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硯群
(長江大學 文學院,湖北 荊州 434023)
西曲(歌)是繼吳聲之后,興起于荊、郢、樊、鄧之間,流行于南朝社會的樂府民歌,因“其聲節送和與吳歌亦異,故□(因或依)其方俗而謂之西曲”[1](P689)。據釋智匠《古今樂錄》,西曲共有34曲(原文遺漏《夜黃》一曲),郭茂倩《樂府詩集·清商曲辭》共收錄西曲歌33曲(《黃纓》一曲曲辭闕如)共146首(不計同時代或后代的擬作)。西曲是南朝社會特定的社會文化經濟生活的產物,同時也反映了南朝社會的民間生活情態、社會經濟生活面貌以及貴族階層的審美好尚,是燭照南朝社會風尚不可或缺的珍貴文獻資料。本文主要考察南朝以水為脈的市井生活對西曲產生及其內在特質的影響,和西曲在藝術層面對南朝市井生活的客觀呈現。
《樂府詩集》云:“西曲歌出于荊、郢、樊、鄧之間。”[1](P689)《宋書·志第二十七·州郡三》云:“(荊州刺史)宋初領郡三十一,后分南陽、順陽、襄陽、新野、竟陵為雍州;湘川十郡為湘州,江夏、武陵屬郢州”[2](P1117),“(郢州刺史)孝武孝建元年,分荊州之江夏、竟陵、隨、武陵、天門,湘州之巴陵,江州之武昌,豫州之西陽,又以南郡之州陵、監利二縣度屬巴陵,立郢州。天門后還荊”[2](P1124),“(巴陵太守)孝武孝建元年,割南郡之監利、州陵度江夏,屬郢州。二年,又度長寧之綏安屬巴陵”[2](P1126),“(雍州刺史)宋文帝元嘉二十六年,割荊州之襄陽、南陽、新野、順陽、隨五郡為雍州”[2](P1135),“(新野太守)《何志》晉惠帝分南陽立。《永初郡國》《何志》有棘陽、蔡陽、鄧縣。徐無。孝武大明元年,省蔡陽”[2](P1137)。可見西曲產生所在地理,雖歷南朝行政區劃頻繁變化,實不出江水、漢水所及之故荊州楚地之范圍,覆蓋以江陵為中心,遍及“北起樊鄧,東北至壽陽,東抵豫章、潯陽,南至巴陵,西達巴東”[3](P27)的廣闊地域。該地區水網遍布,水系十分發達。《宋書·志第二十七·州郡三》云:“(荊州)去京都水三千三百八十”[2](P1117),“(南平)去州水二百五十,去京都水三千五百,無陸”[2](P1118),“(天門)去州水一千二百,陸六百;去京都水三千五百”[2](P1119),“(宜都)去州水三百五十,無陸;去京都水三千七百三十”[2](P1119),“(巴東)去州水一千三百;去京都水四千六百八十”[2](P1120)“(郢州)去京都水二千一百”[2](P1124),“(巴陵)去州水五百,去京都水二千五百”[2](P1126),“(雍州)去京都水四千四百,陸二千一百”[2](P1136),“(新野)去州一百八十;去京都水四千五百八十”[2](P1137)。由此可見,西曲產生之地,江河貫通,溝渠縱橫,水網繁密,人民因水而聚,沿水而居,城市之間以水為系。水不僅僅是生命之源,水道甚至成為城市交通、行旅商旅往來最主要甚至唯一的通道,更是人情勾連彼此,銜接內外的情感紐帶。這無疑形成了西曲歌獨具魅力的水性文化特征,和南朝社會以水為脈的市井生活方式和情感特點。
西曲與水相關的市井生活記載,俯拾皆是,簡備《樂府詩集·清商曲辭·西曲歌》[1]數曲,以資例證:
長檣鐵鹿子,布帆阿那起。讬儂安在間,一去數千里。巴陵三江口,蘆荻齊如麻。執手與歡別,痛切當奈何。——《烏夜啼》
莫愁在何處,莫愁石城西。艇子打兩槳,催送莫愁來。聞歡下揚州,相送楚山頭。探手抱腰看,江水斷不流。——《莫愁樂》
昔經樊鄧役,阻潮梅根渚。感憶追往事,意滿辭不敘。大艑珂峨頭,何處發揚州。借問艑上郎,見儂所歡不。初發揚州時,船出平津泊。五兩如竹林,何處相尋博。——《估客樂》
上水郎擔篙,下水搖雙櫓。四角龍子幡,環環江當柱。江陵三千三,西塞陌中央。但問相隨否,何計道里長。人言襄陽樂,樂作非儂處。乘星冒風流,還儂揚州去。——《襄陽樂》
迎風舉帆,仗水行船,柔情似水。西曲中有關舟船的意象,有布帆、大艑、珂峨頭、長檣、鐵鹿子、艇子、槳、船、篙、櫓、龍子幡、帆等;有關行船的意象,有泛舟、上水、下水、擔篙、搖櫓、橫篙、擲槳等;有關沿水城市、碼頭或地名的,有江津(彎)、方山亭、巴陵、三江口、石城、揚州、梅根渚、平津泊、江陵、板橋彎、三山(頭)、桃林岸、峴山頭、宛水、五湖、巴東、三峽、蜀水、那河灘、桂蘭渚、長淮、長瀨橋、新亭、臨曲池,等等。凡斯種種,無不呈現出西曲中所蘊含的人—水—情的緊密關聯。
水有陰柔潔凈之美,含自由流動之格,兼具沉著柔韌之性,深蘊謙謹渾厚之質。其或寧靜淡泊,或澎湃激蕩。南朝社會以水為脈的市井生活,使水的審美性沉淀為人格之美,融化在市井生活的情感中。“它柔漫潔凈、內向、含蓄、堅毅、韌勁、求變、謙虛、博大、渾厚、深沉、寧靜、安詳……所有這些水的品格,構成了中國人格塑造過程中一個最為主要的審美指向。”[4](P9)孟修祥指出:“荊楚,水鄉澤國也。誕生于斯的文學,具有水的柔性,水的靈性,水的奔放與浩瀚。”[5]韓璽吾也曾論及:以水為鄰、傍水而居的生活方式,孕育了楚文化的水性思維和楚人的水性人格。[6,7]西曲正是從文學藝術層面,直觀地反映了南朝社會以水為脈的市井生活。
西曲多頌男女情愛,呈現出溫婉纏綿之柔美特質。察其所抒,探其所由,從社會政治情況看,這是南朝偏安一隅相對穩定的生活使然,所謂“聲音之道,與正通”,“治世之音安以樂”[8](P526)。西曲主要產生在宋齊梁三代,而以宋齊為最。此時相對穩定寬松的政治環境與充足便利的物質供給,為西曲的產生,提供了充分的政治物質保證。人們生活安適,游冶之風大熾,容易產生男女之間的愛戀、相逢、相別與相思,抒發富于凄迷之美纏綿如水的感情。《南齊書·良政列傳》載:“太祖承宋氏奢縱,風移百城,……永明之世,十許年中,百姓無雞鳴犬吠之警,都邑之盛,士女富逸,歌聲舞節,袨服華妝,桃花綠水之間,秋月春風之下,蓋以百數。”[9](P621)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在一個茍且偏安,縱身享樂的社會風氣中,自然更容易產生纏綿之曲,發自由之思。如《烏夜啼》:“歌舞諸少年,娉婷無種跡。菖蒲花可憐,聞名不曾識。”此曲應為一位懷春少女的單相思的吟唱。在一次不經意的游玩中,主人公遇到了一群縱情歌舞的野小子們,不禁為他們的青春浪漫所吸引。雖然她知道,他們并不出身貴胄,更沒有皇室血統,普通得和菖蒲一樣,但她還是被他們恣情的舞姿歌唱、天生的爛漫可愛所打動,不禁發出了“聞名不曾識”的感傷。感情的真率,表達的淳樸,讓人不禁有《詩·出其東門》之想。再看《雙行纏》:“硃絲系腕繩,真如白雪凝。非但我言好,眾情共所稱。新羅繡行纏,足趺如春妍。他人不言好,獨我知可憐。”詩中女子的如雪之質,點綴硃絲腕繩,簡約不簡單的凌霜之美,人我共稱。可是美人之美人所共知,美人之心又有幾人能解呢,是意中人或已遠行,抑或只是心有企望懷想呢?怎一個“可憐”了得。西曲之歌唱,已然脫離了《詩》之“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的樸質寫實狀態和漢樂府“感于哀樂,緣事而發”的情景敘事,上升到了對人性的精神情感領域的更高層次的審美表達。
社會安定,生活和樂,緣水游賞,不論春秋,歡樂聚會,臨棹送別,極易誘發纏綿之思,歌窈窕之章。此中直可以窺見南朝社會生活風習之一斑。顧起元《客座贅語》卷十《古曲詞》載言:“晉南渡后,采入樂府者,多取閭巷歌曲為之,……晉、宋皆江左俗間所歌。……然其辭總皆兒女閨房、淫放哀思之語。”可謂破的之論。這種柔美特質,更與緣水而居的水土之風相切。班固云:“凡民函五常之性,而其剛柔緩急,音聲不同,系水土之風氣,故謂之風。”[10](P568)劉師培論及南北文學之不同亦有云:“大抵北方之地,土厚水深,民生其間,多尚實際;南方之地水勢浩洋,民生其際,多尚虛無。民尚實際,故所著之文不外記事、析理二端;民尚虛無,故所作之文或多為言志、抒情之體。”[11](P261)又《禮記·樂記》曰:“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動,故形于聲;聲相應,故生變;變成方,謂之音;比音而樂之,及干戚羽旄,謂之樂。”[8](P525)《樂記》所言之“物”,應不僅為四季變化之物候,更應涵括有情事之屬。《史記·樂書》論及情—樂之關系云:“樂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感于物也。是故其哀心感者,其聲噍以殺;其樂心感者,其聲啴以緩;其喜心感者,其聲發以散;其怒心感者,其聲粗以厲;其敬心感者,其聲直以廉;其愛心感者,其聲和以柔。”[12](P375)
西曲之歌多寓臨水離別之思,曲調哀怨纏綿。或直接激蕩,如《石城樂》:“布帆百余幅,環環在江津。執手雙淚落,何時見歡還。聞歡遠行去,相送方山亭。風吹黃檗籓,惡聞苦離聲。”或婉轉低徊,如《采桑度》:“蠶生春三月,春桑正含綠。女兒采春桑,歌吹當春曲。春月采桑時,林下與歡俱。養蠶不滿百,那得羅繡襦。偽蠶化作繭,爛熳不成絲。徒勞無所獲,養蠶持底為。”或浩蕩恣肆,如《襄陽樂》:“江陵三千三,西塞陌中央。但問相隨否,何計道里長。人言襄陽樂,樂作非儂處。乘星冒風流,還儂揚州去。”或渾厚綿長,如《西烏夜飛》:“暫請半日給,徙倚娘店前。目作宴瑱飽,腹作宛惱饑。我昨憶歡時,攬刀持自刺。自刺分應死,刀作離樓僻。陽春二三月,諸花盡芳盛。持底喚歡來,花笑鶯歌詠。”或直白真率,如《壽陽樂》;“可憐八公山,在壽陽,別后莫相忘。東臺百余尺,凌風云,別后不忘君。梁長曲水流,明如鏡,雙林與郎照。”或委婉隱僻,如《青陽度》:“隱機倚不織,尋得爛漫絲。成匹郎莫斷,憶儂經絞時。碧玉搗衣砧,七寶金蓮杵。高舉徐徐下,輕搗只為汝。青荷蓋綠水,芙蓉披紅鮮。下有并根藕,上生并目蓮。”曲曲關情,無不情由心生,感物而動,應聲而發。正是這如水之柔之樂、喜、哀、愛,以致其聲或啴緩,或發散,或噍殺,或和柔,所謂“啴諧、慢易、繁文、簡節之音作,而民康樂”[8](P540)。這正投射出以水為脈的市井生活背景下,擺脫了禮教禁錮,沐浴在玄暢自由之風中的水的品性,康樂民生與人的情感性格相生成的內在聯系。《宋書·樂志》載:“隨王誕在襄陽,造《襄陽樂》,南平穆王為豫州,造《壽陽樂》,荊州刺史沈攸之又造《西烏飛歌曲》,并列于樂官。歌詞多淫哇不典正。”[2](P552)“歌詞多淫哇不典正”,雖是對《襄陽樂》《壽陽樂》《西烏夜飛》諸曲的稱評,用傳統的眼光看,寔可適用全部西曲,一如顧起元之謂“淫放哀思之語”。而換一種眼光看,這正體現出南朝市民階級市井生活情感的大膽自由抒發,是人性的真切展露,亦是市民階層在魏晉以來擺脫了儒教束縛后,在自然主義享樂之風熾熱的背景下對先秦樂教之“制樂以治心”“制樂以化民”的“人為之節”[13](P1~3)宗旨的叛逆與超越。以水為脈的南朝市井生活,孕育了西曲哀怨纏綿的審美格調。西曲亦從更高的文學藝術層面,再現了南朝社會以水為脈的市井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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