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藝靜
(安徽師范大學 文學院,安徽 蕪湖241002)
納蘭詞中運用了大量的植物意象,如落花、木葉、楊柳、草。經統計,這四種植物意象在其詞作中出現的次數及其所占比例分別為:54次,15.47%;26次,7.45%;21次,6.02%;14次,4.01%。因此,經由剖析其詞作中的植物意象,以全面體會詞人的內心世界和情感體驗,實屬必要。
悼亡詞是納蘭性德的典型代表作。其在詞中賦予諸多植物意象的感情最深,而其中的植物意象,則以芭蕉、梧桐、落花和蔓草最為常見。如其《臨江仙》(點滴芭蕉心欲碎)[1](P221)即是如此。雨水滴落芭蕉,心欲被敲碎,而每一滴都是曾經的回憶。詞人想要睡去,卻還想翻看下舊時的書籍。鴛鴦小字,多么動人的字體,卻不知此時是否還能嫻熟于手?看得久了,眼神已然困倦,視野一片模糊。此際,唯有“一燈孤”中的“幽窗冷雨”。是否能真正遺忘這一切,自己也未可知。雨滴芭蕉之聲,最易引人回憶,而這回憶對于納蘭來說,是美好的過往,也是令人心碎的現實。本在妻子亡后,此生的深情已盡,心若死水,卻在這一個雨滴芭蕉的寒夜,勾起往日回憶,于是,對亡婦的深情不能抑制,從筆端傾瀉而出。又如其《虞美人》(綠陰簾外梧桐影)[1](P204),“陰、簾、影”三者相互映襯,相互寄托。“玉虎牽金井”,“虎”“井”前綴“玉”“金”字,繁盛之極。“怕聽啼鳥出簾遲”,“挨到年年”,只需一“挨”字,足見眷意深切。怎料“今日兩相思”,“凄涼滿地”,只見“紅心草”鋪就一片。紅心草,是唐人筆記中西施與夫差的典故。吳王夫差聽聞絲竹奏響問是為何事,李炎答是為西施送葬,夫差聞后悲痛不已。李炎作挽歌:“滿地紅心草,三層璧玉階。”盧氏亡后,紅心草在納蘭所居的淥水亭開遍,讓人見后滿懷感傷。詞人曾經毫無疑問地認為,我與發妻會年年相依,永無別離,怎奈淥水亭的紅心草,卻成了過往的相思,只有等風住了,芭蕉定了,月兒斜了,才能譜成新詞寄給盧氏。梧桐、芭蕉和紅心草,無一不催動詞人的相思和悲痛。正是對于亡婦的深情郁結于心,進而感化及物,使梧桐、紅心草、芭蕉都帶上了濃濃的傷感遺恨色彩,而妻子別后的時光似乎太過漫長,以至于使人產生幻覺,誤以為其會回來。又如其《虞美人》(春情只到梨花薄)[1](P205),春情和梨花相互映襯,時令和意象互為一體。“片片催零落”,足見感傷之意。“夕陽何事近黃昏”,難道不知道人間仍有“未招魂”?“銀箋”別夢,半夢半真,“密綰同心”,相守相依,夢中人和你是否相識?也許只有這“畫圖清夜”最懂“伊人”心了。而最為悲痛的,則是《青山濕遍》(青山濕遍):
青衫濕遍,憑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頭扶病,剪刀聲、猶在銀釭。憶生來、小膽怯空房。到而今、獨伴梨花影,冷冥冥、盡意凄涼。愿指魂兮識路,教尋夢也回廊。 咫尺玉溝斜路J一般消受,蔓草斜陽。判把長眠滴醒,和清淚、攪入椒漿。怕幽泉、還為我神傷。道書生薄命宜將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圓秘誓,難禁寸裂柔腸。[1](P312)
凄情與苦語出以促節短拍,哽哽咽咽恰如對面夜話,真乃生者與亡魂相對神傷。“咫尺玉溝斜路,蔓草斜陽”,詞中的意象不僅感傷清冷,更盡顯悲涼。梨花、清淚、幽泉等自然意象,無不被詞人賦予了悲痛情思,冷冷清清而又凄凄哀哀。
納蘭性德寫落葉,多以黃葉、秋葉、葉葉蕭蕭等形式出之。其《菩薩蠻》(蕭蕭幾葉風兼雨)[2](P56)一詞中,風雨交加中的落葉,更顯頹敗之苦,彰顯時令的變更。離別之人難忍漫漫長夜,離愁別緒本已盡顯,偏生又是秋日風雨交加。夕陽西下,更兼西風習習,曾經身在福中不知福,現在只留下滿腔的悔恨。木葉意象既指秋季已至氣候轉涼,也指萬物凋謝生命的更替,而這一切都非人力能夠變換或者挽回。于是,在木葉意象中,一種在生命的更替面前無能為力的凄涼感頓然而生。個體生命在廣闊的大自然面前,恰如天地一沙鷗般的渺茫與微小,木葉意象便成為詞人生命意識的寫照。年少的納蘭性德身為八旗貴胄子弟,也許曾詩酒風流,人生固足以流連自賞,但建功立業才是青年才士所追求的愿景。于是,在隨從宣供,輾轉多地遠旅狩獵之中,詞人只能徒存扼腕之嘆。因此,述懷之作在納蘭詞中占據了不少篇幅,如其《浣溪沙》(殘雪凝輝冷畫屏):“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斷腸聲里憶平生。”[2](P9)惟其如此,他才能在讀到朱彝尊的詞后,百感交集。朱彝尊雖已年近四十,卻依然未有功名,落拓半生。這個窮途末路潦倒一生的文人,懷著能見到知己的希冀進京。心性敏感的納蘭性德,在閱罷朱彝尊的《江湖載酒集》后,感慨頓生。感傷少年,就這樣輕易地將一個不知身在何處的落拓漢子引為畢生知己了。“殘雪凝輝冷畫屏。落梅橫笛已三更。更無人處月朧明”,月光朦朧,殘雪凝輝,凄涼之感頓生,更兼落梅橫笛,一片冷寂。“我是人間惆悵客”,短短七字,卻蘊含著無數悲涼,恍若天荒地老滄海桑田都盡數融化在此。落梅、殘雪、明月勾勒出孤零形象,詞人功名未成半生不得意的感慨,就這樣款款道出。文人們多稱贊梅花品行高潔,卻很少有人會注意到落梅。在這首詞中,落梅寓意著納蘭性德和朱彝尊半生坎坷不得志之情,盡管其本性高潔,但也最終經不住西風陣陣,終將在寒冬臘月時節徒自凋落。如此一來,詞人此生建功立業的愿景,在無情的時光流逝中,又似乎顯得如此遙遠,以至于詞人生發出不如及時行樂,免得空落兩鬢白發之感。如其《風流子·秋郊即事》:
平原草枯矣,重陽后、黃葉樹騷騷。記玉勒青絲,落花時節,曾逢拾翠,忽聽吹簫。今來是、燒痕殘碧盡,霜影亂紅凋。秋水映空,寒煙如織,皂雕飛處,天慘云高。 人生須行樂,君知否?容易兩鬢蕭蕭。自與東君作別,刬地無聊。算功名何許,此身博得,短衣射虎,沽酒西郊。便向夕陽影里,倚馬揮毫。[2](P17)
詞前半片寫景,后半片抒情,直刺靈魂深處。枯草、黃葉、亂紅和寒煙意象,描畫出秋季自然萬物的狀態,而人生須及時行樂之感,又頗有太白的灑脫,但那畢竟只是害怕功名到頭無成的兩鬢蕭蕭之感。上片重疊的多種秋日意象,只是為了襯托納蘭性德矛盾而又悵然的精神世界。況周頤在《蕙風詞話》中評價《風流子·秋郊即事》時認為,詞中意境雖稍顯素樸,但依然可以從中見出納蘭詞的風骨,“視短調為有進”,“庶幾沉著”[2](P19)。這一評價無疑是中肯的。
楊柳垂絲依依,離情脈脈,欲留而不能。納蘭詞中多用楊柳意象來送別友人,而讓人印象最為深刻的,則是其對亡妻的眷念之情,如其《河傳》(春殘)[1](P97)一詞,敘微雨初春時分詞人思念亡妻之情,記得當時滿院垂柳花枝,蝴蝶紛飛,復以“皆不是”一語,將夢境打碎,退回現實,傾注了對亡妻的滿懷深情與思念。
“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自古以來,別離之苦最難忍受。古人將其視為世間所有事物中最難割舍者,納蘭性德也不例外。其詞特別注重別愁離緒的抒發,且作品眾多,流傳甚廣,朗朗上口。吳兆騫因科場案被無辜流放,因為好友顧貞觀的訴請以及內心對于正義的堅定,在長達七年的時間里,納蘭性德始終為吳兆騫奔走訴請,終至吳兆騫得以赦免。其重視情義,從中可見一斑。表達此類情感的詞作,在納蘭詞中還有很多,試舉兩例:
愁絕行人天易暮,行向鷓鴣聲里住。渺渺洞庭波,木葉下,楚天何處。 折殘楊柳應無數,趁離亭笛聲吹度。有幾個征鴻,相伴也,送君南去。——《菊花新·用韻送張見陽令江華》[1](P195)
片紅飛減,甚東風不語,只催漂泊。石上胭脂花上露,誰與畫眉商略。碧甃瓶沉,紫錢釵掩,雀踏金鈴索。韶華如夢,為尋好夢擔閣。 又是金粉空梁,定巢燕子,一口香泥落。欲寫華箋憑寄與,多少心情難托。梅豆圓時,柳棉飄處,失記當時約。斜陽冉冉,斷魂分付殘角。——《百字令》(片紅飛減)[1](P249)
第一首詞以“楊柳”寄予離別之情。在詞人溫婉的筆觸下,“楊柳”這一典型意象,不僅流露出離愁別緒,而且顯得柔和唯美。詞人思緒隨柳絮紛飛,楊柳沉,詞人思緒沉,楊柳落,詞人思緒落。這也正像友人的人生遭際一樣,起起伏伏,跌跌撞撞。第二首詞作于盧氏逝世之后,詞人因園“廢”而生發感傷。庭院的熱鬧繁華仿佛還在昨日,今日卻只有凄涼作伴。紅花因風落,怎知是風兒無心為之,四處飄散,鳥兒仿佛也在為之哀鳴。園中的小井,曾是飲水的源泉,如今卻獨自冷清。長滿的苔蘚,已經鋪滿庭院,早已聽不到昔日的嬉鬧聲。麻雀仿佛懂此中深意,獨自來湊些熱鬧,好不受歡迎。柳樹上面滋生的柳絮在四散紛飛,更添詞人的凄涼感傷。園中鳥兒依稀歸來,人卻已然陰陽相隔。“柳棉”和“片紅”構成一派春光敗落的景象,所見處皆是凄迷之象。詞人于結尾處興嘆,好時光已經如夢幻般消失了。由此可見,“楊柳”和“落花”這兩意象,在納蘭性德的離別詞中,多有一語雙關一詞兩意的用法,這也是納蘭詞較之其他詞人的創新之處。
衰草綿綿不盡,恰如離恨,更行更遠還生。納蘭性德經常隨帝王行獵,不得歸鄉,滿目可見便是無垠的草地。由此,在納蘭性德看來,草便具有了濃厚的生命意識,成為詞人寄托其漂泊愁緒之物。其《踏莎行》(倚柳題箋)[1](P238)中的“玉階春草”,雖有冷意卻寄寓溫暖,而“金殿寒鴉”則雖有暖意,卻暗藏冷清。詞人苦于無人訴說,只得付諸筆端,寄希望于一輪圓月,希望藉以驅散閑思之苦。由此,詞人生發出這樣的情緒:人生本可以悠閑自在,為何又自尋煩惱,加速老去。古人每當客居異鄉,靜坐獨居之時,內心便會迸發出對親人的思念,對自我人生飄搖如寄處境的感嘆。當此之時,詞人自會心有感觸,于是發而為羈旅之詞。1676年,納蘭性德參加會試,中得二甲七名,后以此領授三等職位,正式開啟其仕途之路。這一年,納蘭性德年方22歲。深得康熙皇帝信任的納蘭性德,做了皇帝九年的貼身侍衛,多次隨康熙南巡北狩,游歷四方。但是,父親為他鋪設的這一條充滿鮮花與掌聲的道路,并不是他想走的。他只想當一位瀟灑的士林文人,與好友飲酒作詩。于是,納蘭性德邊塞羈旅詞所要表達的,自然便是對邊塞生活的厭倦,以及思念親朋好友的真情。在其所創作的羈旅詞中,他依舊選擇了植物意象群以表達其內蘊情感,如其《蝶戀花·出塞》:
今古河山無定據。畫角聲中,牧馬頻來去。滿目荒涼誰可語。西風吹老丹楓樹。 從來幽怨應無數。鐵馬金戈,青冢黃昏路。一往情深深幾許。深山夕照深秋雨。[1](P94)
詞開篇即道出,時代變化以及朝代更迭絕非人力所能左右。世事無常,歷史無情,而“西風吹老丹楓樹”,則抒發了一種孤苦伶仃的寂寥之感,意象悲壯蒼涼。下片筆鋒一轉,詞人試問昭君:“一往情深深幾許。”千秋萬代以來,王昭君對故國的一往情深,縷縷怨心,能夠看得清讀得懂的,亦只有納蘭性德這樣的知音之人了。于是,絕色女子和絕代才人,隔世而為知音。在這首羈旅詞中,納蘭性德以情寓景,抒發了其日常扈從生涯中所生發出的悲涼感受,用語凝練卻情意綿長。
納蘭性德詞心悲惋,因此,納蘭詞中的意象,大都帶有哀怨色彩。這與其個人獨特的感傷氣質息息相關。只有感情真摯,語言自然,詞才能真正表達詞人特定的人生體驗和生命意識。在納蘭詞中,植物意象被賦予了濃烈的感情色彩,遂成其哀婉凄清的獨特意境;而其之所以能“立象以盡意”,大體是因為詞人皆以“情”托之之故。《四虛序》中的相關詞論,正可以拿來評價納蘭詞。“偏于枯瘠,流于輕俗,而不足采矣。”[3](P206)“不以虛為虛”,而是反用“虛”的對立面“實”另立新意,“實”中見“虛”,“化景物為情思”。納蘭詞正如是,輕妙自然與情長兼備,將內心情思與外在意象有機結合起來,化虛為實而又絕無枯瘠輕俗之弊。“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深而不知所終,而終歸于柔厚。”[3](P397)唯深情寄于諸多植物意象中,故其詞既有純柔之美,亦富有情味。
[1]趙秀亭,馮統一.納蘭詞箋校[M].北京:中華書局,2011.
[2]嚴迪昌.納蘭詞選[M].北京:中華書局,2011.
[3]周振甫.詩詞例話[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