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小鷗
摘 要:徐在國《〈詩·周南·葛覃〉“是刈是濩”解》認為,《詩經·周南·葛覃》篇“是刈是濩”句中的“濩”字,據《安徽大學藏戰國竹簡》當為“穫”。然而考察《詩經》“是A是B”句式,可知徐氏所論實為誤解。綜覽《詩經》文法,并結合中國古代紡織史,可知《毛傳》以“煮”訓“濩”乃先秦舊義,并無不當。傳本《詩經》歷經漢代以下經師校理,匯合了古代學者研究的精華,在出土文獻《詩經》的整理中,必須充分利用其成果。
關鍵詞:《詩經·葛覃》;穫;濩;煮練法;漚漬法
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0751(2018)02-0136-04
《安徽大學藏戰國竹簡》整理和研究團隊近期推出一批文章,介紹“安大簡”的若干基本情況,并發布了一些研究成果。其中的《詩經》異文材料涉及《詩經》文獻學研究的若干重要問題。徐在國《〈詩·周南·葛覃〉“是刈是濩”解》(以下簡稱《“是刈是濩”解》)所舉異文尤其引起我們的注意,茲在彼基礎上作進一步的探討。
一、“穫”字訓釋問題的提出
如題目所示,《“是刈是濩”解》主要討論《葛覃》篇“是刈是濩”句中“濩”字的解讀問題。“是刈是濩”句中的“濩”字,安大簡作“穫”。徐在國上述文章據此以為,今本《毛詩》中的“濩”為借字,而簡文中的“穫”為正字。他說:
“濩”字多訓為“煮”,或讀為“鑊”,訓為“煮”,似乎已經成為學術界的定論。但我們認為“濩”字當讀為“穫”,二字諧聲,相互通假。將“濩”字讀為“穫”,或許有學者產生疑問,但我們有安徽大學藏戰國楚簡《詩經·葛覃》的堅實證據。《詩·周南·葛覃》“是刈是濩”,安徽大學藏戰國楚簡《詩經·葛覃》作“是刈是穫”。“穫”“濩”為異文,可以證明毛詩“濩”當讀為“穫”,訓為刈。“濩”字傳統的訓釋為“煮”是有問題的。①
《“是刈是濩”解》認為,該句“穫”字,與同句中的“刈”字恰可構成同義關系,“正所謂‘統言則同,析言則異”②。文章列舉《詩經》中的《小雅·鹿鳴》《大雅·皇矣》及《魯頌·閟宮》等諸多文例,試圖證明這一論點。然而考較可知,此說實由對《詩經》誤讀而引起的誤解。
按“是刈是濩”這類句式,可以概括為“是A是B”這一句法模式,此為《詩經》常見文法。該句式中前后A及B兩字意義相類,但并非同意反復,而是表達意義方面的遞進關系。為了說明這一點,謹將《“是刈是濩”解》所引《詩經》諸篇文例移錄如下,逐條加以簡析。
二、《〈詩·周南·葛覃〉“是刈是濩”解》論據的解析
《詩·小雅·鹿鳴》:“呦呦鹿鳴,食野之蒿。我有嘉賓,德音孔昭。視民不恌,君子是則是效。”《毛傳》:“是則是效,言可法效也。”③按:上引《鹿鳴》“是則是效”句中,“則”意為“準則”,“效”意為“效法”,全句言“嘉賓”德行高尚,“君子”當以其為標準而仿效之。
《詩·大雅·皇矣》:“臨沖閑閑,崇墉言言。執訊連連,攸馘安安。是類是祃,是致是附,四方以無侮。臨沖茀茀,崇墉仡仡。是伐是肆,是絕是忽。四方以無拂。”孔穎達疏:“《釋天》云:‘是類是祃,師祭也。……此傳言‘于內曰類,于外曰祃。謂境之外內,內非城內也。‘致、附承‘類、祃之下,則亦是敬神之事,故知致者,致其社稷群神;附者,附其先祖,為之立后。”《毛傳》:“肆,疾也。忽,滅也。”鄭玄箋云:“伐,謂擊刺之。肆,犯突也。《春秋傳》曰:‘使勇而無剛者肆之。”④
按:上引《大雅·皇矣》篇中“是類是祃”的意義,正如《“是刈是濩”解》引孔穎達《正義》所說,“此傳言‘于內曰類,于外曰祃。謂境之外內,內非城內也。”“內”與“外”在地理關系上,構成一種意義上的遞進,與詩篇所敘述軍隊行進一致。“是致是附”句,如《正義》所言,為敬神時,先祭“社稷群神”等自然神,再附祭其先祖,亦有行為上之遞進關系。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認為,“祭祀未有專名致者;附,祭先祖卒哭之祭,其子孫自為之,亦非師祭也。”他引何楷說,認為“致”當為“致人民土地”;而“附當讀如拊循之拊”(按:馬氏之意即討伐后拊循其民)。如此,同樣具有意義上的遞進關系。⑤“是伐是肆,是絕是忽”,《毛傳》:“肆,疾也。忽,滅也。”前句言對敵攻擊時之“擊刺”與“犯突”,后句言對敵軍之斬殺與消滅,亦皆有意義之遞進。
《詩·魯頌·閟宮》:“徂來之松,新甫之柏。是斷是度,是尋是尺。”孔穎達疏:“于是斬斷之,于是量度之。其度之也,于是用八尺之尋,于是用十寸之尺。”⑥
按:《閟宮》此章言魯國宗廟之宮室修筑。篇中“是斷是度”句中的兩個動詞,如孔穎達《正義》所言,意為“斬斷”與“度量”,兩者意義不同。馬瑞辰比較下句,以為此處之“度”字,當為“剫”之省借⑦。《說文》:“剫,判也。”⑧是其意為剖判,較舊說更為合理,可從。全句言木料之加工,先伐斷之,后解為方料,秩序井然。“是尋是尺”,言木料既伐,度量時先粗略、再精細之先后順序,意義顯豁。以上《閟宮》諸句中相關詞語皆非同意反復。
《詩·大雅·生民》:“恒之穈芑,是任是負。以歸肇祀。”孔穎達疏:“以任、負異文,負在背,故任為抱。”⑨
按:上引文出自《大雅·生民》第六章而《“是刈是濩”解》所引未全。該章全文為:“誕降嘉種,維秬維秠,維穈維芑。恒之秬秠,是獲是畝。恒之穈芑,是任是負。以歸肇祀。”⑩其中《“是刈是濩”解》未引之“是獲是畝”句亦為“是A是B”句式。
“是獲是畝”,《鄭箋》:“成熟則獲而畝計之”;孔穎達《正義》:“至熟則于是獲刈之,于是畝計之。”B11《正義》與《鄭箋》所釋相類,皆言收獲而后按面積估算產量。從其意義的遞進關系而言,表述清晰。
“是任是負”句,孔穎達疏:“以任、負異文,負在背,故任為抱。”B12孔穎達所言“任、負異文”,以及“負在背”“任為抱”,可作為我們論證該句亦為表動作遞進關系之“是A是B”句式的基礎。《說文》:“任,保也。”段玉裁注:“按上文云‘保,養也,此云‘任,保也。二篆不相屬者,保之本義,《尚書》所謂‘保抱。任之訓保,則保引申之義。如今言保舉是也。”B13由段玉裁注所引《尚書·召誥》文例可知,保之本義為抱持小兒。《生民》第六章所述,誠如鄭玄箋云:“后稷以天為己下此四谷之故,則遍種之,成熟則獲而畝計之,抱負以歸,于郊祀天。”B14我們在此要指出的是,任、負為運載嘉谷時兩個不同運輸環節的不同勞作行為,具有行為上的遞進關系。在詩篇中,并非簡單的異文。“任”為田間集中所獲而“畝計之”時的短途運輸,可以抱持谷物。長途搬運至郊祀之所,依情理言,懷抱顯然不是有效方便之運輸方式,而必須以背負了。
三、《葛覃》文本與“是刈是濩”句的訓釋
既知《“是刈是濩”解》所引《詩經》“是A是B”句式之文例,在意義上皆為遞進,下面直述《葛覃》篇相關語句的情況。《葛覃》篇“是刈是濩”句中,“刈”“濩”兩字在意義上亦復為遞進關系。該詩全篇內容的疏解,可對此提供進一步的說明。為此,謹移錄該篇全文并加以簡釋: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維葉萋萋。黃鳥于飛,集于灌木,其鳴喈喈。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維葉莫莫。是刈是濩,為絺為绤,服之無斁。
言告師氏,言告言歸。薄汙我私,薄浣我衣。害浣害否,歸寧父母。B15
《葛覃》首章“施于中谷,維葉萋萋”云云,言葛之藤蔓延于谷中,由其生長狀況開篇(詩篇的比興義此處從略)。二章“是刈是濩,為絺為绤”句,《毛傳》:“濩,煮之也。”言刈取葛藤并煮治之,取其莖皮纖維而織成精粗不等之葛布,以備制衣之用。B16第三章在二章“服之無斁”的基礎上,言及詩篇主人公“浣衣”之舉與“歸寧”之愿。
孔穎達《正義》串講《葛覃》全篇大意說:“言葛之漸延蔓兮,所移在于谷中,生長不已,其葉則莫莫然成就。葛既成就,已可采用,故后妃于是刈取之,于是濩煮之。煮治已訖,后妃乃緝績之,為絺為绤。言后妃整治此葛以為絺绤之時,志無厭倦,是后妃之性貞專也。”B17詩篇所述主題是否后妃之德性貞專,容再討論,但全篇意義層層遞進,前后連貫,渾為一體,蓋無疑義。若以“濩”為“穫”之假借,言“刈”“穫”同意,則篇中敘事環節有所缺失。古人必不肯如此。
四、古代紡織工藝與“濩”字的通假問題
行文至此,有必要再討論一下“是刈是濩”句中的“濩”字的通假問題。有關“是刈是濩”句中“濩”系本字抑或借字,前人有所討論。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以為“濩即鑊之假借”,“鑊所以煮,因訓為煮”。其并舉“《少牢饋食禮》有羊鑊、豕鑊”為旁證。B18按馬氏此說蓋依《說文》。《說文·水部》:“濩,雨流霤下貌。”段玉裁注:“霤,屋水流下也。今俗語呼檐水溜下曰滴濩,乃古語也。或假濩為鑊,如《詩》‘是刈是濩是也。”B19“濩即鑊之假借”說,乃以“是刈是濩”句中“濩”為借字,“鑊”為正字。依此,從現代語法理論的角度來看,“鑊所以煮,因訓為煮”的解釋,系以名詞活用為動詞。
有關“是刈是濩”句中的“濩”字的訓釋,還有一個值得提及的材料是《經典釋文》引《韓詩》云:“刈,取也。濩,瀹也。”B20《說文·水部》:“瀹,漬也。”B21為什么《韓詩》以“瀹”即“漬”來訓釋“濩”呢?這就涉及古代紡織史的一個工藝流程問題。植物纖維的提取要通過脫膠這一工藝環節,以獲取可紡纖維。先秦時期提取植物纖維的工藝主要是漚漬法和煮練法。漚漬是早期人類首先掌握的植物纖維脫膠工藝。《詩經·陳風·東門之池》對此有所反映。該篇說:
東門之池,可以漚麻。彼美淑姬,可與晤歌。
東門之池,可以漚纻。彼美淑姬,可與晤語。
東門之池,可以漚菅。彼美淑姬,可與晤言。B22
《毛傳》:“池,城池也。漚,柔也。”《鄭箋》:“于池中柔麻,使可緝績作衣服。”孔穎達《正義》:“漚是漸漬之名,此云‘漚,柔者,謂漸漬使之柔韌也。”B23詩篇所言,即通過漚漬使麻、纻、菅等植物的纖維脫膠并柔化以供紡織之用。
《毛傳》關于“是刈是濩”句的解釋來自《爾雅》。《爾雅·釋訓》:“是刈是濩。濩,煮之也。”邢昺《疏》引舍人曰“是刈,刈取之。是濩,煮治之”B24,是皆以煮練法釋之。
綜上所述,有關《葛覃》篇“是刈是濩”句中“濩”字,《毛詩》訓“煮”,《韓詩》訓“瀹”即“漬”。一為煮練法,一為漚漬法,具體工藝手段有別,然俱以其為葛藤纖維加工之工藝流程,并無相異。B25
就《說文》所釋字義而言,以安大簡《詩經·葛覃》篇之“穫”為正字,亦有不妥。《說文》:“穫,刈谷也。”葛為野生蔓草,并非谷物。古人辨析草木魚蟲之名物細密,在敘述刈草時,不會遽用刈谷字。我們順帶在此指出,“是刈是濩”句,歷史上確實另有異文。敦煌抄本《詩經》中,“是刈是濩”句的“濩”字有抄為“獲”者。B26其與安大簡之作“穫”者,同為借字。此處不再敘述理由。
如所周知,《爾雅》乃先秦舊籍,《毛詩》在漢代經學流派中為“古學”,訓詁本于《爾雅》,可見以“煮”訓“濩”乃先秦舊義。《韓詩》為西漢“今文”《三家詩》之一。漢代經學之師法、家法謹嚴,說必有自。總之,《毛》《韓》二家有關此篇之《詩》說,雖有小異,并無實質不同。足見以“濩”為治葛之工藝,乃古人共識,且此說與古代紡織工藝發展之進程相合,故絕無疑義。若以“濩”為“穫”之假借,謂“刈”“穫”同意,不獨于《詩經》文法不合,訓詁有乖,亦且使《葛覃》全篇敘事環節缺失,于詩義實有未安,故不可取。
《安徽大學藏戰國竹簡》中的《詩經·國風》,是目前已知最早的《詩經》抄本,極為寶貴。然而今傳本《詩經》歷經漢代以下經師校理,匯合了古代學者研究的精華。在出土文獻《詩經》的整理和研究中,必須充分利用其成果。至于本文關于《葛覃》篇“是刈是濩”句“濩”字解讀中所包含的方法論意義,及其所涉及的學術史觀念,我們擬以他文另述。
注釋
①《〈詩·周南·葛覃〉“是刈是濩”解》,《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5期。
②《〈詩·周南·葛覃〉“是刈是濩”解》,《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5期。
③《毛詩正義》,阮元刻《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第406頁。
④《毛詩正義》,阮元刻《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第522頁。
⑤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中華書局,1989年,第856頁。
⑥《毛詩正義》,阮元刻《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第618頁。
⑦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中華書局,1989年,第1154頁。
⑧許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180頁。
⑨《毛詩正義》,阮元刻《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第531頁。
⑩《毛詩正義》,阮元刻《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第531頁。
B11《毛詩正義》,阮元刻《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第531頁。
B12《毛詩正義》,阮元刻《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第531頁。
B13許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375頁。
B14《毛詩正義》,阮元刻《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第531頁。
B15《毛詩正義》,阮元刻《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第276—277頁。
B16孔穎達《正義》引“舍人曰:‘是刈,刈取之。是濩,煮治之。”《毛傳》:“精曰絺,粗曰绤。”《毛詩正義》,《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第276頁。
B17《毛詩正義》,阮元刻《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第276頁。
B18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中華書局,1989年,第37頁。
B19許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557頁。
B20陸德明撰:《經典釋文》,中華書局,1983年,第54頁。
B21許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562頁。
B22《毛詩正義》,阮元刻《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第377頁。
B23《毛詩正義》,阮元刻《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第377頁。
B24《爾雅注疏》,阮元刻《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第2591頁。
B25先秦時期的這一植物纖維加工工藝,為當代紡織科技史學界所公認。參見趙承澤主編:《中國科學技術史·紡織卷》,科學出版社,2002年。
B26程燕:《詩經異文輯考》,安徽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8頁。
責任編輯:行 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