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點鐘左右,他上了一輛公交車。那趟車是通往太平路的。他當天的目的仍是去那里。不過,車才駛出幾站地,距太平路還有很長一段距離的時候,他卻從車上下來了,被自己的身影牽引著朝北山廣場走去。
幾只風箏點綴在廣場上方云影稀疏的天空中,形同一只只盤旋的飛鳥。當初清除的雪都堆積在廣場四周,現在大部分已經化開,水跡漫延到廣場剁斧石道板上,一片濕漉。
出門之前,窗外明晃晃的陽光令人感覺異常溫暖。事實上,竟然是掩人耳目的假象。尤其是一步入北山廣場,冷風便生硬地襲來,吹得他周身透涼,瑟瑟地縮起脖子。他小心避開地上波紋四起的積水,尋向廣場中心那些放風箏的人。一個穿得厚實、扣著一副墨鏡穩坐在馬扎子里的老頭正盯著空中的目標。他過來時,老頭就扭臉將折射著天光的兩只黑鏡片對向他問:“咋好長時間都不過來放風箏啦?”
老頭聲調并不低,卻被風掠走了一部分,他基本是結合口型領略的內容,咧嘴笑一下回道:“不行嘍,沒你那么大的精神頭了。”
老頭沒再作聲,仰頭繼續看天上的風箏。他也抬眼隨老頭的視線一起升上天空,仿佛自己的年齡比老頭高出那么一大段距離似的。
他隨后又到另外放風箏的人中轉了一遭,看到其中還有幾張熟悉的面孔。雖然熟悉,卻彼此不知姓甚名誰。不過,也不妨礙相互打聲招呼。
廣場上料峭的風很快就讓他感覺難挨,便不想多逗留,返回站點繼續等車,其間,兩眼一直在空中和廣場之間上下游移,試圖將天上的風箏與放飛者對應起來。畢竟距離較遠,根本看不見牽引風箏的線繩——沒有了軌跡,目標就變得難以判斷……
時隔一段日子,他就會到太平路逛一回街。由于并無目的,所以幾乎什么都看,而且一逛就是幾個鐘頭。累了,就尋到步行街連廊的長椅里歇一會兒,稍帶著抽上半顆煙。現在,他煙抽得已比從前減了量。按理早該戒了。每次住院,醫生都告誡他別再抽了,女兒姜悅也經常勸他。可他做不到,畢竟抽了一輩子了。不過,也不像從前那么無所顧忌,姜悅在身邊時尤其如此。犯了煙癮,盡量忍著。實在忍不住,就像知道錯了而又明知故犯的孩子般一副滿面含羞的樣子。后來,就連獨自在家,每當尋向放在客廳餐桌上的一包煙時,也仿佛被屋里暗藏著的探頭監視下一樣地縮手縮腳。燃起一顆后,醫生和姜悅的勸告聲就及時趕來敲打他,以至于每每抽到一半,就強行熄滅放到煙缸上……
腿力基本耗盡時,時間已到了中午。從家里出來之前,他只就著咸鴨蛋喝了碗粥,其間已化成兩泡尿撒出去了。他從不像其他一些逛街的人那樣,尋到商場的快餐廳里去喂一下肚子。盡管他偶爾也會轉到那里,卻從不坐下來吃東西,覺得過于吵鬧,更不愿接受那些吃食的價格。
返回的公交車上的人總比來時多,多半座無虛席。但也不要緊,憑借臉上的溝壑和瘢痕,只要一上車,會有人抬起屁股將座位讓出來。
公交車行進的途中,他會隨著車身的晃動短暫地打盹兒。他并不缺覺,每晚都是一覺到天亮,并且下午還要睡上個把小時。他清楚自己的日子已越來越少,可殘剩的時間對他來說又似乎有些長,長得經常讓他感覺無所適從,感覺沒著沒落似的……
他的家住在一個叫軍馬場的地方,只是那個軍馬場四十年前就遷走了,現在僅剩下一個名字。剩下名字已算是幸運了,這座城市的很多地方早被時間鏟除得一干二凈,甚至連記憶里都沒留下一絲痕跡。
他下了車,橫穿馬路朝對面一排樓房過去。那是一排多層樓房,是軍馬場遷走后建的,與當年繁衍出的眾多面目粗糙的樓房比起來,還算精致,起碼多了一層水刷石飾面。可畢竟已然年久,在四周近年落成的幾幢高層的映襯下顯得尤為黯然。
他沒有徑直回家,先去了旁邊一幢樓里開的一家包子鋪,買了兩葷兩素四個包子。店主人知道他的規矩,沒將包子端上桌,直接裝進塑料袋遞給他。
來到自家門前,他摸索著將鑰匙插進鎖孔,打開房門后,伸手按亮了小門廳的燈,彎腰換上拖鞋,直起身時長出一口氣——現在,他連進門換鞋的動作都不像從前那么流暢了,以至經常想象自己在這個動作中一頭栽倒,并就此一命嗚呼的情景……
小門廳里還有一扇上方鑲著玻璃的二道門,連接著通往廚房和其他幾間屋子的客廳。由于夾在整套房子的中心部位,自然距離光源較遠,甚顯昏暗。
他將裝包子的塑料袋放到客廳的飯桌上,折回門廳進了衛生間。這一次,他沒再開燈,只敞開衛生間的門,借助微弱的光亮撒了泡尿,又仔細地洗過了手,然后掩門來到廚房。爐具上坐著一個小悶罐,里邊是早上喝剩下的二米粥。他點火將粥熱上,熱沸后盛出一碗端到桌上,再拿來筷子和一只空盤子,夾出兩個包子放在里面。
小門廳的二道門旁邊是一間臥室,靠窗戶的一側順著擺放了一張大床,床頭背向窗口,雖鋪置得整潔,還是在昏暗中透著老氣的灰頹之色。緊挨床邊是一只舊沙發,上頭蒙著的花浴巾隨變形的沙發面塌陷下去。
他一口包子一口熱粥地吃著,眼睛恍惚地落在那間臥室里。一會兒吃完飯,他就要上床睡午覺了。這個已過了中午的午覺大概能睡個把小時。醒來后,他會返回客廳里先用早晨燒的開水沏一壺茶。然后,坐下來抽煙。待半顆煙抽完,茶已沏開了,倒進一只掛滿茶漬的杯子里,對著杯口升騰的熱氣 “噗噗”使勁吹兩下,將嘴湊上去“吱嘍嘍”地嘬上一陣……那個期間,他還要開亮客廳的燈,拿過老花鏡戴上,展開上午出門時順手買的晚報,挑揀一些感興趣的內容填補此后的一部分時間——下午就算混過去了。喝茶看報的時段里,他沒有抽煙。倒不是過于沉浸報紙的字跡里,也對煙缸上剩下的半顆煙瞥過幾眼,曾幾次試圖拿起來點火續上,只是手總在中途轉向了那只茶杯,直到終于讀完了報紙,才放棄了對它的抵抗。抽完煙,他又進了臥室,仰在床旁邊的沙發上看起電視。電視總是開很大聲,小的話,他根本聽不清。他還時常將自己的聲音與電視的聲音里相互混淆,多半是罵聲,罵那些拿腔作調的演員根本不懂什么叫做演戲……
那間臥室旁邊是一條狹窄的過道,相向的兩扇門隱沒在過道的暗影里。
剛搬過來的時候,他和士蓉住在和眼下這間臥室一墻之隔的屋子里,這間臥室只擺了一個長條沙發和一只斗柜以及一臺電視機。隔壁那間屋子的對面是間稍小的屋子,其中也安置了一張床,留作女兒姜悅回來探親時住。
他時常在無意間滑落到從前的日子里去。剛搬進來一陣,寬敞的空間里幾乎四處都潛藏著斜坡,他總是不由得沿著那些斜坡滑回當初住的一套平房里。在那套平房里,屬于他和士蓉以及女兒姜悅三人的空間只有六平方米左右,大家必須像家里的其他物件一樣,只有壓縮到極限狀態才能安放進去。倒不是整套房子只有六平方米那么大,另外還有近二十米,只是那部分面積在兒子姜洋結婚時統統讓出去了。
平房的小屋原本有窗戶,后來被加蓋的一個偏廈子擋死了。偏廈子是在士蓉指使下蓋的,因為她非要開一個小賣店不可。士蓉一向說一不二,他已經聽憑擺布了一輩子。于是,一家三口便就此墜入了狹小而又暗無天日的境地。
早在將平房大部分空間讓給兒子姜洋以后,他就向話劇團提出申請。他和團長擺了一番功,強調自己是建國前(1949年之前)參加的工作,眼下居住條件這么差團里不能不管。
團長一口一句前輩地叫,對他的處境深表同情,說一定想辦法幫他解決。此后,每當到團里領他和士蓉的退休金時,他都要到團長辦公室坐一下,詢問房子的情況。團長總是勸他別著急,一來二去,三年就過去了。那三年中,他沒少挨士蓉的罵,后來士蓉還覺得他辦不明白,親自出馬找了幾回團長。她可不是省油燈,急了會扯開嗓門連罵帶撅的,就像當年在一出出戲里扮演的破馬張飛的角色一樣。她勒令團長必須盡快解決,不然就天天過來找他。還果真奏效,沒出半年,他們就搬進了這套房子里。只有他們夫婦兩個,姜悅前一年已遠嫁到哈爾濱去了。
現在,另外兩個房間他已很少進入,甚至連門都不輕易敞開。若是敞開的話,自然會給客廳添加幾分光亮,可同時也會將其中的空蕩泄露出來。其實,這種刻意的回避方式幾乎等于自欺欺人。因為,他的視線時常在不經意間破門而入,將屋內的一切盡收眼底,就像他總能透過腳下前些年鋪裝的復合地板,看到原有灰綠色的水磨石地面一樣。
恍惚間,他聽見了一串門鈴聲,隨后便看見比現在年輕二十幾歲的兒子姜洋出現在半開的門縫間。兒子那時的樣子眼下已經模糊了,可臉上的神情倒是記憶猶新,是一種喜憂參半而又略顯卑微的模樣。
那是他們搬過來兩年之后秋季里的一天。當時,這套房子已不像最初那般寬敞了。在士蓉的指使下,他剛將眼下那間臥室的門從里邊釘死,在外面的窗口處另鑿了一道門變成一個門市。士蓉說反正那間屋子閑著也沒用,不如租出去讓它有點效益……
當進戶門縫隙間的姜洋帶著一臉復雜的神情叫他一聲爸的時候,他愣愣地應了一聲,竟不知道接下來該做如何反應才是,直到士蓉聞聲過來使勁扒拉他一下,他才閃身將兒子讓進屋里。
落座之后,姜洋近乎宣布勝利消息一般地告訴他們自己離婚了。他和士蓉都怔了一下。不過片刻后,士蓉抹搭了一下眼睛說:“離了也好,省得你總挨欺負?!?/p>
士蓉始終看不上兒媳婦李秋華,原因是自己在家人面前已經跋扈慣了,可她的說一不二非但沒被李秋華奉為圣旨,反倒成了離間他們母子關系的借口。兒子姜洋既遺傳了士蓉驕躁的習性,同時也繼承了他的窩囊。經常在李秋華面前沾火就著,卻又無力熊熊燃燒到底,最終總是用早已變成老爺們兒的嗓音哇哇大哭一通,聽得隔墻的士蓉怒火中燒,曾幾次闖到姜洋那邊,企圖用一排狂潮將兒媳婦湮滅。李秋華從不與她正面交鋒,只是事后將她的惡言惡語當成更充分的離間理由。久而久之,他們和兒子之間就成了不相往來的鄰里關系。士蓉常常為此哭天抹淚。每每那時,他就像犯了錯一般的不知所措。他從不用安慰的話勸士蓉。勸了,不但沒有任何收效,反而會引火上身,士蓉一定罵咧咧地說就因為他是個窩囊廢,才生出姜洋這么個熊包來。而不勸,他也未必會逃過一劫。士蓉罵夠了兒子,仍會將火苗燎到他的身上,說自己憋屈成這樣,他連個屁都不放……
士蓉好飯好菜地款待了兒子,還指著那間小屋說:“家里有地方,你愿意在這住,就搬過來!”
姜洋還果真就此安營扎寨下來。他當時隱瞞了自己把平房賣了的事實,撒謊說只是租出去了,房費給了李秋華當作兒子的撫養費……
就像他經常恍惚地看見辭世已久的士蓉和搬走多年的兒子一樣,他還能看見曾經出現在這套房子里的一些物件,比如那只葫蘆形的搪瓷便罐。
士蓉幾乎每晚都要起夜,當初住平房時,總在屋里放置一個便罐。按理,搬進這套房子后,有了衛生間,那東西應當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可士蓉將其丟棄后,又買回一只新的,仍延續了先前的習慣。
他在少有的起夜中從不習慣使用便罐,總是摸黑到衛生間去解決。士蓉覺很輕,一旦開燈驚醒了她,勢必會用惱羞成怒的罵聲將暗夜撕碎。原來住平房小黑屋時,他在少有的起夜中從沒出現過任何閃失。因為,便罐的位置早已印在心里了。而最初搬進這套房子的某一天里,他竟在摸黑去衛生間時不慎將便罐踢翻了,尿流濺灑了一地,挨了士蓉一通臭罵。
數年后,安穩了很久的便罐又在一天夜里橫翻在地。那一次他沒有挨罵,因為招惹那只便罐的不是他,而是士蓉。還不是不慎踢翻的,是起身下床時栽倒在地上砸翻的。
他驚慌地開了燈,連忙彎腰扶她,卻無論如何沒能扶起來,只好扯嗓子將姜洋喚過來,說:“趕緊送你媽去醫院吧,她恐怕是摔壞了!”
士蓉當晚確實摔壞了,可那并不是她就此再沒下過床的原因,真正原因是突發了腦血栓,半個身子癱瘓了,送到醫院時已不能說話,只是不住地哭,哭得無助而又無力。
姜洋只在士蓉剛住院的期間守護了幾天,等姜悅從哈爾濱趕回來以后,他每天象征性地過來探望一下,就再也抓不到人影了。
他本來一直看不上自己的兒子,此前,從不拿正眼瞧他。若不是事發當晚驚慌失措中喚他過來幫忙,他已近乎兩年沒跟兒子開過口了。姜洋也不愿看他的臉子,始終回避照面的機會。士蓉每天喊姜洋到客廳吃飯,他不出來就是如此。士蓉倒是理解兒子的心情,姜洋不愿出來吃,她就索性把飯端到床頭去。對士蓉的舉動,他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了,直想惡狠狠地罵上幾句,卻又不敢,只能將罵聲轉換成一聲響亮的嘆息——都說養兒防老,自己養兒反倒像老太爺一樣伺候著。他覺得這都怪士蓉,若不是她從小對姜洋過分嬌慣,他絕不至于落到眼下這步田地,整天游手好閑,最終妻離子散不說,好端端的工作也弄丟了。
起初,他還不至于一句話不跟兒子說,經常找機會開導他一番,說他老在家里待著不是個事,畢竟身強體壯,干點啥都能活。姜洋總是滿口答應,說自己都這么大了,啥都明白。并且,還常用一些“馬歇爾計劃”展現他的未來:諸如和這個戰友正在籌備注冊一個經貿公司;又和那個戰友準備去綏芬河開飯店一類的。他也并未統統信以為真,不過,還是希望這些計劃有朝一日能變成事實。直到獲悉原來的平房區域要整片拆遷,所有住戶都將得到相應面積的住房和拆遷補償向姜洋過問時,才知道那套房子早已被這個不孝之子給折騰沒了。
他頓感五臟六腑統統炸裂開了,將姜洋罵個狗血噴頭,還勒令他從這個家里滾出去。姜洋自知理虧,憋屈地哭起來,還一邊哭,一邊穿鞋做著滾蛋的樣子。士蓉本來開始也站在他這邊一起罵姜洋,后來見兒子哭得可憐巴巴的樣子,竟也忍不住痛哭失聲,上去拉住了姜洋,調轉槍口沖向他咆哮道:“你讓他滾到哪兒去,他現在連房子都沒了,還能眼看著他睡到大街上去嗎!”
那一次他沒有示弱,斜愣著士蓉,聲音比她更高:“愛他媽去哪兒去哪兒,死了都跟我沒關系!”
竟嚇得士蓉驚栗地哆嗦了一下。不過,最終還是沒被他強硬的勢頭壓倒,沖上前來連哭帶罵地掄拳頭使勁捶他。
他只輕輕一撥,就把士蓉擋到一邊去了。士蓉并沒就此作罷,更顯瘋狂地撲向他。結果,第二次沖鋒又被強大的對手輕易抵擋了回去。
原本作為兩人共同敵方的姜洋反被撇在了一邊,呆呆地旁觀了一陣,終于將士蓉拉進了自己屋里,與她一起痛哭起來。還一邊哭,一邊地對士蓉說:“媽,放心吧,你老了——我一定養你——絕對不養他……”
他用火光四濺的兩眼穿透緊緊關閉的屋門放聲道:“誰他媽稀得用你養,趕緊養好你自己得了!”
……
他不愿意想起自己的兒子,只要想起他,胸中就會怨氣叢生,就會忍不住憤憤罵上幾句。越是罵,兒子一副可惡的嘴臉越是揮之不去。
士蓉在醫院里住了一個多月,都是他和姜悅照顧的。姜洋倒是表示過自己和妹妹輪班,讓他回去,說他的心臟有毛病,別再累犯了??墒牵咳刂蛔屗徒獝偸卦谧约荷磉?。這也不是心疼兒子,而是她一切都不能自理了,讓兒子喂飯喂水沒什么,若讓他接屎接尿,她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這等于給了姜洋一個斜坡,趁機溜之大吉了。
對此,姜悅未免覺得不公,曾對士蓉說:“自己兒子有啥不好意思的,難道就非得折騰我爸嗎,他都那么大的年紀了,心臟又不好。要是他也累犯了病,我能照顧了你們兩個嗎?”
姜悅話還沒說完,士蓉又哭了起來。她只好懸崖勒馬:“行行行,快別哭了,我不說了。”
士蓉出院以后,姜悅就回了哈爾濱。她女兒小可當時還小,畢竟也需要照顧。因此,被牢牢拴在了士蓉床頭的,只剩下了他。
姜洋除了每天早晚幫助做兩頓飯,和睡覺之前在士蓉床頭守上一陣,其他時間基本不著家。他當時正和一個叫麗云的女人打得火熱。麗云也是個離了婚的,個頭雖然不比姜洋短缺多少,眼睛卻還不如他的一半大,仿佛當初根本就沒有,是用刀愣剌開的兩條縫隙。
麗云曾隨姜洋一起來家里看過士蓉幾次。每次來,都要幫助照顧士蓉,表現得一點兒不比姜悅差。有一次,士蓉由于大便干燥,憋得呻吟不止,她竟連膠皮手套都不帶,直接用手指往外摳。對此,他未免生出幾分感動,覺得姜洋甘愿和這個毫無姿色可言的女人攪合在一起,目的或許為了士蓉。如果真是那樣的話,也算士蓉當初沒白疼他。
后來,麗云有兩次因為照顧士蓉到很晚,就留下住在姜洋的屋里。防范的繩索不禁在他的心里提了起來,覺得麗云另有所圖,無非是想乘虛而入,以至將來理所應當地占有這套房子。于是,當麗云再次打算留下來住的時候,他就毫不猶豫地下了逐客令,說她忙得夠累了,早點回家歇歇吧。
麗云尷尬地看他,他卻面無表情地扭身回屋去了。而且,此后麗云再來時,總以冷漠的態度待她。麗云自然不愿拿自己的熱臉貼他的冷屁股,后來連門都不登了。姜洋就又開始不著家,即便回來,也只是草草看看士蓉就鉆回自己屋里……
士蓉只是偏癱。醫生說,如果多做康復訓練的話,雖不能像原來那樣行走自如,但絕不至于臥床不起??蔂帍姾脛倭艘惠呑拥乃齾s徹底垮坍了。她的脾氣本來就差,患病以后更是壞得一塌糊涂。一旦讓她下地訓練,總是抗拒不說,還會罵聲不絕。當然,她的氣力已變得微弱,但眼神里的決然卻不可撼動。于是,他只能在唉聲嘆氣中任一切努力付之東流。
最初兩年,姜悅時常會回來照顧士蓉一段時間。對于女兒,士蓉還算依順,盡量抑制自己的狂躁??墒?,當姜悅勸她下地進行康復訓練時,便也發作起來,竟然用微弱、笨拙、惡狠狠的腔調罵她說:“趕——緊滾回——家去吧!”
姜悅的面相并未匯集他和士蓉兩人的優點并發揚光大,但畢竟也沒辱沒良好的基因,加之女人又擅長用涂抹勾描進行渲染,所以仍不失幾分動人。不過,因為士蓉,她已經沒了對自己行使修飾的興致,顏面間的土色暴露得一覽無余。
在他看來,女兒如此的一副容顏似乎有些陌生。而且,當他面對病床上的士蓉手足無措的時候,總是女兒挺身上前抵擋一切,所有動作都自如得仿佛與生俱來。于是,長輩的尊嚴一再向下跌落??梢膊⑽磳λ麡嫵纱靷炊钏諠u對女兒充滿了依賴。
他當時正坐在客廳里抽煙。士蓉的罵聲,猛然燎著了他的屁股,火勢還騰地燃到他光禿的腦門上,沖進屋里瞪著士蓉喝道:“你這是想干啥呀?!”
“滾,你也滾!”士蓉現出魔鬼般的神情罵他。
他無奈地狠狠哼了一聲說:“我們都滾了,你還能活嗎?”
士蓉只是一個勁地嚷嚷著:“都滾,滾,滾……”氣力一聲比一聲弱,而他心里的怨恨和絕望卻一再攀升……
那一次,姜悅痛哭流涕過后并沒就此離開,她知道士蓉的異常反應完全是心里憋屈和煩躁激發的,待她的狂潮平息下去依然像先前那么悉心照料她,只是再沒敢提及下地鍛煉的事情。而士蓉的情緒仍時好時壞,壞的時候,還比之前更加糟糕。后來一天,她竟然面目猙獰地罵女兒是個狐貍精,說她賴著不走,就是為了和自己的父親勾搭成奸。
姜悅終于忍無可忍,一張土色的臉已在盛怒之下扭曲了,“沒人稀得管你!”她冷冷撇下一句,滿眼含淚地奔出屋收拾起自己的東西。
他沒再沖進屋里與士蓉理論,哽咽著對姜悅說:“走吧,別再管她了,死了你都不用管她!”
待進戶門“咣當”一聲將女兒掩在外頭后,他朝屋里咆哮道:“死吧,你趕快死了吧!”隨后,跌在椅子里放聲痛哭起來……
有姜悅照顧士蓉的時候,他還能騰出手來收拾一下房間。雖不至于像原先那樣一塵不染,可大面上看起來依舊一副整潔的樣子。后來,由于既沒時間又沒心情,只能任由整套房子日漸凌亂不堪起來。士蓉患病的前一年,曾接受了一條別人不愿養的京巴串兒。士蓉總喚它“寶寶”。小狗已經養成了到外邊拉屎撒尿的習慣,眼下由于沒人照看,就將連接門廳的那扇門下頭當成了廁所。士蓉也大小便失禁,騷臭的氣味與小狗相互混雜,始終揮之不去。
除了做飯和洗尿褯子,他幾乎時刻都被士蓉拴在床邊,已經被她折騰得焦頭爛額心力交瘁。對于士蓉而言,早沒了白晝和夜晚之分,隨時可能睡去,也隨時可能醒來。他只能隨她一起亂。盡管時刻都會墜入夢境,可他的夢境總是映照醒著時的一切。
為了士蓉能睡得稍長些,以使自己做到更好的休整,他曾給士蓉喂過安眠藥。喂藥的期間,一個幻象還一再浮現在他的眼前。他看到自己將手里的一把藥片填進士蓉嘴里一部分——喂下那么多藥,士蓉自然很快睡著了,并就此長眠不醒。隨后,他再將手里余下的藥統統吞進自己口中……
士蓉終于死了,跟安眠藥毫無關系,是后來拒絕進食,生生把自己餓死的。她躺在殯儀館的水晶棺材里,面皮干枯得如同抽巴的紙,已到了連嘴都合不上的程度。她兩手攥著空拳,左手塞著一塊干糧;右手插著一根細小的木棍——兩樣東西都是趕往陰間的路上用來對付惡狗用的。她身上穿的不是通常的壽衣,而是一件白色的禮服。早在患病的多年之前,她就為自己買回了這件禮服裝進箱子里,說等自己死的時候穿,還說壽衣店賣的那種實在太難看了,她決不能穿那樣的衣服……
發送完士蓉,姜悅沒馬上回哈爾濱。一周后還得給士蓉燒頭七;再者,家里已亂得不成樣子,她想幫助徹底收拾一下。也幸虧她沒走,因為第二天他也住進了醫院。
前些年,他已因心絞痛住過幾次院。而士蓉癱瘓的期間,這個毛病一直都沒發作。雖然偶爾也會有點感覺,最后竟都挺過去了。其實,他那時倒是常常希望自己發病,并就此嗚呼哀哉。只要他兩眼一閉,這個世間的一切便統統與他無關了,可始終沒能如愿。他不禁又想到自己上輩子肯定欠士蓉的債太多了,不還清,他不僅死不了,甚至連發病的機會都不給他。
姜洋帶麗云到醫院來了。麗云又拿出了當初照看士蓉的勁頭來,體貼備至。
待他們離開后,姜悅對他說:“干脆讓我哥回來住算了?!?/p>
他瞥女兒冷冷說道:“讓他回來干啥,我一看他氣就不打一處來。你媽活著的時候,他給她花過一分錢嗎?”
姜悅說:“那不是因為他沒錢嘛?!?/p>
“沒錢?”他提高幾分聲調,“沒錢出點力行吧,可他回來過幾次?再者說,他當初已經說過了,絕對不養我……”
“那不都是氣話嘛,能真的看你老了不管嗎?”
“管我?他自己都活成這么個熊樣,還有能力管我!”
“起碼也能照顧你點吧?”
“算了吧,這輩子,我已經讓你媽折騰得夠意思了,還想消停地活幾年呢。要是讓他回來,肯定用不了多長時間就得讓他氣死?!?/p>
他安生地在醫院睡了幾天好覺,身體就恢復了。所以,給士蓉燒完了頭七,姜悅便回哈爾濱了。臨走前,她把“寶寶”洗了個干凈,對它說:“以后,只有你每天陪老頭做伴了?!闭f的時候,竟流了眼淚。
姜悅回去之后,時隔一段時間就要打電話過來詢問一下他的身體情況,并問他一個人待在家里是否覺得悶,說如果覺得悶的話,就到她那邊住幾天。
士蓉身體健康的時候,感覺備受欺辱的他曾多次盼望過自己能盡早掙脫出來,獲得一方清凈的天地。士蓉癱瘓以后,那樣的想法變得更為迫切了??墒?,當這樣的日子終于到來之后,他竟又感覺空落起來。整套房子里實在太安靜了,安靜得如果不打開電視,或者不自言自語叨咕幾句的話,再就沒任何聲音了。從前,“寶寶”時常會發出稚嫩而又響亮的叫聲。自打士蓉臥床不起后,由于沒人搭理,小狗一天天變得啞然起來。漸漸的,他開始害怕起屋子里的安靜,以至看電視的時候,總將音量開得很大,大到其他一切動靜統統被淹沒了……
一日,他喂過了“寶寶”,帶它出了門,尋進樓頭那家小倉買的屋門,對柜臺里一個胖娘兒們說:“我把它帶過來了?!?/p>
胖娘兒們喜形于色地從柜臺里出來,蹲下身摩挲著“寶寶”說:“你今后得待在我這了,老爺子要到哈爾濱看姑娘去了……”接著,起身到貨架子上找來一條狗繩拴上了它。
從小倉買出來時,“寶寶”企圖要跟上他,被狗繩扥住了。它已經很長時間沒叫過了,眼下竟汪汪叫個不停,叫得他心里一陣陣酸軟。
起初,他并沒想將“寶寶”送人,本來想給姜洋打電話讓他將其帶過去照顧一段時間。可這樣的想法剛一冒頭,就被強行按了下去。他實在不愿意跟姜洋有所交集,生怕他借著這個臺階生出和麗云一起搬回來的念頭。
從前,他和士蓉偶爾會去趟哈爾濱。當時姜悅還沒有自己的房子,棲息在公婆家里。公婆家房子也不大,只有兩間屋子。所以,他和士蓉也不便住到那里去,總是就近找一家旅店。后來,當姜悅的老公魏明的單位分給他們一套新房子時,士蓉已經臥床不起了。
姜悅家當時的房子只有一室半,稍大的一間屋子做客廳;小的做臥室。姜悅和魏明將臥室的床讓給他,夫妻二人在客廳打地鋪。小可覺得睡在地上新鮮,過來跟爸媽一塊擠。他于心不忍,堅持要自己睡地上。姜悅和魏明自然不答應,他只好順從了。
姜悅一家不光把床讓給他,而且始終好飯好菜伺候著。只是每當他抽煙的時候,姜悅就會用約束的口吻說:“心臟有毛病就少抽點嘛!”再有,就是每晚看電視,他總覺得聲音太小。而開大了,其他人都忍受不了。姜悅和魏明倒從不說什么,最多逃出客廳去干別的,只有小可捂起耳朵嚷嚷說自己都快震聾了。他未免感到有些不自在,沒過幾日就對姜悅說自己該回去了。
姜悅說:“好不容易來一趟,就多住幾天唄!”
“你們都挺忙的,還得麻煩你們照顧我?!彼f。
“有啥麻煩的?”
“夠麻煩的了,你們每天還得睡地上。”
姜悅不再執意挽留,對他說:“你回去要是覺得悶了,就隨時來?!边€說等他下次來,如果不愿意看到他們一家打地鋪的話,就買張折疊床回來讓他睡客廳。
當天返回的火車上,他對面坐著一個比他年輕十幾歲的女人。可相對鄰座的另外幾位而言,無疑已是個老太太了。
老太太姓汪。不過,她當時和他搭話時,并沒自報家門。而且,也沒從一上車就開始跟他搭話,而是火車駛到中間路段后才開口的,應該是憋悶了半程,終于忍不住了。她先是問他去哪兒,而后又對他的面相品頭論足了一番,說他一臉福相。
他雖面皮黝黑,卻很光潔——當然已是那種老年的光潔。從三十歲出頭,他就開始拔頂,五十過后,天庭已徹底成了光禿的荒島。就憑這副相貌,當初在劇團時,一些官位顯赫和富貴榮華的角色總會派到他的頭上。
他用褶皺堆砌出的幾分笑意算是認可了老太太的話,心里卻長長嘆了一聲……
下了火車,他搭乘公交車回到軍馬場,沒直接回家,先去了樓頭的那家小倉買,竟沒尋到“寶寶”的身影,便問它到哪兒去了。
“快別提了,”胖娘兒們哭喪起臉回答說,“本來開始時一直拴著它。后來覺得沒事也應該讓它出去溜達溜達,就松開了。誰知這一松開它就跑沒影了。”
“丟啦?”他不禁瞪大了眼睛。
“第一次總算找到了,”胖娘兒們說,“是在你家門口找到的,可憐巴巴地趴在那里不動,我就把它抱了回來,覺得反正它也跑不遠,也就沒再拴它。結果,接連跑回去好幾次??勺詈笠淮?,卻沒在你家門口找到它……”
他對著當初拴過“寶寶”的位置默然良久才告別胖娘兒們。踏進樓道的一刻,他恍惚地看見“寶寶”趴在自家門前的身影,眨眼之間又看見它浪跡在車流飛快的大街上。他不禁想,恐怕不是被人捉去,就是命喪車輪之下了。隨之,他再想到了已化作青煙的士蓉,想到她生前待“寶寶”比自己都強。如果小狗不幸身亡的話,那就等于被士蓉帶走了……
現在,他的晚飯近乎頓頓都是混湯面。面是掛面,所謂的混湯,無非是用蔥花和醬油熗鍋后添加的水,外加一捏蝦皮。待面煮好后,趁熱“禿嚕禿?!钡爻裕背缘煤怪閺奶焱サ幕膷u上滲出,沿著光亮的前額和耳邊稀疏的蒿草向下流淌……
他用手背抹了一把額上的熱汗,眼前浮動出多年前兒媳婦李秋華將孫子大龍送到他這里來的情景。那是李秋華第一次登門,跟在大龍的身后,將一絲稍顯尷尬的笑容越過兒子的頭頂呈現給他。
和姜洋還沒離婚的期間,李秋華雖然與公婆間形同陌路,但并不反對大龍和他們的往來。他和士蓉也從沒因為對李秋華的恩怨削弱了對孫子的疼愛,而且他們的付出,也遠遠超過了姜洋和李秋華這對父母,吃穿和玩的,幾乎都是他們供的。那時,他們還在開小賣店。大龍想吃零食,可以到店里隨便拿。
李秋華帶大龍過來,是想將他寄養在這里。她說自己要出國,暫時還不能帶大龍走,說等自己在那邊穩定了再把他接過去。
聽他說姜洋早已不在這里住了,李秋華不禁面露難色。畢竟之前她和公婆的關系很僵,甚至連士蓉死的時候,都沒趕來探望一下。
他其實對眼前這個早已不是自己兒媳婦的女人并未懷有多少嫉恨,始終覺得他們之間的關系都是士蓉造成的。并且,他也不覺得李秋華和姜洋離婚是她的過錯。像姜洋那樣不著調的男人,誰愿意始終將就呢。
“你該走走,”他攬過孫子對李秋華說,“我是他爺爺,照顧他也是應該的。”
“那我就謝謝你了,”李秋華不僅說了謝謝,還在后邊加上了一聲爸……
和孫子相依為命的幾年里,應該算是他此生相對舒心的一段時光。那時大龍還沒上初中,每天上學放學都是他騎自行車接送。路上,大龍總讓他講故事。他肚子里又沒攢下什么故事,只能用演過的一些戲來應對??陕吠窘K究太短,多半都是沒講多長就到達了目的地。于是,只能回到家里再續接上。在家里與路上不同,路上單單只是口頭敘述,而在家里,他盡可以動用自己那荒廢已久的表演功力。有了肢體動作的襯托,加之神情間的喜怒哀樂,他的故事就變得聲情并茂起來。孫子聽得投入,他也在動情的講述中重溫自己當初塑造過的角色。以至那段時間,他經常會讓自己朗朗的笑聲與正處在變聲期的孫子的笑聲混合在一起,在整套房子里四下回蕩……
士蓉健全的時候,他向來都是吃現成的。當初,他就是因為士蓉灶臺上的功夫甘愿自投羅網的。直到士蓉癱瘓后,他才不得已跌落進廚房,好在手藝好賴士蓉也只能屈尊將就了。
士蓉故去后,他更是懶得為了一個人的肚子費工夫,一向浮皮潦草地對付一下了事。可孫子住過來了,他只能將大部分時間花在灶臺上,變著花樣給他做。畢竟當初在士蓉那里耳濡目染,加之又在電視飲食節目里得以強化,口味也就基本得到孫子的認可,經??滟澱f比他媽做得好吃多了。
他在生活上對孫子百般呵護,在其他方面,基本采取放任的態度。首先,是可憐大龍,覺得他攤上一個沒出息的爹,又被當娘的撇下;再有,就是他管教孩子的習慣早在姜洋和姜悅小的時候已經被士蓉扼殺了。士蓉從不允許他跟孩子指手畫腳,否則定會當著孩子們的面讓他威風掃地。久而久之,他連在子女跟前都難以得到應有的敬畏了,跟他說話時,與士蓉腔調近乎一致,甚至長大了以后,還時而會將那樣的腔調帶出來。
他清楚孫子這只幼鳥遲早會離開自己的窩,可他除了給他喂食之外,并沒督促過他做任何的飛行練習。以至于他的個頭已經長到像姜洋一般高了,仍然還是一只雛鳥。直到他再一次住進醫院,大龍才感到自己應該依靠不了他多長時間了,終于在他出院后,毅然離開了他獨自到外面去闖蕩。先是去了棗莊,而后又去了青島,接著,再是上?!サ牡胤降故呛湍挲g一樣逐步增高,可也僅此而已。他終究學無所長,又吃不了苦,就是空間再大,也沒有幾分屬于他的位置。
樹木的葉子日漸失去了旺盛期的滋潤,雖還綠著,卻已變得灰頹干澀起來。天很藍,只有稀疏的幾絲云影淡淡地浸潤在其中。
他在公交車上逛蕩了一陣,便在北山廣場下來了,手里握著一個塑料的單桿線軸,腋下夾了一只蝴蝶型的風箏……
孫子大龍剛離開的一段時間,他重新跌回到士蓉死去后的空落中,在姜悅打電話問詢近況時,甚為低迷地唉聲嘆氣了一番。姜悅便又說了他要是覺得悶了,就到自己家這邊來散散心的那番話。
姜悅家已更換了住房,面積比原來大了很多,連小可都有了自己的房間,而且還多出一間書房。那間書房里也安置了一張單人床。姜悅特意解釋說,那是專門為他預備的。
女兒家的日子分明在蒸蒸日上,這都要歸功于女婿魏明。他所在的學校是重點高中的龍頭,學校里的主科老師業余時間都到外面補習班上課,價碼極高。至于到底有多高,魏明和姜悅兩人似乎并不愿意跟他提。
女兒一家人始終將他待為上賓,好吃好喝地供著,閑暇時,陪他逛中央大街,還帶他到歐羅巴去吃西餐。那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享用異國風味的牛扒、罐蝦、罐羊、紅菜湯……盡管他對那些東西的味道并不怎么受用,卻十分受用坐在西餐廳里吃東西的感覺。那種感覺跟他從前的想象完全一樣,透著一種尊貴之感,一時間,周圍富麗堂皇的裝飾以及眼前閃動著晶瑩光亮的杯盤,都宛若襯托眼下戲份的布景和道具,而他則是那幕虛構的戲中一個重要的角色……
女兒家里已有了單獨的房間供他住,每天晚飯后還把寬敞的客廳整個讓給他。反正姜悅和魏明的臥室里也安了電視,不必非跟他湊熱鬧,他也就算不上搶占了別人領地了。他還盡可以將電視的音量開得很大——姜悅事先已給他準備了一對耳麥,就是聲音再大,也不會對其他人構成任何侵擾。
當初,他到團里開工資的時候,經常聽說一些離退休的同事都被飛到大城市的兒女接去安享晚年了。那么,現在的姜悅各方面的條件應該說已足以保證自己與他們一家共享天倫之樂。于是,他私下里始終盼望著女兒能對自己發出邀請,可姜悅始終都沒有開過口。
他當然還要抽煙。姜悅又不愿他抽煙太多,因此,他只能盡量拉長每半顆煙的間距,每次都是到了忍無可忍的程度,才縮手縮腳地到陽臺上去過一番甚顯壓抑的煙癮。
女婿魏明也抽煙,雖抽得不多,煙的品質卻比岳父高很多。他總將自己的煙放在陽臺上,用近乎施舍的口吻對岳父說:“就抽這個吧!”
也只有當女婿捏出一顆遞給過來時,他才略顯卑微地接過來。否則,絕對不會動。
對于岳父每次只抽半顆煙的習慣,魏明時?,F出不屑的神情說:“少抽點就行了,別老是一顆煙抽兩次,那樣更不好?!?/p>
魏明不習慣在家里大聲說話,或許是在學校及校外的補習班里說得太多,累了。所以,他那稍顯微弱的嘴邊風,根本吹不進岳父的耳朵。而他也不愿多費口舌,就算沒聽清也不想再重復一遍。
“待差不多了,”他對姜悅說,“我明天就回去了?!?/p>
“著啥急呀,回去又沒事。”姜悅仍像從前一樣地說。
他苦笑了一下,說:“沒事也不能老住這,也該回去了?!?/p>
“行,”姜悅說,“你覺得待夠了就回去,啥時候想來了就再來。還有,回去后別總圈在家里,經常出去找點樂子……”至于什么樂子對他比較合適,姜悅著實琢磨了好半天,最終,總算想到了一個,說:“可以放風箏,既能呼吸戶外的新鮮空氣,又能鍛煉身體。”
……
他立在北山廣場邊上,對著散落其中一些放風箏的人呆呆望了一陣,才遲疑地邁過去,仿佛進入一個本不屬于自己的領地。他沒有湊到其他人的近處,遠遠地避開他們。在家里擺弄那只剛買來的風箏時,他已在意識里輕易地放飛了它。而真正來到北山廣場,竟生手一般遲遲進入不了狀態。后來,還是一個遛彎的老頭幫了一把,他的風箏才忐忑地飛起來。
他甚感興奮地釋放著線軸中的線繩,風箏便帶著他的興奮越飛越高。可是,直到線軸中的線繩統統放出去,他的風箏還與其他人相差好長一段距離。購置風箏設備時,他選的都最便宜的貨色。他花錢一向謹慎,基本能省則省。他的工資開得不算少,而那些錢一進入他的存折,便等于是落入監獄的高墻,再想出來可就難了。應付吃喝,根本用不了幾個錢,穿戴又多半都是女婿更新換代后甩給他的。因此,就算刨除資助孫子大龍的一筆開銷,也不會超出工資總額的一半。余下的,一律束之存折的高墻中。
對于自己和其他人的風箏的落差,他心里竟生出不甘,當天就跑了趟太平路,買回一只比先前粗實一倍多的線軸來。再放起來,自然飛得高了??傻诙€問題卻又接踵而至——那只原本瘦小的風箏飛高了以后,只要稍不留神,就會在視線中消失了蹤跡。于是,他只好再跑了趟太平路,花了比原來高一倍的價格買回了一只振翅的飛鷹。到此,他才算可以和別人試比高下了。他也不像最初時那樣單打獨斗,而是摻和到大家中間……
他夾著卷起的風箏,手拎著線軸朝自家樓前走著。中午的陽光將影子藏匿在腳下,只有腳步抬起的一瞬才能覓見它的存在。他的步子略顯沉重,仿佛那影子十分黏稠,將他的鞋底粘住,很難拉開似的。
從樓頭那個開倉買門前經過時,胖娘兒們吆喝他一聲跨出門來,沒話找話地嘮了兩句閑嗑后,隨之提起了要給他介紹一個老伴兒的事情。
“都多大歲數了,哪還有心扯這個。” 他連連搖頭說。
胖娘兒們說:“歲數大了咋的,歲數大才更應該找個伴兒嘛,起碼孤單時總有個人陪你呀。”
“已經習慣了?!彼S口敷衍了一句,就扭身離開了。誰知沒過幾天,當他再次放風箏回來時,竟又被胖娘兒們叫住,說給他介紹的人已經來了。
“啥?”他不禁一臉愕然,隨后一邊搖頭,一邊朝自家方向逃遁。
胖娘兒們伸手拉住他,回頭沖倉買里的人喚了一聲。被叫的人應聲出來,視線與他撞到了一起,兩人都猛然一愣。
“是你呀,大哥!”片刻之后,立在近前的一個比他年輕十幾歲的老太太驚訝地說。
“你是?”他也覺得老太太眼熟,卻一時沒想起她是誰。
“哎呀大哥,你忘性真大,”老太太滿臉含笑地說,“那次,你從哈爾濱回來的時候,咱倆不是坐的一趟火車嘛。”
“啊,對對對,”他連忙點頭說,“這都是好幾年前的事了,你記性可真好?!?/p>
一旁的胖娘兒們瞪大兩眼交替地看著他們說:“哎呀,你們倆也太有緣了吧!”
這話,竟讓他和老太太一齊現出幾分害羞的神情。
“那就請人家到家里坐坐吧!”胖娘兒們趁熱打鐵地對他說。
他遲疑地看看胖娘兒們,才扭頭對老太太說:“那——就過去待一會兒吧!”
老太太隨他進了屋,在客廳里環視了一圈,感嘆地說:“大哥你看,我那時說得沒錯吧,你家房子這么大,可真夠享福的?!?/p>
他仍像當年一樣笑笑,算做回答。
老太太隨后嘆一口氣,說自己可沒有他這樣的福氣,攤上一個除了喝酒其他能耐什么都沒有的男人,他們多年前就離了婚,一直跟兒子過。自家的房子小,只有一間住屋。她把住屋讓給兒子一家人,自己只能在狹窄的門廳里將就。她曾想過出去租房子住,可自己的那點退休金多半貼補給了兒子一家。再租房子的話,日子簡直沒法過了。
他透過吐出的煙霧看著老太太,暗想,這人夠實在的,沒聊幾句就泄出了自己的底。她之所以想找一個伴兒,更主要的還是為了尋一個住處和賴以生存的人。從這方面來說,自己當然是不錯的選擇。可自己都這般年紀了,更想依靠別人,憑什么讓別人來依靠他呢。所以,送走老太太此事便告一段落,并沒想過兩人還會有所牽連。直到再次因為心臟不舒服住進醫院,才又偶遇了老太太。那次住院,情況與前幾次一樣,并無生命危險,他也就沒告訴姜洋和姜悅。不告訴姜洋,是不想和兒子有任何瓜葛;不告訴姜悅,則是不想她大老遠的折騰回來。偏偏在辦理入院手續的期間,與老太太打了照面。她說自己的前夫也因為腎病住了院,已沒幾天活頭了。由于沒人照顧,她也不能眼睜睜看著。聞聽他說沒有通知家人,老太太先是每天都過來探望一番,隨后,便在他和自己前夫的病房之間來回跑,輪流陪護兩人。當然,他并非動不了,老太太的陪護也只是一種姿態。而這種姿態,足以排遣他內心里的孤苦無依之感——出院后,他就給姜悅打了個電話,支吾地將老太太的事情告訴了她。
此后的日子里,他就將老太太稱作老汪。按理,應該稱小汪更合適,老太太終究比他小不少,但是他覺得叫老汪似乎可以縮短兩人年齡的差距。他雇人將整套房子粉刷一新,還鋪裝上了復合地板。隨后,又買回一張雙人床安放在眼下那間臥室里。之所以更換房間,主要是躲避士蓉那不散的陰魂。
屈指算來,自己的頭頂是從三十歲左右開始日漸荒蕪了。而和士蓉夫妻之間的床上的事情,應該是與他的頭頂一起墜入秋天的。他當時自然心有不甘,曾在隨后的一些夜晚蠢蠢欲動,試圖再次返回到春意盎然之中獲得溫暖的滋潤。可士蓉的防線始終固若金湯,無論如何都攻克不了。他就一天天喪失了信心,任由他們成為井水河水各不相犯的夫妻關系。
將老汪迎進家門之前,他也沒想過自己可能會與這個比他小十幾歲的女人煥發第二個春天,只是覺得有了她,就會像胖娘兒們說的那樣,總算身邊陪著個人,不至于像從前那般孤苦伶仃罷了。
最初和老汪同床而眠時,他還有些不適應,還隱隱感到身體的一絲騷動,很難再像先前一樣安然入睡。后來,不禁顫顫地伸手探進老汪的被窩,在她的身體上摸索起來。老汪沒有害羞地拒絕,任他的粗手劃過自己干癟的前胸,而后再沿著松懈的肚皮向下方游動。他感到一股熱潮澎湃地流遍周身,在那股熱潮的慫恿下,他猛然掀開老汪的被子,附身騎了上去。
房間的窗簾并不遮光,月光輕易便透了進來,落在身下的臉和軀體上?;璋档墓饬岭[去了皮膚間的懈怠,只留下虛幻的光潔。那一瞬間里,他竟恍惚間倏地一下跌回到幾十年前。于是,老汪的臉便被另外一張臉替換了。那是當年團里一個比他小幾歲的女同事的臉。那張臉算不上漂亮,可卻不乏幾分媚氣。他忘不了那張臉上的一對眼睛經常對他閃動的粼粼的波光,也忘不了糾纏在他心里的一些非分之想。
兩人后來之所以有過一次身體的接觸,是源于一次下鄉演出。那部戲里沒有士蓉,因為她要在家照看年幼的姜悅。當時,他們是被一輛“解放”卡車載著,顛簸地行進在鄉間坑洼的土路上。汽車一直左搖右晃,所有人的身體始終擁在一起,并相互碰撞。撞到他最多的就是那個女人,部位還是她那柔軟溫熱的前胸。從女人的眼神里,他看出她的碰撞完全是故意挑釁。起初,他還佯裝鎮定。但漸漸地,他不僅放棄了自己虛弱的堅守,還在她再次涌過來的期間來者不拒地就勢狠抱了她一下。也就是那晚演出回來,趁大家都忙著卸妝的間隙,兩人急不可耐地尋了個角落相擁到了一起。他十分確定自己的沖動已在狂吻中到達了頂峰,可那沖動并沒在他的下身匯集起一股無堅不摧的力量。結果,在無盡的渴望中,他身體里洶涌的狂潮竟軟綿綿地瀉在了女人的手上……
在那個情景像拆開的拼圖,化作零散的碎片之后,他就無力地從老汪的身上退下來鉆回自己的被窩,用年齡給自己找了個臺階長嘆一聲說:“不行了,老了?!?/p>
……
有了老汪,他再不用為了自己已沒了胃口的食欲花費工夫了。除了一日三餐,兩人還會去一起逛街。起初,老汪也陪他放過風箏,只是陪過兩次就再不去了,她對此不感興趣。他覺得不便把她撇在家里,自己后來也不去了。
兩人在一起時,更多的是看電視,無非是一些毫無節制地被抻長的電視劇。老汪在意的是甚顯瑣碎的劇情,而他除劇情之外,時常會對演員的表演以及情節中露出的破綻品頭論足一番。
“你看看,這情感演得多假……哎呀,你再看這個女主角,剛才白襯衫的領子還在里頭,一轉身就翻到外邊來了,你說這場記是干啥吃的!”他總是在過程中扯起嗓門叨咕。因為,不那么大聲的話,聲音就會被電視湮滅掉。
當初和士蓉一起看電視時,他總是悶聲不響,只有士蓉會像他那般叨咕剛才的一番話。如果他先說出來,士蓉定會拋過蔑視的神情說:“咋的,顯擺只有你看出來了咋的!”
在老汪面前,他自然不再有所顧忌,而且,也想對這個外行賣弄一下自己的老本行??衫贤魠s總是不買他的賬,瞥著他說:“你說你,看就看唄,咋老是挑三揀四的哪?”
他回敬給老汪同樣的眼神說:“看戲看戲,看的就是細。”
“哎呀,”老汪不禁嘆了一聲,“看個電視,那么累干啥!”
……
老汪不愿再跟他一起去逛街,對那種單純溜達,最終啥都不買的行為漸漸失去了興致。她也不再總守在家里陪他看電視了,經常聚到胖娘兒們的倉買湊手打麻將。她的退休金都貼補給了兒子,賭資都是他給的零花錢。即便如此,她還經常跟胖娘兒們一行人埋怨他,說雖然他錢開得不少,人卻摳搜得要命,啥都沒給自己買過。
老汪經常不著家,他只能又去北山廣場放風箏了。有時候,中午回來,既不見老汪的人影,也不見她為自己準備的飯菜。他自然滿肚子怨氣,又不好意思找到胖娘兒們那兒去發泄,只能自己隨便弄點吃的對付一下。
晚上一起看電視的期間,兩人只是默默地盯著屏幕,相互沒有任何話,似乎所有的話都在最初一段時間說完了。
兩年后的一個下午,蓄謀已久的他終于對老汪說自己不想在這套房子里住下去了。他說這些年里,自己每天都感覺害怕。
“怕啥呀?”老汪將眼神從電視里拔出來莫名地盯著他問。
他木然地對著陰暗的屋子看了半天,說:“這房子不好,陰氣太重了?!?/p>
老汪問他:“你是說大嫂當初死在這里了嗎?”
“嗯,”他說,“夜里上廁所的時候,經常能看到她飄忽忽的影子?!?/p>
老汪頓時現出驚恐的神情,說:“我的媽呀,真的假的,你以前也沒提過呀?”
“沒提是怕你不敢住?!彼f,“現在看來,我如果再住下去,恐怕用不了多長時間,也得死在這里了。”
“不住這里,那你去哪?”老汪瑟瑟地問他。
“只能住到哈爾濱的姑娘家里去了?!彼卮鸬馈?/p>
轉日,他便收拾一番準備啟程。并非虛晃一槍,為了達到目的,昨晚他已給姜悅打了電話,說自己當日過去。
老汪也整理好自己的東西,先于他撤出了這套房子,訕訕地回到兒子那里,像從前一樣繼續過自己茍延的日子去了……
孫子大龍在外頭闖蕩了一遭,最后又回到了他這里,離開時那張還很稚嫩的臉上已染上了淡淡的滄桑。他把自己的臥室讓出來,自己住到小屋里。并且,仍像從前一樣,變換花樣地做各種孫子愛吃的飯菜,大龍也一如既往地享受他的伺候。姜洋來看過兒子一次,盡管并沒盡過多少當爹的義務,但兒子終究是他生的。就像姜洋和他彼此間都從骨子里充滿怨恨,卻無論如何更改不了他們的父子關系。
他只在姜洋進門時瞥了已經多年沒登過家門的兒子一眼,看到他的頭頂也已然荒蕪了,黑黑的面皮間還聚集起一些褶皺。那一刻,凄涼的感覺不禁從他的心里一閃而過。
他從冰箱里取出肉化上,又到就近的市場買回兩樣青菜以及幾瓶啤酒和飲料。
“我做吧。”姜洋邊說邊起身到廚房開始忙活。
他沒吭聲,坐在客廳里抽煙。他故意不朝廚房方向看,可兒子忙碌的身影總是映進他的余光里來,時而熟悉又時而陌生,時而拉近又時而推遠……他感覺眼睛濕了,連忙用手抹去,其間發覺自己忘了將煙在抽到一半時掐滅,已經剩下煙頭了。
“爸!”姜洋放聲叫他。應該叫了不止一聲,之前已經叫過,他根本沒聽見,所以,才提高了嗓門。
他扭過臉,見姜洋探著身子對他說:“你進屋歇著去吧,我做好了叫你!”
他嗯了一聲,起身回到小屋里掩門躺到床上,眼淚終于滂沱而下。他抬起袖子遮住了眼睛,喉嚨里竟又接連涌出一串抽泣……
直到坐到桌前時,大龍才想起麗云來,問姜洋一句說她怎么沒一起來。姜洋解釋說麗云現在給一個親屬打工,幫助人家在一個新進戶的小區里賣建材,每天都忙到很晚才能回家。隨后還說在新進戶的小區開建材商店很賺錢,自己要是有本錢也一定這么干。
若是從前,他定會在兒子的一番話后狠狠白他一眼。他最不愿聽他說這樣的話了,覺得他就是因為只會動嘴,才落得眼下一番境地的??涩F在,他不想將一家人少有的,不管是真還是假的融洽感破壞掉,始終悶頭吃喝他的。
……
大龍在家閑了近半年,后來跟人合伙在太平路開了一家小商品超市。小超市的投資是李秋華給的。其實,在外闖蕩的幾年里,除了他的救濟之外,李秋華也定期地給兒子寄些錢。多年來,他始終沒聽到過李秋華的音信。直到大龍回來,才告訴他說,李秋華是以旅游的名義去的意大利。因為那邊有人接應,所以就中途脫了團,經接應人的安排,隱沒在了西西里島,給身居在那里的一家中國人當保姆。她基本不敢出門,生怕被移民局發現遣返回來。只等在隱沒中湊夠了年限,獲得合法身份。后來,她終于如愿以償,曾回來一趟。不過,并沒過來看他,只給大龍捎來專門給他帶的一雙休閑鞋和一條外國煙。而且,走的時候也沒像之前說的那樣將兒子接走,留下一句話給大龍,說自己再掙幾年錢就回來落葉歸根了。
大龍的小商品超市開業后,他逛街時總要過去轉轉,覺得真的不錯,生活用品十分齊全。大龍說他看好啥隨便拿,態度就像他和士蓉開食雜店時對待孫子一樣。這等禮遇不禁讓一絲優越感浮到他的臉上,與大龍當年在小伙伴們的神情如出一轍。
大龍干起那個小商品超市不久,就從他這里搬出去,和一個哥們兒一起在太平路附近合租了一套房子。
姜悅有一次回來看他的時候又對他說:“現在,這個家又只剩下你一個人了。要不,你就讓我哥回來住得了。雖然他沒說,可我感覺他好像跟麗云已經分開了。不然,怎么咱家里有啥事她都不和我哥一起來呢?!?/p>
“她不來更好。”他陰沉著臉說。
“我不是說她來不來怎么樣,”姜悅說,“我是說,要是我哥和她已經分開了,那他現在住在哪里?!?/p>
他默然了半天說:“他上次來的時候,說自己眼下正在第一醫院當保安,還說他經常值夜班?!?
姜悅說:“是不是他根本沒地方住,才總值夜班呢?要是他真的和麗云分開了,又沒地方住,那你還能眼看著他無家可歸嗎?”
“無家可歸也是他自己找的?!彼淅溥豆疽痪洹?/p>
姜悅說:“是他自己找的,可他畢竟是你的親兒子呀。你現在都這歲數了,要是身邊總也沒個人,一旦發生點啥事,那……”
雖然話說到一半便戛然而止,但他已經明白了女兒的意思,姜悅所言的一旦發生的那種事情,在他的意識里已出現過多少次了。尤其當早晨醒來時,他總是想,自己興許哪天就沒能睜開眼睛,其他人誰都不知道。于是,他只能任由自己腐爛發臭……
“說話呀!”見他半天不吭氣,姜悅放聲說,“你倒是讓不讓他回來呀?”
“再說吧?!彼持慌源鸬?。
“你要是不愿意跟他住一塊,干脆住到養老院算了。” 姜悅。
他扭頭看看姜悅,隨后,眼睛重新返回剛才瞥過的位置上去了。
“到養老院去,起碼有人照顧你,”姜悅只管繼續發表自己的意見,“你退休金開那么多,可以找最好的養老院住。那么多錢留著不花干啥?”
“大龍不是還沒結婚嘛,”他總算開口說,“你哥又啥都指不上,我不得攢點錢嗎?”
“咳呀,”姜悅斜了他一眼說,“還老惦記孫子呢,人家惦記你嗎?你現在這樣,他連在家陪你都不愿意,你還管他干啥,多為自己考慮考慮得了。”
“哎——”他長嘆了一聲。
“別光嘆氣,到底是讓我哥回來陪你,還是住到養老院去?”
“再說吧。”他眼皮不抬地應了一聲。
……
他夜里很少會做夢?;蛟S是做了夢,一覺醒來卻忘得一干二凈。倒是白天里亂七八糟的啥都想,只是所想的一切不會跟他一起上床。每晚上床時,他總是開著電視。其實,電視一直開著,他不過是將身體從旁邊的沙發挪到床上罷了。再就是躺到床上之前,他會用遙控器設定好關機的時間。還設定得恰到好處,總是當他鼾聲響起不長時間便知趣地終止了響亮的絮叨。
每天的日出對他而言早已沒了多少意義,無非是對前一日的重復而已。如果說日落是為了讓人在寧靜中休養生息的話,那么現在的他,修養完畢之后已經沒有了全新的內容需要去面對了。所以,當日出的光亮透過窗簾映進屋子里來,并強行將他眼睛扒開的時候,他總是感覺茫然,會對天棚上預制板銜接處裂出的縫隙長長發一陣呆……
連續幾日的秋雨洗去了天上的云朵,空中落得一身干凈,仿佛一池行將封凍的湖水。街旁樹木的葉子早已枯黃,大部分都橫遭遺棄地落在街面上,凄哀地承受人們的踐踏和車輪的碾壓。
這種天氣里,其他上了年紀的人多半披掛起厚實的棉服——終究身子骨已不像從前那么耐寒,必須小心地呵護了。他卻沒有隨大流,盡管里邊也添加了衣服,但和其他老年人比起來仍然過顯單薄。他這輩子,就連寒冷的冬天,都從沒穿過棉褲,寧可穿兩條毛褲也絕不讓自己的腿插進厚實得讓人感覺窩囊的棉褲里。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
在邁向步行街之前,他不自覺地朝當初大龍經營過的那家小商品超市瞄了一眼,看見名頭已隨著易主更換了——大龍的生意終因入不敷出被迫掃地出門。
他本以為孫子失去了買賣,就會像當初一樣回到自己的窩里來享受他的喂養,可事實并未像他想的那樣。他又開始為孫子擔憂,給大龍打過幾次電話噓寒問暖一番。而對于他的過問,大龍總顯得十分不耐煩,沒好氣地說:“哎呀,餓不死呀,你別老是管沒用的行嗎!”
“要不是我孫子,誰他媽稀得管你!”掛斷電話后,他不禁氣哼哼地叨咕著罵上幾句,并在心里發誓不再打電話??蛇^不了多久,便又因心生掛念而再次將電話撥過去。只是撥打之前,會猶豫好半天。而且不等電話接通,尷尬之色已經提前描繪在他的一張老臉上……
現如今,他的逛街已不會將所有商場統統轉遍,把它們進行了拆解劃分,今天先去這兩家;隔幾日再去另外兩家。眼下,他已經踏進了當天的第二個目標——家樂福超市。
他經常在四處轉的期間,想起很多年前,自己曾在這樣的環境里被人認出來,好奇地盯著他的臉問他是否是話劇團的演員,甚至有人還能歷數出他演過的一些角色。每每那時,一種愜意之感便從他的心底油然而生。而現在,那樣的感覺早已遠離了他。他只是茫茫人海中的一個沒人在意的老頭,一個孤苦無依,已然瀕臨垂暮的老頭……
其實,當天他乘滾梯下行的期間,前邊先行落地者已有人扭頭對后邊的人提醒了一句“小心?!睉撌锹曇舨皇翘?,所以他根本沒聽見。直到臨近滾梯出口時,才冷不防感覺腳下狠狠頓了一下,他的身體就像遭遇急剎車般地朝前方栽了過去。那一瞬,他在感覺青灰色的花崗巖石板急速與自己拉近的同時,眼前還閃過自己重重摔在上面的情景。隨后,又閃過兒子姜洋和女兒姜悅以及孫子大龍守在靜靜躺在水晶棺材里的自己的情景。他們一身重孝,哭哭啼啼,對前來吊唁的人復述著他所遭遇的不測,卻沒人提及他比這次意外更為不幸的生前的苦衷……
跌坐在地上的他看到周圍的人都滿眼驚恐地看自己,多數人都與他保持一定的距離,只有那個剛才被他不慎撞到的中年女人立在旁邊,正收起嗔怒的神情急急地問他:“咋樣呀老爺子?”
他覺得自己跌在地上很丟人,想一骨碌爬起來。
“別那么急,”中年女人制止他道,“先緩一緩再起來!”
可他還是手撐地面想爬起來。中年女人只好搭一把手將他攙起來,其間,還盯著他的老臉說:“老爺子我看你有點兒眼熟呀,你原來是話劇團的演員吧?”
這么多年,他終于遇到了一個還殘留著他舞臺記憶的人,沖她嘿嘿笑一下,近乎害羞地點了點頭。
女人幫他拍打了幾下身上說:“看看哪里摔壞沒有?”
他沒在身上尋到疼痛的感覺,搖搖頭說:“沒事。”
“這超市也太不像話了,”女人憤憤地嚷嚷著說,“電梯有毛病也不修,把人摔壞了咋辦。”說著,放眼踅摸一番,然后朝遠處溜達的一個超市女管理員尋過去,將其引到他的跟前。
女管理員對他連聲賠罪,問他哪摔壞了沒有,用不用送他去醫院檢查一下。
“好像沒摔壞?!彼f。
中年女人說:“你別好像是沒摔壞呀,不如讓他們送你去醫院查一下。要不,等回家后再發現問題,人家可就不認賬了?!?/p>
他又用手感受了一番剛才磕碰的部位,仍沒察覺任何的異樣,再次搖頭說沒事。
“不行,”中年女人看樣子非要拔刀相助不可,對管理員說,“你們的電梯把老爺子給摔了,不能這么就完了,總得給個說法吧!”
“我說上醫院檢查他不是說不去嗎。”管理員為難地解釋說。
“不能就這么完了。”中年女人依然不依不饒。
“要不這樣吧,”管理員扭頭對他說,“我們店里有搞活動用的贈品,我帶您去選一件,算作我們對您表示的歉意?!?/p>
他還在猶豫,中年女人已經替他做了決定:“行,老爺子,你跟她去領吧,不能白摔一回?!?/p>
……
陽光透過車窗晃動照在他臉上。他兩眼始終落在捧在手里的一只紙殼箱子上,并透過箱子的表皮,仔細端詳著里面的電飯鍋,喜滋滋的神情隨陽光一起描進滿臉的褶皺里。他暗想,這個跟頭摔得還算值,要是經常能摔這樣的跟頭,真不知道還將得到什么。當然,摔跟頭可以,不能摔傷,更不能摔死。摔傷了,就是人家出醫藥費,自己總得遭罪;摔死了更不用說了,人家賠給再好的東西也看不到了。他還想,自己并不需要這只電飯鍋,到家后就給孫子大龍打電話,讓他過來拿去用吧……
由于始終沉浸在那只電飯鍋里,他竟坐過了站,直到駛出兩站地之外才發現,“哎呀”大叫一聲從座位里彈起來,捧著電飯鍋下了車,再轉乘另一輛車趕回家里……
作者簡介:老長,本名仉立國, 1963年生人。1987年畢業于哈爾濱師范大學藝術學院美術教育系,現就職于哈爾濱市第三中學校。上世紀末開始從事小說創作,現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芙蓉》《山花》《清明》《北方文學》《小說林》等文學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