾德。赫爾德對民間文學的搜集記錄并不是出于考古興趣,為了解過去人們的生活狀態,而是希望在歷史遺跡中發現重塑現在和將來的模型。這樣一種文化民族主義思想和觀念不僅是赫爾德試圖將德意志文化從法國古典主義權威中解放出來的具體文化實踐,也是其反思啟蒙、建構德意志民族文化的理論武器,旨在為德意志這個后發的現代化國家提供關于社會轉型與變革的另一種答案。因此,赫爾德的文化民族主義思想,尤其是他對民族語言和民族文學的重視,都必須回到啟蒙與反啟蒙、現代性內部的分裂與張力的語境下才能理解。
誠如愛爾岡(Robert R. Ergang)在《赫爾德與德國民族主義的建立》(HerderandFoundationsofGermanNationalism)一書中所言,赫爾德對德國文化民族主義的建立所作出的最大貢獻,不是從情感上強烈反對德國對法國的模仿,也不是他在現代性沖擊下對民間文學和詩歌的呼吁本身,而是對“民族”這一概念的理論建構:從更高的學理的層面論證了抵御外來文化、發展民族文化和建立民族文學、張揚民族特性的必要性。
赫爾德關于民族的思想是在孟德斯鳩和維科的影響下形成的[1]。孟德斯鳩在《論法的精神》中表達了一種“地理環境決定論”的觀念:不存在適用于任何國家和民族的普遍法,法律的制定取決于地理環境、社會特征等因素,各個民族間地理環境、社會特征的差異必然導致法律制度和體系的不同。如以賽亞·伯林在《赫爾德和啟蒙運動》中所說,自孟德斯鳩以后,地理環境決定論傳播甚廣,影響甚大。在早期的里加歲月(1764—1769),赫爾德將孟德斯鳩奉為卓越的大師,滿懷熱情地接受其思想的洗禮,并將地理環境決定論應用到自己對文化和歷史的研究中。赫爾德將自己比喻為“另一個孟德斯鳩”,主張文明的多樣性最大程度上取決于地理環境的差異性:“海洋、山脈、河流不僅是土地的,而且是民族、習俗、語言、帝國的最自然的分界線;甚至在最重大的人類社會變革中,它們都是世界歷史的指導和限制。”[2]38在赫爾德看來,民族差異的根源在于地理和氣候,隨著歷史的不斷發展、地理和氣候的不同,會越來越明顯地反映在他稱之為民族特性和民族靈魂的東西中,最終形成不同的民族共同體。
如果說赫爾德從孟德斯鳩那里繼承的還只是看待問題的視角的話,那么他從維科那里借用的則是后來成為其理論基石的兩大觀念:歷史連續性以及民族有機性。維科認為不同的歷史時期之間不是斷裂、毫不相關的,每一個時期總是在繼承前一個時期的成果上發展而來。赫爾德受到維科歷史連續性觀點的啟發,提出一切事物的產生都不是憑空的,而是在另一些基礎之上發展而來,文化也是如此:先輩的文化積淀對于后世的文化繁榮具有至關重要的意義。根據維科的民族有機性觀點,赫爾德認為民族是一個文化獨立的實體,因此每一個民族都應自主地掌握自己的命運,“每個民族都具有自己的幸福觀”,而不是對其他的強勢文化趨之若鶩。
在孟德斯鳩與維科的雙重影響下,赫爾德逐漸清晰地提出自己的觀點,他正式提出“民族”的概念,并對其內涵做了自己獨特的解釋。在赫爾德的闡釋中,民族是指生活在同一片土地,在共同的語言基礎上擁有共同歷史傳統的人們所構成的共同體,其中共同的語言和文化是民族最重要、最典型的特征。因此,赫爾德意義上的民族是文化的,而非政治的共同體,是建立在特殊文化和精神傳統之上的有機體。“有機”,一方面在于民族在繼承傳統文化遺產的基礎上不斷豐富和完善自身,由共同文化所體現出來的民族精神使得每一個民族成為獨特的“這一個”;另一方面意味著每一個民族如同一個生命有機體一樣,都有自己開花結果、興旺凋零的過程,具有天然的內在力量和變化規律,它不是一個抽象、永恒不變的形式。由于每個民族的民族性由其特殊的自然環境決定,哲學家們的任務并不是像啟蒙主義者那般尋找適用于所有民族的普遍的、理性的法則,而應引導每個民族根據自身內在目的,探索具有民族特色的發展之路。每個民族的發展都必須建立在自己本身的獨特稟賦和內在特性之上,而不是借用外來的各種制度,通過模仿其他民族,以扼殺本民族的民族精神、喪失本民族的先天優勢為代價來換取民族進步。赫爾德一再強調,每個民族都必須按照自己的固有本性、以自身作為衡量標準和尺度去發展自己,如果只是一味地遵循外來發展模式,民族的真正幸福和進步必將化為虛無。
赫爾德認為個人與文化是某個民族在某個時代、某個階段的產物。因此,與民族相關,赫爾德提出“隸屬”的概念,以此說明個人既然是處在特定的階段、特定的民族中,他就只有在他從小就接觸的文化傳統中才能獲得安全感和歸屬感。如果將個人從民族的群體中抽離,他將會喪失家園感。一個人只有隸屬于民族,使用本民族的語言,才能更好地認識自己、表達自己,才能獲得最大的幸福,這是人最基礎和本質的情感需要。既然不能以普遍的標準評價文化的價值和優劣,赫爾德認為只有進入某一特殊的文化類型中才能對它進行理解和把握。以賽亞·柏林將此方法視為“想象的移情”:“人們不應該根據另一種文化的標準來評判一種文化;不同的文明有不同的發展,追尋不同的目標,體現不同的生活方式,被不同的生活態度所主導;因此,要理解它們就必須實施一種想象的‘移情’,通過它們的眼睛盡可能‘從內部’進入到它們的本質中去,用古希伯來人的話說,就是成為一個‘牧羊人中的牧羊人’。”[3]
在赫爾德這里,“人”不再是如啟蒙運動中所宣揚的具有普遍理性的個人,在啟蒙運動對人的這一定義下,我們看到的只能是抽象的人,他是一個世界公民,不管在何時何地都保持著固定的特性。而赫爾德認為:“人隸屬于他本來該待著的地方,民族是有根的。他們只能根據自己的成長環境所提供的象征進行創造,他們成長的那個社會關系密切,形成了一種獨一無二彼此會意的交流方式。”[4]62-63與之相對,如果民族的發展基礎是外來的,而非自身的,就意味著割裂與文化傳統的連續性,喪失本土文化的根性,勢必會破壞民族本身的有機性。赫爾德由此提出了一種關于民族、社會和文化發展的新觀點,強調差異、變動、活力,獨特性和個性亦獲得應有的肯定,它“把世界設想為一個花園,其中的每一棵樹、每一朵花,都以自己特有的姿態成長,并同環境以及它自身的個性所產生的報負結合在一起,因而不能根據其他有機體的形式和目標加以判斷”[4]87。
反觀德意志的現實,赫爾德卻無奈地發現自己的祖國并沒有按著本民族的民族精神和民族特性進行現代化建設。赫爾德痛心于德意志的現狀,認為“所有鮮活的民族思想的遺跡不斷被遺忘,所謂的啟蒙之光像癌癥一樣不斷侵蝕著德意志的文化。半個世紀我們都羞于承認與祖國有關的任何事物”[2]11。此時的德意志面臨著三重危機。
對內,民族分裂、工商業衰落、宗教沖突使得增強民族凝聚力和實現國家統一成為重中之重。“直至18世紀初,宗教改革、反宗教改革和30年戰爭使德國處于一個分裂狀態,德國飽受分裂之苦,它呈現為一個分離、混亂的畫面。工業和商業沒有統一,整個德國籠罩著宗教的仇恨。”[1]172對外,德意志需要對抗以英法為代表(尤其是法國)的文化侵染、政治干涉、軍事威脅以及生活方式上的影響,打破英法的現代性發展模式,根據德意志的自身天性走上一條自我發展之路。赫爾德看到,德意志拋棄自己的文化,轉而模仿法國,整個社會患上了一種“法國疾病”:“一個人只有和家庭仆人說話時才會使用德語(和社會地位相同的人說話時會使用法語,法語被視為具有教養的標志,是社會地位和榮譽的證明)。當一個人必須和仆人,一個德國仆人,說話時才會(用德語)與之交流……。由于這種現象持續了整整一個世紀,毫無意外,我們會發現德意志民族的發展很是遲緩——至少和歐洲其他民族相比確實如此。”[2]61
不僅“赫爾德強調文化特別是母語是每個民族的根和每個人的精神歸宿”[5],約瑟夫·戈雷斯(Joseph Goerres)認為,由于長期模仿外來文化,德意志喪失了其自身的民族特性,它和歐洲的其他民族都具有相似性,唯獨不是它自己。因此,“德意志民族應首先學習探尋她自己的民族資源”[6]。奧·施勒格爾對德意志的文化狀況作出了自己的回應:“隨著民間宗教被破壞,古老的長篇故事也消逝了,我們自己和祖先疏遠開來。”[7]88希臘人直到今天還在贊揚他們的古代英雄。受赫爾德精神的影響,奧·施勒格爾同樣認為詩歌中保留了民族過去的歷史遺跡,它是民族事件的保存者。
思想上,啟蒙運動所倡導的理性主義、普遍主義占據著統治地位,個人與民族建立在純粹、抽象的基礎上;“進步”“普遍”被用作評判文化優劣的標尺,一般性、同一性、普遍性被視為是能不分時空地適用于一切人與一切事的永恒客觀的規律和永久正確的信念。赫爾德反對啟蒙思想中的“進步”觀念以及歷史目的論,認為這限定了個人與民族的多樣性發展;認為啟蒙中的抽象體系只是一系列空洞的文字游戲,不能為現實提供實質性的參考,與真實歷史的豐富性、流動性相比,任何的抽象概括都是蒼白無力的,它無法為每一個歷史階段都賦予合法性與有效性。
德意志面對的三座大山,對于赫爾德來說是災難性的。為此,他提出德意志只有通過尋找自己的民族性格和民族語言,尋找自己獨特的思維和生活方式,回到民族之根,才能免于在“民族他性”中徹底沉淪與毀滅。如何才能繼續祖輩們傳承下來的文化傳統和生活方式呢?赫爾德看到,由于文藝復興對外來思想的引進和介紹,德意志從中世紀晚期起就失掉了民族的真正精神,切斷了與民族傳統之間的聯系。為了重新喚醒民族精神,德意志必須“回到”中世紀,從傳統斷裂的地方重新開始德意志的文化。“回到”中世紀,并不是回到過去的黃金時代,而是回到民族文化和精神的源頭,借用民族輝煌的過去營造美好的明天。赫爾德不止一次地強調,每個民族特有的語言、文化、藝術、宗教、習俗和法律等都是民族特性的真實反映,只有當一個民族建立在健康的文化傳統基礎上時,它才能夠實現人道主義的歷史目標。因此,赫爾德試圖借助“自然詩”(Naturpoesie)回到民族情感的源頭,并將其視為最好的復興民族精神的途徑。
根據赫爾德的定義,自然詩不僅限于詩歌,它既指代包括民歌、民間傳說、神話等在內的民間文學;又指代“民間天才”的偉大作品,如荷馬的史詩、索福克勒斯和莎士比亞的戲劇、古代梵語文學、莪相的詩歌和《圣經》[8]。自然詩與赫爾德“民歌”(das Volkslied)概念具有相似的內涵,都是泛指一切民間創作,他“把古代各族人民的創作、現代的民間創作以及人民容易懂的一切詩,都歸到這里”[9]。赫爾德將自然詩與藝術詩(Kunstpoesie)對比,認為自然詩尚未被現代文明染指,仍保留著現代詩中早已遺失的早期人類的整體經驗,體現出一種思維與情感、理性與感性相統一的人性狀況。人類早期的自然詩是相似的,它具有超越時空的普遍意義,借助富于創造性的想象力,最終無限接近自然本性和上帝;藝術詩是一種“反思性的詩”,它借助理性對自然進行描述,和民間文學以及生活的原初自然狀態相距甚遠。在赫爾德這里,自然詩所具有的獨特功能和作用,使其承擔起了接續古代傳統的偉大使命。
為什么赫爾德的民間文學具有彌合傳統文化斷裂、重新找回失落的民族精神的作用呢?這首先與赫爾德對文學本質的定義相關。赫爾德認為真正的文學必須是真實的、質樸的,充滿想象力與情感,具有民族性和大眾性;真正的文學必須是人民的創造,是民族藝術獨立發展的結果。“詩,特別是歌體詩,從一開始就是大眾的,也就是說,它是輕快的、簡單的、從對象出發的、用的是大眾的語言。”[10]80只是進入文明社會后,尤其是其他民族文化的入侵,德國人開始失去對本民族的、自然的文化傳統的興趣,真正的文學的特質就此逐漸消失。“詩歌藝術曾是人類靈魂的女兒,它最是生動活潑、能自我確證,但現在它成為我們之間最不穩定、最不確定的。”[7]182只有當一個民族是生動活潑、無拘無束時,才能產生赫爾德意義上的真正的文學:“一個民族愈是野蠻,即愈是鮮活和熱愛自由(因為那是這個詞的直接含義),它的歌(如果它有歌的話)也就必定愈是野蠻,愈是鮮活、自由、感性、充滿激情。”[7]164
遺憾的是,民間文學被一些批評家輕蔑地標記為“野蠻的”。赫爾德卻為荷馬辯護,為民間文學爭取一席之地。赫爾德看到,很多批評家指責荷馬缺乏教養,不具備良好的審美教養和道德自覺,他的史詩也只不過是對特洛伊戰爭所做的粗陋的歷史記錄而已。赫爾德針鋒相對,指出荷馬史詩的重點并不是還原戰爭場景,而是表現戰爭中的人性。
赫爾德舉例說,在英國,正是繼承了遺留下來的帶有民族性的大眾文化,才會產生像莎士比亞這樣杰出的大師。但是在赫爾德的時代,莎士比亞一直被視為一個不遵從藝術規則的野蠻人。赫爾德高舉莎士比亞戲劇的人民性和大眾性時,必須首先將之從這種偏見中解脫出來。根據赫爾德的“民族”和“歸屬”觀念,文學必須產生于特定的時間和空間。赫爾德巧妙地把時間關系轉換為空間關系,指出莎士比亞所在的英國和赫爾德所在的德國同屬于北歐,希臘則在歐洲南部,希臘的古典文化只能在南方獨一無二的氣候、地理條件下才能產生。莎士比亞再現人類的整體經驗,再現人類活生生的生命力,使用真正的民間語言創作,創造性地借用民族遺產,是真正的“民間詩人”,是真正的“自然之子”。
反觀德國,除了克洛卜施托克,赫爾德沒有在現代找到能作為民間文學的代表詩人,最初的德意志文學具有真正文學的特質,現代文學卻遺忘了文學應有的民族形式和民族內容。于是,赫爾德轉到德國農民,希望在他們身上找尋仍在民間進行口頭傳唱的詩歌;轉到對莪相和古代神話,希望從中繼承祖輩的優良傳統。“古代民族和古代語言一樣,在赫爾德看來總體上都比現代國家和現代語言更具活力,更加健康,因為它們仍然包含著一些孩子式的特點:很強的洞察力、具體的感知、即時的表達、思維與感覺的和諧。”[10]79對古代自然詩和民間文學的強調一方面是希望借此培養現代詩的良好趣味,另一方面是在吸收古代“生命”資源的基礎上促發現代新生命的萌芽和生長。對于赫爾德而言,擺在德意志人民面前的首要任務是必須通過對民間文學的強調,重新回到民族的源頭,重塑日漸消逝的民族本性。
赫爾德如此看重民間文學,還在于民間文學最大程度地保留了民族語言的原生形態。在《論語言的起源》中,赫爾德強調,根據環境、表達方式的不同,語言在每一個民族、每一個群體,甚至每一個個人身上都具有不可重復的特征。不僅發音方式、表達方式,還有基本詞匯的運用,都會根據人的生活方式的不同而展現出完全不同的特征,從而形成具有獨特民族精神和性格的民族語言。各民族的語言雖各有差異,但并不彼此孤立,更不會由此造成民族間相互理解和交流的障礙。人類的所有語言同時緊密聯系起來,構成一個統一的整體:“從各方面看,人類都是一個發展著的整體,他們有一個共同的源頭,形成一個大家庭。所有各種語言,以及人類發展之鏈的整體也是這樣。”[11]56只有在學習本民族語言的基礎上,才能最好地表達自己的思想與性格,也只有在發展本民族語言和文化的基礎上,才能對整個文化的繁榮作出貢獻。赫爾德因此鼓勵各族人民通過發展自己的民族語言和文化來恢復自覺的民族意識。而在德意志,民族語言被貶低,外來語的強勢入侵正改變著德語的本來面目。德國文學和德國民族因為不再保持傳統特色而逐漸喪失活力,只有在民間文學中還保留著民族語言最完美的形式,因此民間文學為希望在原始語言中尋找真正民族源頭的人們提供了靈感。
再次,赫爾德將民間文學視為民族的活檔案,它既記錄了民族過去的輝煌,反映了其所在時代和社會的文化形態,又是民族情感的最佳表達,表述了人民對民族的愛憎和希望。根據威爾森在《赫爾德:民俗學與浪漫民族主義》中的觀點,赫爾德受維科思想的影響,認為民間文學是解釋歷史并為解釋過去提供資料的有效途徑。維科將神話等同于歷史,認為最初的詩人是用隱喻性的語言寫作的歷史學家。運用維科的理論,赫爾德認為德國人能通過民間文學來了解民族的過去。在民間文學的研究中,“我們能夠深刻地了解那些時代和人民,這要比沿著政治史和軍事史那欺人、荒蕪的小道要有效得多。從后者那里,我們只能看到人民如何被統治、他們如何放任自己被屠殺;在前者那里(民歌),我們能夠了解他們如何思考,他們希望什么,追求什么,他們體味著哪些快樂”[11]83。
為了抵御德意志民族對民族根性的“遺忘癥”,為了尋找父輩遺留的傳統,赫爾德最終走向了莪相的詩歌。由于沒有區分蓋爾語和日耳曼語、蓋爾語文化遺產和日耳曼文化遺產,赫爾德在二者之間看到了靈魂的相似性,并將莪相詩歌看作是古日耳曼民族的民族史詩,其中表現出德意志民族古老的民族精神:“莪相的詩歌:未經教化的詩歌、古代北歐吟唱詩人的詩歌,羅曼語詩,普羅旺斯的詩——所有這些能夠促使我們走上一條更好的道路上,只要我們愿意感知它們,而不僅僅從形式、語言上了解它們。不幸的是,我們常首先考慮這些因素,然后就停止,結果是這些詩歌只等同于這些因素。是我誤解了,還是果真如此:我們擁有的或我們曾經擁有過的最美的德意志抒情詩反映了陽剛的、堅強的、堅定的德意志精神或至少接近于此?”[7]168赫爾德為能在過去的文學中找到德意志本民族的形象而自豪,且這是一部能與荷馬、莎士比亞、圣經等作品媲美的獨一無二的民族史詩。因為有了它,曾經生活于歐洲北部的日耳曼祖先再也不能被貶為是野蠻的、沒有教養的,因而赫爾德對莪相詩歌的青睞更甚于其他民間文學,這也成為促使赫爾德進行民間文學研究的契機。
在赫爾德這里,作為真正文學代表的民間文學具有保存民族語言、記錄民族歷史的獨特價值和功能,他不僅號召德意志同胞們積極投入收集和出版民歌(民間文學)的運動中,在理論上提倡民歌,還身體力行地搜集和整理了德國及歐洲其他民族幸存的民間詩歌。1778年赫爾德出版《民歌集》,1807年再版時易名為《民歌中各民族人民的聲音》(StimmenderVoelkerinLiedern),其中收錄了包括拉脫維亞、拉普蘭、意大利、德國、英國、西班牙、立陶宛、法國、希臘、秘魯、波西米亞、丹麥、瑞士等眾多民族的民歌,還將莪相、克勞狄烏斯、歌德以及自己的詩作和莎士比亞著作中的某些片段收錄其中。赫爾德對民歌的收集范圍如此廣泛,并不限于民間流行的詩歌,還包括職業作家的創作,不限于一個民族之內,這不僅體現了他對本民族文學傳統的重視,也表達了他對其他民族文化傳統的尊重。不管是本民族的文學還是其他民族的文學,只要具備大眾性、人民性,都在赫爾德的搜羅范圍之中。
赫爾德對德國民間文學的收集整理工作首先由浪漫派作家繼承。如梅林所言,赫爾德對民間創作的重視和收集在德國文學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如果沒有赫爾德的民歌集,就不會產生浪漫派名為《兒童的奇異號角》(DesKnabenWunderhorn)的民歌集。正是借著這股東風,曾經不登大雅之堂的民間文學受到文學界的重視。雅克布·格林(Jacob Grimm)曾描述逐漸高漲的民歌搜集運動:“在我們的時代,發展出了對民歌的極度熱愛,它同樣激發了對尚存于農民中的、被遺忘于某處的傳說、民間故事的關注。歷史和詩歌中真正本性的逐漸實現在最后關頭激起了人們將其從遺忘中拯救的欲望,這在之前是被忽視的。”[12]
德意志民族精神的復興、民族的統一需要借助于民間文學。赫爾德播種下的文化民族主義的種子在其對民間文學價值的喚醒中開花結果。人民在德意志最初的詩歌中看到了關于理想民族的想象,在對過去民族的偉大與高貴的熱情贊頌中,屬于過去時代的傳說、神話、習俗等得到大規模的收集和研究。民族精神就此逐漸被復興,喚起了德意志人民對本民族的熱愛和尊敬,并不斷意識到個人必須擁有強烈的民族責任感,把根深扎于民族內部才能獲得自身的成長,民族才能獲得獨立與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