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 霄
(華中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武漢 430079;伍倫貢大學 法律人文藝術學院,澳大利亞 伍倫貢 2500)
15世紀之前,中國與歐洲的交流主要依靠陸上絲綢之路。但由于沿途自然與政治環境的影響,陸路交流的時效較低、規模較小,未能使中華文明*中國歷史上各王朝一直重陸輕海;近年,中國政府開始重視海洋,中國也逐漸成為陸海并重的國家。與歐洲文明發生大規模的接觸。隨著15世紀世界大航海的興起,沿海的西歐諸國憑借堅船利炮逐步登陸中國東南沿海,并沿長江向內陸地區滲透,在中國這片古老的土地上,中華文明與西歐文明第一次發生大規模、大范圍的碰撞*“碰撞”包括交流與對抗。。20世紀80年代以后,當代中國的經濟、政治、文化逐步向外轉型,同時引進國外的科技與文化。在這種“引進來”的背景下,世界使用人數最多的漢語與世界使用最廣泛的英語再次在中國本土發生碰撞。如果說,中國近代的開放和文明的碰撞是被動的,那么,中國當代的開放和文明的碰撞則是主動的。當代中國政府部門和民眾對英語教育投入較大,這反映了中國這一古老的大國積極融入世界的心態,但效果卻不太好。本文將從文明的碰撞探究這一問題的深層次原因。
文明的多種定義都基本認可文明是人類創造的總和,包括物質的與非物質的。“海洋文明是人類歷史上主要因特有的海洋文化而在經濟發展、社會制度、思想、精神和藝術領域等方面領先于人類發展的社會文化。所以,一種海洋文明之所以能稱為海洋文明,一是它要領先于人類社會的發展,二是這種領先主要得益于海洋文化,兩者缺一不可。”[1]誠然,海洋文明與大陸文明之間并無絕對的優劣之分,只是不同民族根據所處的特殊地理環境長期積累而形成的各種物質與非物質成就,在人類發展史上這兩種文明此消彼長,并非沿海國家一定有較發達的經濟與文化。既然被稱為“海洋文明”,就應是世界多數國家發展的主流方向——走向海洋。歐洲國家在近現代向世界展示了其通過走向海洋而獲得的繁榮與富有,也給原殖民地人民造成了傷害,但這并不僅是歐洲的成就,而是屬于全人類的。所以,現在世界上多數國家都走在追求民與國共同富強的道路上,為了實現既是全人類都認可的也是海洋文明的應有之義——自由、平等、包容、博愛。當然,這并不意味著輕視大陸文明,而是順應數百年來形成的以海路為主的世界貿易、交往形式,同時重新開發、振興陸路貿易。
歐洲國家走向海洋的原因不止一個,但其根源在于歐洲國家的地理條件決定了他們無法從其有限的國土上獲取足夠的生活和生產資料。英格蘭位于大不列顛島東南部,西部為威爾士山地,北部為蘇格蘭高原。荷蘭位于歐洲大陸西北端的尼德蘭低洼地區。西班牙與葡萄牙位于歐洲大陸西南端的伊比利亞半島,該半島60%的土地為平均海拔600米的梅塞塔高原。由此可見,最先走向海洋的歐洲國家的共同特點是其國土平原面積較小,不能供給足夠的耕地,他們為了生存與發展不得不走向海洋。特別是工業革命之后,歐洲國家為了尋求更多的海外市場與原料產地,需要借助海路運輸才能達到目的。正所謂“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論語》)。航海業的興盛不僅意味著全球新航路的開辟和新大陸的發現,更意味著生產資料來源國的擴大化、多元化以及產品市場的全球化。隨著國際貿易范圍的擴大,不同國家都認可的統一的商業規則應運而生,重合約的“契約精神”在自由貿易中發揮著重要作用。面對變幻莫測的海洋人,人類唯一能依靠的只有相對海洋來說非常渺小的艦船(軍艦或商船),那些能夠乘風破浪到達彼岸的船隊與船員必須具備強烈的冒險和進取精神。船隊從一個國家/民族到達另一個國家/民族,這些異族的船員能接觸到不同的族群并感受到多元的文化。
在世界海路被開發之前,文明之間的交流主要依靠陸路,如中國漢唐時期的絲綢之路。那時,中國的經濟、政治、文化中心在以長安(西安)為中心的內陸地區,中國與歐洲的往來主要依賴由長安出發向西延伸至歐洲的陸上絲綢之路。這從當時中國西部邊疆要塞(嘉峪關、玉門關等)以及西域諸國(樓蘭、精絕等)的繁榮可見一斑。但陸路交流的繁榮并非意味著完全沒有海路的交流。“當我國絲綢產量有了一定富裕和具備交通條件時,就以兩種運輸方式輸向域外。先以陸路為主,水運為次。……按其所經道路,后人便美稱為‘陸上絲綢之路’和‘海上絲綢之路’。我國向海外國家或民族通過海路輸送絲綢,有正史可查的已有兩千多年。”[2]自春秋戰國始,中國就已通過海路與外域交流。但值得注意的是,早期海運以東南沿海的百越人為主,還有“唐代以后陸續從中原遷徙而來的移民”[3]10。中國東部與南部以武夷山系與南嶺為主構成的丘陵地區阻礙了沿海地區與中原的交流,加之氣候濕熱,被中原王朝視為瘴氣彌漫、不習王化的蠻夷之地,亦即被邊緣化的地區。即使該地區的族群遠渡重洋帶回異域文明的元素,也不可能受到尊王攘夷的中原王朝的重視。“明朝前期的海禁和朝貢貿易基本上扼殺了宋元時期的海洋意識和民間的海外拓展,雖然永樂到宣德初年的鄭和七下西洋規模世界無二,但卻非海洋意識的邏輯發展,而是大陸意識在海洋舞臺上的展示……”[3]14。“鄭和下西洋”最遠到達非洲大陸東海岸,但沒有像西歐國家那樣建立殖民地,可見如此“壯舉”并非為了開疆拓土與擴大自由貿易的市場,而是為了宣揚中國尊為世界中心的國威以令各國(部落)臣服并接納或贈與貢品。15世紀歐洲國家航海業興起,不同國家(民族)之間的交流方式逐漸由陸路轉向更為便捷、運力更大的海路,曾經繁榮的西域邊塞關隘逐漸凋敝,西域諸國也逐漸堙沒在歷史的沙塵里。15世紀至19世紀,歐洲諸國憑借強大的航海實力登陸非洲與美洲大陸并將其大部分地區變為殖民地,并逐步登陸亞洲將其部分地區變為殖民地,中國的澳門與香港就是這樣被占領的。此外,19世紀中葉,歐洲各國通過各種不平等條約,進一步打開中國東部與南部的重要海港與內河港口。
無論如何定義海洋文明,就當代歐洲而言,瀕臨大西洋的西歐比內陸的東歐更繁榮。就當代亞洲而言,環太平洋地區比中亞內陸地區更繁榮。就當代中國而言,盡管歐洲各國在18、19世紀對中國的侵略是不道義的,但不可否認的是,客觀上被迫開埠的中國東南沿海地區和內河港口比中西部內陸地區更繁榮。簡言之,海洋文明的主要特點為:重商意識、冒險和進取精神、開放性和多元性[3]9-10。
近代中國的衰落,實質是大陸文明在與海洋文明的碰撞中處于劣勢的體現。中國文明指“以在內陸(通常為大河流域)謀生為主導方式而孕育或發展而來的文明”[3]9。起源于黃河與長江的中國為傳統的農耕文明國家,以土地為安身立命之所。中國歷代中原王朝一直都視守土為重(如建立以土地為基礎的封建中央集權的王朝),原因之一是中國北方蒙古高原上的游牧民族一直是歷代中原王朝統治的最大威脅。游牧民族由于生存環境惡劣,他們不能從自然獲取足夠的生存資料,不得不向外掠取。而中原王朝的傳統疆域一直以華北平原、黃土高原東南部為中心(后來包括長江中下游平原),平均海拔較低,地勢相對平坦。蒙古高原上的游牧民族對中原王朝形成居高臨下的態勢,他們是馬背上的民族,具有快速移動能力,能對中原王朝突然襲擊。為了鞏固統治,自戰國時期和秦朝開始,歷代中原王朝都十分重視經營北方疆界,修建并不斷加固長城。當時海路不發達,中原王朝幾乎不用擔憂來自東南海上的襲擾,不重視海疆的保護與開發利用。因此,明朝之前的中原王朝只要能成功抵御來自北方游牧民族的襲擾,就基本上能專注于國內的治理了,即“大海是農業文明的邊緣,也就構成了以小農經濟為基礎的專制王權實施統治的界限”[4]。
自明朝始,逐漸有來自西歐國家的商船到中國東南沿海地區開展貿易,同一時期來自日本的倭寇也屢犯東南沿海。在此背景下,明朝的執政者并未采取積極走向海洋的策略。相反,“一方面對內加強海禁政策,執行‘片板不許入海’,另一方面對海外諸國來朝設立市舶提舉司,在制度上對朝貢貿易給予保證”[5]。顯然,海禁政策在大航海時代里是一種倒退,使中國錯過了走向海洋與開放發展的時機。中國在全球地理大發現與資本主義全世界擴張的時代大背景下閉關鎖國,逆世界潮流而動,為中國在19世紀中葉與西歐列強的碰撞中的失敗埋下了伏筆。
結合中國的地理特點,可以得出中國文明的特點是:歷代中原王朝一直視東南沿海為蠻夷之地,“入主中原”是實現穩固執政的關鍵,在經營方式上以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為基礎。歷史上的重要城市長安(西安)、洛陽、汴梁(開封)等都遠離海洋。中國人整體性格內斂,重守土。而最重要的是中華文明的自穩性,其核心是受儒家的“仁、義、理、智、信”的價值觀、“長幼有序”的尊卑觀和“華夷之辨”的大一統思想的影響。這些是國家/民族集體意識里的烙印,確保了中國的不同地區、不同族群能被凝聚在一起并處于相對穩定的狀態,也使得中國周邊的國家/民族也深受儒家思想的影響,從而形成了以中國為中心的大中華文化圈。
盡管中國有約1.84萬公里的海岸線,但歷代中原王朝的執政者并未真正重視海洋。當西歐國家的艦船抵近中國東南沿海時,中原王朝并沒有作好軍事、經濟、文化上的準備。西歐國家位于沿海地區或本就是島國,國土面積狹小、資源有限。一些國家的祖先為北歐游牧民族(如英國人的祖先為北歐強悍的日耳曼人),游牧民族的侵略性極強、受資源與利益的驅使,他們具有征服海洋的毅力與雄心,三者結合形成強大的征服欲望。一種文明的興起一般需向外擴張并與其他文明發生碰撞。在碰撞的過程中,入侵與抵抗的戰爭也難以避免。政治以經濟為基礎,戰爭是政治的延續。換言之,戰爭的實質是改變雙方經濟利益分配的格局。“英國的對華貿易開始于1637年”[6],從那之后直到鴉片戰爭之前的200年間,中國向英國出口絲綢、茶葉、瓷器等始終處于貿易順差地位,世界范圍內的白銀大多流向中國。以英國為主導的西歐國家為了改變長期的貿易逆差,同時為其大量商品尋求更廣闊的市場,發動了兩次鴉片戰爭。這兩次戰爭的意義不僅在于清政府在軍事上失敗和割地、賠款、開放通商口岸等,更重要的是英國從根本上改變了其對中國貿易的逆差格局,改變了世界范圍內白銀的流向,奠定了英國作為世界金融中心和強勢文明的地位。自此以后,中國周邊一些曾經臣服于中國的東南亞國家或部落,逐漸成為英國或其他歐洲國家的殖民地。這一切的根源在于逐漸沒落的弱勢文明在與新興的強勢文明角力中漸顯頹勢的結果。一邊是逐步走向衰落的以小農經濟為基礎、相對封閉卻較為穩固的中國文明,一邊是具有強大征服欲的歐洲海洋文明,兩種力量在中國這片古老的土地上發生了碰撞。滿清政府雖在軍事上失敗,但其穩固的文明仍難以被征服與同化。
語言是文化的載體,若兩種文化差異較大,則其各自的語言也很難互相融合。中國在近代曾被迫處于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改革開放主動地融入世界也只有40年,英語(或其他西歐國家的語言)都不曾也不可能徹底消解漢語。相反,強勢的英語入侵激發了中國的語言與文化安全意識。而東南亞國家,多為島國或半島,戰略縱深小,沒有穩固的文明。當強勢的歐洲海洋文明洶涌而至的時候,只能被征服與同化。所以菲律賓、新加坡、馬來西亞、印度尼西亞等國的官方語言之一或通行語言為英語。
個體用異族語言說寫一個單詞或一個句子或許不難,但若要求個體甚至全體中國人不間斷說、寫異族語言并習得異族語言的思維方式,則并非容易做到。我們的母語漢語代表較穩固的中國文明,漢文化深深植根于每位中國人的意識里。而語言是文化的載體,以漢語為身份標識的中國人不間斷用英語表達思想是根本不可能的。語言是國家/民族身份的標識,一旦這種標識被消解,這個國家/民族的凝聚力和生存之根則被打破,也不能成為推動人類進步的動力。
英語是語言學科的一個分支。根據正態分布理論,每一學科的學習者中優秀者(90分以上/百分制)只是且只能是少數,多數學習者處于中等水平(70-89分/百分制)。對英語的學習也遵循這一規律。在中國人中能學好英語的只能是少數具有語言天賦的人。在當代中國,英語教育占用了比其他學科更多的社會資源,這是當代世界英語文化霸權的體現,同時也對中國的文化安全構成了威脅。“不尊重母語和母語思維,放松對母語教學規范的重視,輕視對國家公共語言使用的管理,任意讓‘優雅的漢語’弱化成‘瘋狂的漢語’,有可能對一個國家的文化安全產生威脅,給國家和民族的生存與發展帶來毀滅性的災害。”[7]所以,把英語作為當前中國教育體系中的優勢語言是不合適的,對英語的學習與研究應回歸到與其他學科同等的地位。即少數英語專業人士精通英語,而大多數人可根據自身在生活、學習、工作中的需要選修英語。中國經過改革開放之后40年的發展,經濟實力逐漸增強,文化自信逐漸顯現,有形(制造業)和無形(文化、思想等)的產品逐漸由“引進來”轉型為“走出去”,這既表現在越來越多的中國人通過到外國經商、旅游、學習,將漢語和中華文化帶到世界各地,也表現在中國教育機構和政府部門有意識地向外推廣漢語和中華文化等。正如習近平同志在中國共產黨十九大報告中提出的“講好中國故事”和“提高國家文化軟實力”的要求,在今后的若干年,隨著中國經濟實力進一步提升和經濟結構轉型,文化“走出去”戰略會全面擴展與深化,英語在中國教育體系中會逐漸回歸到其應有的地位。中國的英語學習者和研究者,應當以“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的心態常思憂患,方能在大時代的變革中從容不迫地面對經濟和文化發展的時代要求。
近代不同文明之間的大規模碰撞,起源于歐洲國家海洋文明對其他國家殖民的結果,給殖民地帶來了深重的災難,中止或改變了世界多地的文明進程。因此,對于歐洲以外地區的文明,這種碰撞是被動的。但從積極的方面看,洶涌到來的強勢海洋文明,加速了世界各地的融合以及歐美與本土文明,也提高了本土文化的安全意識。本土文明越穩固,安全意識就越強烈,與經濟社會發展海洋文明的碰撞就越激烈,彼此的人民學習并習慣使用對方的語言就越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