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西老年大學 王曦

詩詞既注重語言的凝練,也要求形象生動,還要講究韻味。古人作詩是非常講究煉字的,字煉得好,不僅能準確傳達事物的特征及詩人的思想感情,還具有言有盡而意無窮的效果,從而引發讀者的聯想并體會其弦外之音、味外之旨。古往今來,文人墨客們為我們留下了許多錘煉語言的佳話。
“語不驚人死不休”是杜甫煉字煉句的錚錚誓言;“吟安一個字,捻斷數莖須”是盧延讓錘煉語言時的真實寫照;“求得一字穩,耐褥五更寒”是歐陽修對錘煉語言的執著;“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是賈島對錘煉語言的一份感動。
煉得好的字,往往能抓住特征表現景物。杜甫的“江碧鳥逾白,山青花欲燃”一句中,“燃”字用得極妙,由“燃”字我們首先想到的是火,把花與火相比,就抓住了花明麗、鮮艷的特征,在青綠背景的反襯下,花朵就顯得格外紅艷。不僅如此,還利用火苗燃燒的跳動感,賦予花兒以動感,化靜為動,就把花朵競相開放、姹紫嫣紅、爭奇斗艷、生機盎然的特征準確地傳達出來了。杜甫在《旅夜書懷》中這樣描寫所看到的景象:“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詩人為何要用“垂”“涌”二字來描述星和月呢?原來詩人抓住了“平野闊”這個特點。在此前提下,用此二字才符合視覺規律:仰望天空,因原野空闊,星星近者高,遠者低,就像往下掉的樣子,故用一“垂”字;半視前方,因原野空闊,月亮從江邊升起,給人的感覺就像從江中升出一般,故用一“涌”字;而“涌”又帶有一種強烈的動感,不是從江水中浮起,而是“涌”起,就因詩人抓住了江水澎湃、激蕩的特點。
宋祁人稱“紅杏尚書”,因為他有一首《玉樓春·春景》,其中有一句“紅杏枝頭春意鬧”,王國維認為著一“鬧”字而境界全出。讀者恍似覺得紅杏盛開,枝頭蜂蝶云集,熙熙攘攘,齊來鬧春,使一幅紅杏圖春意盎然。但句中并沒有說起蜂蝶來,這就是“鬧”的作用。我們設想,如果把這“鬧”字換成其他字眼(撇開韻的因素),如“好”“滿”“濃”“足”等等,都沒有“鬧”字來得生動有活力。
李白有一首《獨坐敬亭山》:“眾鳥高飛盡,孤云獨去閑。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詩人李白正是以物觀物,所以才不知何者為己,何者為山,才會這樣忘我與投入。而這種閑適、安閑的心境,詩人把它外化到“云”上了,用了一個“閑”字。李白何以知道云“閑”,因為李白是云,因為李白擁有一份安閑與閑適,只不過他把這種感情移到了外物上。在美學上,這叫作“移情”。
王維的名句“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中以“直”狀煙,看似無理,然而只有“直”字方能使煙具有挺拔、剛勁、堅毅的陽剛之美,方能與塞北的“大漠”“孤煙”這種闊大、雄渾和蒼涼的境界形成一種和諧之美。“江上青山山外江,遠帆片片點歸 。橫空老鶴南飛去,帶得鐘聲到海幢。”(譚敬昭《粵秀峰晚望同黃香石諸子二首》)詩中一個“帶”字把“老鶴”擬人化了;“鐘聲”抽象無形,本無法“帶”,但終于被老鶴“帶”去了,可見“帶”字又把“鐘聲”擬物化了,化無形為有形。老鶴南飛與海幢寺鐘聲本來互不相干,但“帶”字卻使兩者有了前因后果的緊密聯系,從而使詩歌意境渾然一體。老鶴南飛是動態的視覺形象,是實景;鐘聲是靜態聽覺感受,是虛寫,正是“帶”字將動態與靜態、視覺與聽覺、實寫與虛寫有機結合,使意境動靜相融、視聽相合、虛實相生。
相傳,北宋文學家蘇東坡與他的妹妹蘇小妹及詩友黃山谷一起論詩。小妹說出“輕風細柳”和“淡月梅花”后,要哥哥從中各加一字,說出詩眼。蘇東坡當即道:前者加“搖”,后句加“映”,即成為:“輕風搖細柳,淡月映梅花。”不料蘇小妹卻評之為“下品”。蘇東坡認真地思索后,得意地說:“有了,‘輕風舞細柳,淡月隱梅花。’”小妹微笑道:“好是好了,但仍不屬上品。”一旁的黃山谷忍不住了,問道:“依小妹的高見呢?”蘇小妹便念了起來:“輕風扶細柳,淡月失梅花。”蘇東坡、黃山谷吟誦著,玩味著,不禁撫掌稱妙。試想,如果是“八月秋高風怒號”,細柳梅花則不堪一擊,只能是敗柳殘花。其實這個“扶”和“失”字,好在不僅抓住了景物特征,從根本上說,它創造了一種和諧朦朧的美妙意境。
煉字,不僅煉實詞,也煉虛詞。虛詞用得恰到好處往往對情感的表達起著強化作用。杜甫《登高》中的名句“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常”字寫時間之長,頻率之高,由此強化了詩人因遭遇坎坷、長期漂泊而產生的孤苦與悲涼的心境;“獨”字,根據對仗的原則,可以理解為“偏偏”之意,詩人卻偏偏要在多病之秋登高感懷,這不正是偉大的愛國詩人憂國憂民,雖九死猶未悔那種執著精神的體現嗎?“雨洗東坡月色清,市人行盡野人行。莫嫌犖確坡頭路,自愛鏗然曳杖聲”(蘇軾《東坡》)。“鏗然”一詞傳神地描繪出手杖碰撞在石頭上發出的響亮有力的聲音,與月下東坡的寧靜清幽形成鮮明對比。聯系前文對道路坎坷的交代,可使讀者體味到作者堅守信念、樂觀豁達的情懷。
煉字要服從煉意需要,不能以文害意。清代詩人沈德潛說:“古人不廢煉字法,然以意勝而不以字勝,故能平字見奇,常字見險,陳字見新,樸字見色。”由此我們便知“煉字”的本質在于“煉意”。從前文所引用的成功的煉字來看,他們都是和煉意緊密結合在一起的。煉字就是使“意”——作者主觀的情思和作品所表現的生活具體化、生動化、縱深化與美學化,只有煉出具體生動的富于美學內容和啟示性的字,才能使“意”具有感染人的力量。傳說王平甫對自己《甘露寺》詩中“平地風煙飛白鳥,半山云木卷蒼藤”頗為自負。蘇東坡看后則認為其精神都在“卷”字上,前句“飛”與之很不相稱,當用“橫”字代之,結果王平甫十分嘆服。劉勰《文心雕龍·章句》說:“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積句而成章,積章而成篇。篇之彪炳,章無疵也;章之明靡,句無玷也;句之清英,字不妄也。振本而末從,知一而萬畢矣。”錘煉字詞,不只是寫好一個字、一句話的需要,更是為了全篇的整體美。如果過分追求新奇就可能流于險怪。僻字晦詞,拗調硬語并不能打動讀者,像孟郊《嵩少》詩“噎塞春咽喉,蜂蝶事光輝”一類句子,雖可見出作者經營文字的匠心,卻因不合一般表情達意的習慣而成為敗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