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銀峰,單鴻飛
(遼寧大學 文學院,沈陽 110036)
漢語語音史包括通語史和方音史兩部分,可以說這是語音史研究的兩條主線。以往學術界比較關注通語史的研究,忽略了方音史這一主線,致使漢語方音史的研究成為薄弱環節。李新魁提出,漢語音韻學今后應該加強方音史這一領域,方音史研究不僅是漢語語音史的一部分,而且對共同語語音的研究也具有重要意義[1]。
近年來,學術界對于漢語方音史的研究較為關注,特別是關于南方方言的語音史研究,林亦先生《百年來的東南方音史研究》便是對這方面的總結成果。在北方方言的語音史研究中,河北、山東和山西的方言史研究也取得了可喜的成果,出現了一些高質量的研究著作,如張樹錚《清代山東方言語音研究》、喬全生《晉方言語音史研究》等。相比而言,東北方言的語音史研究較為滯后,甚至可以說至今還無人涉獵。我們不禁要問,東北方音史研究滯后的原因是什么?哪些因素成為東北方音史研究的瓶頸呢?我們認為主要有兩個方面:第一,研究觀念的滯后。提到東北方言,學術界普遍認為,東北方言形成時間晚,且與北京話較為接近,差異較小,沒有深入研究的必要。劉曉梅在概括百年東北官話研究時也提到了這一點:“東北官話是一支最終形成較晚的官話,由于歷史較短,且與北京官話接近程度甚至大于北京官話與冀魯官話的接近程度,因而受到的重視遠遠低于其他官話方言。”[2]由于這種觀念的影響,我們對東北方言,特別是東北方音史的研究缺乏足夠的重視,研究隊伍匱乏,不能形成持續的研究態勢。但實際上我們對于東北方言形成時間并不清楚,特別是東北方言的源頭,以及東北方言與今北京話的關系等等,懸而未決的問題頗多。因此,我們要取得東北方音史研究的突破,首先要打破傳統的研究觀念和模式。第二,研究材料的匱乏。俗話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東北方音史研究滯后的一個重要原因是文獻材料的匱乏。對東北地區的開發雖自戰國已開始,但人口構成長期以來為多民族聚居,近代以來漢族人口逐漸占據優勢,但文化發展相對來說較為滯后,缺乏記錄東北方言的文獻材料。正如李無未先生所言:“最主要的是,文獻幾乎無處可追尋。沒有了文獻的支撐,東北方言史研究的大廈還能樹立起來嗎?只能是空想的東北方言史研究樓閣或者曰東北方言史研究海市蜃樓。”[3]
由此可見,東北方音史研究的滯后既有客觀因素,也有主觀原因。值得欣慰的是,2016年,鄒德文教授《清代東北方言語音研究》的出版,改變了當前東北方言歷時研究的現狀,作為國內外第一部系統研究東北方音史的著作,為我們建立了東北方音史研究的新模式,探索了一條切實可行的研究之路。筆者也曾經對東北方言做過零星的考察,深知東北方音史研究的困難,一直想找機會談談對東北方音史研究的思考,該著作的出版給我們提供了這樣一個契機。下面,我們就結合這部著作,談一談該書對東北方音史研究的價值及對今后研究的思考。
由于受到以往學術觀念的影響,東北方音史研究歷來不受到重視,甚至認為研究東北方言價值不大。所以東北方音史要有突破,首先就要在研究觀念和思路上實現突破。我們認為東北方音史不僅值得研究,而且大有可為,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第一,東北方音史是構建漢語方音史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環。如通語史的構建需要了解不同時期通語的面貌及演變情況,同樣,漢語方音史的構建也需要了解不同時期不同方音的面貌及演變情況。因此,漢語方音史如果缺少了東北方音史一環,也是不完整的,殘缺的。第二,研究北京話的淵源,研究北京話發展史,對東北方言是不可回避的。胡明揚早已指明這一點:“今天的北京話和周圍的河北方言差別很大,而和吉林、黑龍江兩省的東北話反而很接近,和哈爾濱話相去無幾,和遠在東北邊陲的寧古塔的話幾乎基本相同,這又是怎么回事?這一類問題還有很多,都需要花功夫去研究探索。”[4]東北方言的研究可能會成為探尋北京話源頭、構成和演變的一把至關重要的鑰匙。第三,語言接觸研究的優質樣本。由于歷史和地理因素,東北方音的構成應該說來源很復雜,既有當地土語,還有移民方言的影響,同時還有其他民族語言的接觸和融合,如蒙古語、朝鮮語、滿語、俄語、鄂倫春語等。在語言接觸的過程中,哪些語言成分最終保留在東北方言中,成為東北方言的“語言底層”,以及不同語言接觸的方式、層次及變異等,都是值得我們進行深入探討的,可以說是語言接觸研究的優質樣本。
《清代東北方言語音研究》突破了以往研究觀念的束縛,從更宏大的視角關注東北方音史的研究,鄒德文教授對其研究意義有明確的闡述:一可以填補東北方言史研究的空白,二可以為完善漢語語音史的修撰提供素材,三可以為現代漢語普通話語音的研究和正音工作提供重要的材料和結論,四可以證明普通話基礎語音系統的來源。鄒德文教授在研究觀念上明確了東北方音研究的價值和意義,為東北方音史的研究打開了新思路。
方音是某個地域的人們完成交際、溝通思想的工具,因此方音研究離不開地域因素和人口構成。比如說研究客家方言史,必須要結合歷史上客家人五次遷徙的時間、路線、遷入地區、遷入人口數量等諸多信息進行綜合研究。同理,要研究東北方音史,首先也要弄清楚的是東北方言究竟什么時候形成的,在形成過程中哪些語言或方言參與了東北方言的構成。我們知道,東北地區歷史上民族眾多,再加上流民、移民等因素,人口流動頻繁,來源復雜,要探究其形成的狀況和歷史的確是一個難題。雖說有難度,但地域因素和人口構成是研究方音史不可回避的,甚至可以說是至關重要的基礎。硬骨頭總是要有人去啃的。鄒德文教授《清代東北方言語音研究》從文獻材料入手,用大篇幅考察了清代東北地理與行政區劃,特別是對遼金以來東北地區的人口構成及居住狀況進行了全面的梳理,“重點探討漢族移民、流民、被掠人口的數量、來源地、到達東北的時間等,探討清代東北地區各民族間的語言接觸(以語音相互間的影響為例),考察‘官莊’人口來源以及對東北方言音系形成的影響,流民、移民、流放者三類漢族人對東北方言音系形成的影響”[5]2。對歷史上東北地區的地理因素、行政區劃、人口構成等自然要素的梳理,為東北方言的研究奠定了堅實的基礎。鄒德文教授提出了清代東北方言的兩個源頭:遼東話和膠遼話。以上通過文獻材料和移民史資料來考察清代東北方言的形成,有理有據,結論是令人信服的。
材料是語言研究的基礎,沒有材料,一切研究都無從做起。鄒德文《清代東北方言語音研究》之所以取得了東北方言歷時研究的突破,首先應該得益于材料的挖掘和突破。該著作從東亞漢字文化圈視角去挖掘文獻材料,主要根據幾部反映清代東北方言的韻書古籍,如《黃鐘通韻》《音韻逢源》《奉天通志》等,同時結合日、韓等國反映東北方言的域外文獻《華音啟蒙諺解》《你呢貴姓》《騎著一匹》《學清》《支那語講義》《滿洲土語研究》等。以前者立論,以后者驗證并且兼顧發展變化,全面、系統地探討清代漢語方言語音系統的若干特征,并對這些特征的形成、發展、對后世語音的影響作出說明和合理的解釋。關于選取的幾部朝鮮和日本漢語教科書文獻,鄒德文闡述了其對東北方言語音研究的重要價值:“這兩部書流傳之時又逢我國的清代,因為歷史、地理、陸路交通、貿易交流、生活習俗、移民等方方面面的原因,使得朝鮮王朝的韓語會話教材的語音系統跟當時的東北方言有千絲萬縷的親近關系。”[5]119“在清代同期的日本,為開展漢語教育或為其他目的而出現了一大批漢語教科書,其中有一些日本漢語教科書是直接以漢語東北方言為內容的,這些書為研究者留下了比較豐厚的語言材料,對其進行深入的研究可以探求其中潛藏著的清代漢語東北方言的語音系統特征,從而為目前研究尚不充分的清代漢語東北方言音系提供一些可借鑒的參考。”[5]146對日韓漢語教科書或會話書的關注,突破了以往研究材料的限制,從根本上解決了東北方音史研究材料匱乏的短板。
鄒德文教授在東北方言材料的挖掘上邁出了第一步,這為我們今后的研究拓寬了思路。葛兆光提到:“真正在中國歷史與文化的研究中,既能擺脫‘以中國解釋中國’的固執偏見,也能跳出‘以西方來透視中國’的單一模式,通過周邊豐富文獻資料和不同文化視角來反觀中國,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6]我們不能僅僅依靠本文文獻,應充分挖掘域外文獻,從不同視角來豐富對東北方言的研究和探討。除了日韓等東亞諸國的漢語教科書外,我們認為民族文獻材料應是我們今后挖掘的重點。東北作為滿族的發祥地,在建立清帝國之前,滿族已在東北經營幾十年,為了鞏固統治和謀求發展,除了吸收漢民族的優秀文化,也創立了自己的語言文字。大量的滿語滿文文獻亟待整理和挖掘,這也是研究東北方言的寶貴財富。近年來,學術界對國內外的滿文文獻進行了較為全面的整理,甚至有學者利用滿文文獻來研究漢語語音,如王為民的《滿文文獻與尖團音問題》《從滿漢文獻對比看北京話前后中元音合并的年代》等。滿文文獻的整理和研究,必然會推動東北方音史的研究。
此外,“燕行文獻”作為明清時期李氏朝鮮出使中國的使行文獻,時間跨度大,形式多樣化,涉及面較廣,大概有500多種,且內容豐富,重現了明清時期中國社會的方方面面,成為中國700年來重要的歷史見證,具有重要的歷史文獻價值。通過對明清時期朝鮮燕行使使行路線的分析得知,東北地區一直都是使行線路的重要地區。朝鮮使節經過東北,接觸比較多的即是當地的語言情況,有些使臣或隨行人員將其語言情況記錄并保存下來,成為我們今天了解明清時期東北方言的使用及語言特征的寶貴材料。筆者近年來對“燕行文獻”進行了一些整理和研究,其中也涉及到明清時期的東北方言,如《域外漢籍“燕行錄”與東北方言研究》《域外漢籍〈入沈記〉與清代盛京語言》《朝鮮時代燕行文獻與明清遼東方言考》等,希望能夠擴展東北方音史研究的材料。
文獻材料的挖掘為我們重建東北方音史提供了一種可能,但由于材料復雜,需要撥開云霧,剝繭抽絲,提煉不同時期東北方言語音的特征,的確也非易事,重建東北方音史任重而道遠。還好,鄒德文教授邁出了第一步,為東北方音史研究探索了一種新的模式。
傳統的音韻文獻是我們探索古代漢語語音的重要材料,但由于漢字的性質,只能體現漢語的音類,無法展現當時漢語的音值。《清代東北方言語音研究》在研究方法上突破了這一限制,將本土音韻文獻與域外對音文獻結合起來。李無未先生在序言中充分肯定這一點:“域外文獻,尤其是朝鮮、日本19世紀末20世紀初漢語教科書語音材料,因為運用標明音值標音標記,是最為直接的第一手資料,把它納入研究中,如虎添翼,更可以做到精確標音,證明傳統韻書等韻圖音位的可靠性。毫無疑問,這種處理文獻的理論和方法,跨越了語音文獻混沌的鴻溝,就實現了清代東北方言語音文獻使用的最大效能化,這是遠遠超出前人的。”[5]3這種結合彌補了傳統音韻文獻的不足,同時也契合了現代語音學研究的理念。從本質上,這也是研究觀念的突破,研究模式的創新。由于文獻材料的復雜,鄒德文教授通過分析兩部韻書反映的語音現象,提取了清代東北方言語音的12條特征,避免卷入音韻文獻音系性質的紛爭,從宏觀上來概括清代東北方言語音的特點。
在處理本土音韻文獻時,我們必須要明確一點,古代韻書韻圖的編撰者,不是語音的記錄者,其編撰的目的則是通過韻書韻圖的設計來展現編纂者個人的思想。因此,為了更好地釋讀韻書韻圖,必須將編纂者定位為韻書韻圖的設計者,挖掘編纂者的音學思想和設計理念,以及編纂者的音學思想對韻書韻圖設計、音系描寫產生的影響,并將其置于更為廣闊的社會背景下,深入分析其音學思想的來源及產生的時代背景,如此才能更全面準確地剖析音韻文獻的價值。這種現象在明清韻書韻圖中表現得尤為突出,正如王松木所言:“此種將音韻學與象數學相互融通的做法,在明清韻圖設計中并不罕見,特別是哲學思想愈能自成一家的編撰者,韻圖中雜糅象數思想的現象愈是鮮明。”*引自王松木未刊稿《知源盡變——論方以智〈切韻聲原〉及其音學思想》。只有明確了編撰者的編撰思想和設計理念,才能更客觀地運用音韻文獻材料,避免進入自說自話、過度闡釋的論證怪圈。
《清代東北方言語音研究》以清代東北方言作為切入點,運用本土文獻和域外文獻,為我們考察了清代東北方言語音的重要特征,探索了一條切實可行的新模式。同時,該著作也為我們今后研究東北方言提供了諸多的生發點:從歷時的角度來看,明代或明代之前東北方言的語音狀況也是值得研究的,要構建東北方音史,不同時期東北方言的語音情況都是不可缺少的,明清幾百年來東北方音史的演變及規律也是值得深入探討的;從共時的角度來看,清代東北方言語音特征中,哪些是漢語移民方言的影響,哪些是少數民族語言的影響,以及在語言接觸過程中語音變異的特征、方向和規律等等,都是值得我們繼續進行探索的。可見,關于東北方言史的研究,這只是一個開始,但這是一個好的開始,相信不久的將來,通過東北學人的努力,東北方言史的面貌會逐漸展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