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遠達
(北京大學 中國語言文學系,北京 100871)
生命意識是文學永恒的核心主題之一?!叭耸掠写x,往來成古今?!睍r光的流轉,生命的消逝,自身的窮達,歷史的興亡,這些無不波動古人那敏感的神經,又與其易斷的柔腸有著某種天然的親緣關系。生命的價值在哪里,意義又是什么,構成了一個大大的問號,存在于歷代文人心中。這一主題或顯或隱,歷百代而不衰。每當王朝后期,社會混亂,禁錮松弛時,人們對生命主題的真實體認,便會集中映射到一代士人的文學作品里去。身處“王綱解紐”的晚明時代,湖北著名的公安三袁之一的袁中道,在他的日記《游居杮錄》里所表達的,正是多角度多側面的生命意識。
關于日記這一私人寫作文體的特性,前賢已有許多論述,周作人講得頗為周詳。他在《日記與尺牘》中說:“日記與尺牘是文學中特別有趣味的東西,因為比別的文章更鮮明地表出作者的個性。詩文小說戲曲都是做給第三者看的,所以藝術雖然更加精煉,也就多有一點做作的痕跡。信札只是寫給第二個人,日記則給自己看的(寫了日記預備將來石印出書的算作例外),自然是更真實更天然的了?!盵1](P97)讀小修的《游居杮錄》,如同陪伴他走過十年光陰一般。這十年之間,小修不僅備嘗喪失親友之痛與困頓場屋之苦,還經歷了一次東游,兩次南歸,到過齊魯與金陵,走遍大半個中國。如此廣闊的空間位移以時間為線索記述,字里行間氤氳著一股濃烈的感傷情緒和生命不可把握的悲涼無奈,讀來真切自然,毫無矯揉造作,因而感人至深。小修的生命意識,在《游居杮錄》中具體表現為對四種生命困境的應對與回答。
小修一生坎坷,多愁多病。個中原委,其仲兄亦兼文學上的引路人袁宏道是再清楚不過的。早在萬歷二十四年(1596),袁宏道在為小修的詩集作序時就說道:“蓋弟既不得志于時,多感慨;……而沉湎嬉戲,不知樽節,故嘗??;貧復不任貧,病復不任病,故多愁。”而這年小修只有26歲。伴隨小修一生的多愁多病,滿腹牢騷,對他的身體顯然是一種折磨,其享壽不永亦與此有關,然而“文章憎命達”,一身多病,困頓場屋,發之而為詩文,便會“每每若哭若罵,不勝其哀生失路之感”[2](P187),且更易成為好文章。一個人對自身疾病的認識與描摹,不只是技巧純熟便能感人,亦必有濃烈的生命體驗的灌注方才算得上好文章。讓我們來看看小修自述疾病的文字:
脾胃不佳,少食即飽。身常汗如注,憂思郁郁。午后,忽大吐帶血,予嘆曰:“男子血如金,豈堪常吐耶!”頗有性命之憂,醫亦錯愕。吐后熱不可忍,口渴如炙。甫食少許湯,即吐;甫吐,又虞見血。就枕不能睡,則起坐;坐又不支。出帷繞床行,行復倒臥病榻。臥東復移西,西復移東。微聞醫低聲語人云:“卻不宜見血?!庇钟腥嗽疲骸坝凶臃??”予時熱無可奈,自思人生死是常事,但得便死即好。如此壯熱,此體不知經幾番燒炙,始就后世。生平種種,不知節量,今日身受此苦,何人可分,何法可解。復起,繞床行,熱愈甚。鼻息出入不迭,上下氣不屬??蕵O無法可救。僮仆皆袖手浩嘆。久之,額間有微汗,漸安?!?,帶汗臥。夢中昏昏,苦甚。[3](P1161~1162)
這段記載,是小修在東游途中忽發火癥,病勢沉重,幾乎喪命的真實記錄,也是《游居杮錄》中第一次大篇幅地記載小修疾病的發作,為他后來纏綿不斷的疾病伏下了病根?!拔⒙勧t低聲語人云:‘卻不宜見血。’又有人云:‘有子否?’”輕描淡寫的一筆,就勾勒出周圍人張皇失措的情形,渲染出緊張的氛圍。“有子否?”兒子,是養老送終之人,病時尋子,則可見病情之重。背著患者“低聲”詢問,則更突顯旁人對病情的不樂觀。僅僅三個字,就將小修病勢沉重,恐將不治的情形描繪出來。有趣的是,在中國詩文傳統里,描述別人為自己預備后事,卻不常見。小修因此“自思人生死是常事,但得便死即好”。這種寧愿速死的深刻感慨,看似有悖常情,實則合乎情理,相信沒有親歷過重癥的人是無法說出的。在小修日記中,“求生不得,求死不得”成為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話頭。他甚至說出過“當病熱極時,一刻也難度,若有人來刎喉,真笑而受之耳”[3(P]1162)這樣的話來。其對自身疾病痛苦的刻畫,可謂力透紙背,入木三分。然而,如果僅僅是出色地描摹病痛,無異于高明的醫書或《勸世良言》。小修更善于歸納病痛之原因,極具釋、道兩家風味。他說:“數日內,勘破世間種種繁華快活事,畢竟是刀尖上蜂蜜,沾著便不好。又如甘露內毒藥,暫時雖可口,一日毒藥發作,便要裂腸破肚?!本ǘU理的小修自然明白,如他平日那般飲酒縱欲,盡情享受人間種種繁華,自然是透支生命,如同舔食刀頭的蜂蜜,飲下甘露中毒藥一般。經此一病,小修懂得了疾病之可畏:“我學道十七八年,止今才有幾分怕生死,才知生死海中,頭出頭沒,出房入房,生老病死,一一要身受。奇痛極楚,轉盼即至,可畏可畏?!备鼮榭少F的是,小修在病中就已想到病愈之后,具有較強的自省意識和“以志吾過”的勇氣。“古人云:‘如經瘴毒之鄉,水也不得沾他一滴,要須十分防護?!掖藭r病新起,道心較急,看得極其親切。只恐后來忘卻,因書之于此。但憶前日嘔見血時,熱極時,求生不得,求死不得時,即無處不是快活日子也?!盵3](P1163~1164)在極其病苦之時,能辯證地看問題,也就得到了“無處不是快活日子”的感悟??梢娦⌒奘蔷哂谢磉_樂觀精神的。生活之病苦與不幸固然可畏,但生活的本來面目便是如此,何如苦中作樂呢。由此可見,“以苦為樂”亦是《游居杮錄》的一個常見命題。
多愁也是小修生命意識的一個面相??婆e不利,功名晚就,對這位少年天才來說,無疑始終是一個巨大的刺激與諷刺。他的日記中時時流露出因科舉失利帶來的韶華易逝之感。如《游居杮錄》卷三云:“如我輩名根未斷,連年奔走場屋,今已四十,頭發大半白矣,得來受享,亦無幾時。況受享種種,俱是我所說鋒刀上蜜,甘露毒藥,何快之有?!盵3](P1165)科舉上不得志,極大地影響了小修的心境,更影響了小修中年以后的生活質量,使他對時間尤其敏感,故而發出“得來受享,亦無幾時”的感慨。至于“鋒刀上蜜,甘露毒藥”,在小修筆下亦是常見,相信即使無甚快樂,小修也依然會追求,此本就是憤激之詞。相較此時的牢騷,小修登第之后的感慨,則更為復雜,也更耐人尋味:
二月廿七日放榜,候報久不至。日已升,得中式捷音。予奔波場屋多年,今歲不堪其苦,至是始脫經生之債。亦甚快。但念老父及兩兄皆不及見,不覺為之淚下。[3](P1359)
萬歷四十四年(1616),小修終于得中進士,然而此時,他的父親和兩位兄長都已先后辭世。中式連捷,自然不免“甚快”,后面幾天的日記里提到夸官于太學,也寫得頗為得意;然而筆鋒一轉,想起老父與兩兄皆不及見,“不覺為之淚下”。正如前人所說,小修是袁氏三兄弟中最“熱衷”功名的一位。在他筆下,功名不就之苦也最痛切,然而我們必須理解,與兩兄相比,他的仕途太過不順遂了一些。46歲才中進士,他的兩位兄長都沒有活到這個年歲!他的“熱衷”里恰恰表現了一種通達。如考完之后他的感慨:“三場已畢,一身憊極,第與不第不可知,思了此一局,或仕或隱,當別有計也?!盵3](P1358)當得知殿試“名次在三甲后”時,他笑著說:“得了頭巾債足矣。”[3](P1361)這種苦悶中的樂觀,恰恰是一種積極的生命意識。
多病多愁使得小修對生命的消逝更加敏感,很自然地想到了養生。他的日記中描寫過一位95歲才去世的老紳士,也并不知曉養的道理,只是很少嗔怪別人:“是日,城內丘公卒,得年九十有五。公舉前丁未進士,為吳江令,入為禮垣,以重修興都志,永陵甚眷之。不數月,為少宗伯,幾相矣。會永陵上仙,遂罷歸。初不知養生,但少嗔耳。有少子年十二三歲,尤奇事也。”[3](P1141)小修在《游居杮錄》中多次提到養生之理,如:
惟近來入舟,一月中不飲酒。夜飲數杯臥,脾胃調適。人見我好居舟中,不知舟中可以養生,飲食由己,應酬絕少,無冰炭攻心之事。予賦命奇窮,然晚歲清福,延年益算之道,或出于此。不然,常居城市,終日醺醺,既醉之后,淫念隨作,水竭火炎,豈能久于世哉!故人知我之為逍遙游,不知其為養生主也。近日精神爽健,百病不生,甚以自幸,留此幻軀,尚有別事可作。因喜而縷縷書之。[3](P1144)
這段話道出了小修的愿望,當然也道出了養生的妙絕。“精神爽健,百病不生,甚以自幸,留此幻軀,尚有別事可作?!别B生以存常年,拓展生命的長度,是面對生命主題時小修給出的第一個答案,也是人們最容易想到的答案;而“人知我之為逍遙游,不知其為養生主也”一句,則可視為整個《游居杮錄》所要表達的核心:小修的游居生活,不僅是地理空間觀念上的極大拓展,更是時間維度上的一次深入開掘——面對生命的短暫與易逝,我們應當采取何種方式應對,規避抑或應接。這個問題擺在我們面前,同樣擺在四百年前的小修面前。
生離死別,本來就是人生的一大轉關。面對死亡,尤其是親友的離去,不同的人自然有不同的態度,可以是莊子“鼓盆而歌”式的狂放,可以是淵明“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式的曠達,可以如東坡“十年生死兩茫?!蹦前闵钋?,當然也可以如袁小修“肝腸寸斷”嘔血幾死的痛徹心扉。
小修同胞共三男一女,長兄伯修、次兄中郎先后早逝,中郎死后兩年,老父去世。小修在《壽大姊五十序》和《游居杮錄》中,多次表達了同胞早卒,貧病無依的感慨。日記中對其兄長袁宏道從病重到去世的記載歷來為人所重,甚至有醫家據此推測中郎死因,可見記述真實,非親自侍疾不能有此詳盡周全。請看小修萬歷三十八年(1610)的日記:
八月二十二日,……中郎火病漸加,迎一老醫李姓者,年八十余,切脈曰:無病,意稍安?!娜?,中郎火病不退,心甚皇皇。二十五日。中郎火病益甚,遣人迎邑中陳醫。二十六日,陳醫至,切脈曰:無病。獨予私憂之,而人頗有笑予張皇者。……二十八日,病未見痊,足不能行。日中差可,夜殊不安眠。大便下紫血塊,小便初如陳米泔水,后赤如血,如濃茶?!趿?,忽中郎室中老嫗呼予入內云:“夜中便三四次皆血,幾昏去,得不便則可望活。”予私自哭泣,安慰之,急呼李醫至,切脈曰:“脈脫矣!”予頓足仆地。醫曰:“勿驚,且試人參湯。”已進參,頃之氣喘,自云三分生,七分死矣。已復起便,自云:“我略睡睡?!贝送饨^無一語,遂坐脫去,予呼之不醒矣
從八月二十二日至九月六日的日記,不僅記述詳盡,且敘事精要簡潔,延請李醫之后,又請了陳醫,兩人都說:“無病?!倍潭趟陌儆嘧?,竟然五次提及便血,并具體描寫其情狀。這些重復,給人強烈的感官刺激。人物問答都異常簡練,有如白描。“我略睡睡”一語,竟成為一代文學大師的臨終遺言,百代之下,讀之令人泫然。中郎死后,小修抒發了自己作為親歷者的感懷:“一朝遂失仁兄,天地崩裂,以同死為榮,不愿在人世也。”手足情深,中郎與小修年齡相若,性情相近,見證兄長的英年早逝,對小修的打擊之深,可以想見。此語絕非俗套,而是真性情的流露。小修對中郎感情太深,以至中郎死后,還多次出現在小修夢中,更加感人:
是夜,夢與中郎會于一樓,中郎看二人奕。予問曰:“兄住此樂乎?”中郎曰:“甚樂?!庇柙唬骸坝杓磥泶藰侵校簿凼卓珊??”中郎曰:“未可?!庇鑶枺骸靶扌杏幸娣瘢俊敝欣稍唬骸按笥幸妗!庇柙掗g快甚,以手摩中郎身云:“甚煖,非逝者相也?!臂x躍欲告人而醒。[3](P1232)
此段全用對話,表面毫無波瀾,用詞極其家常,而用手撫摸中郎的身體,發現竟然是溫的,“踴躍欲告人”,夢和醒的邊界就在此處。“欲告人”這個行為,恰恰給了美夢致命一擊,醒來方才痛念無常,發現一起如夢幻泡影。字字平淡,又字字血淚,細細想來,萬事到頭皆是空,美好的事物總是不長久。這種夢魘,對每一個人的一生來說,恐怕都會不止一次地出現吧。這正是小修敘事高明的地方,無招勝有招,無法之法,方是極境。日記體的優點是在時間的河流中不斷徜徉,任何一部分截取出來,可能都是絕佳的敘事文字,而敘事的腳步不會因某個重要人物的離去而刻意停止,從而展現了更為豐富的日常生活風俗圖景。圍繞中郎之死,小修還為我們呈現了后事的處理,安慰老父親,親友的不斷哀悼,等等。其中,描寫年邁的父親喪子之后的反應十分真切動人:“重九日,侍老父榻前,竊窺老父于無人處哭,見兒至即收淚,蓋恐重兒之哭,并有性命之憂也。旦促予至沙市料理逝者事?!崩细赣H為了不讓主喪的小兒子傷心,只能背地里哭泣。他晚年喪子,本來在這個時候應該更多地獲得來自兒子的關懷,但他卻毅然催促兒子到沙市料理中郎的喪事。一位堅強而可敬的老父親的形象躍然紙上。而對于這位老父親的病逝,小修沒有,可能也不愿去過多地著墨。
《游居杮錄》里更多地記載著好友們的一個個離去:陶石簣、鐘減亭、李清邦、賀醇儒、李承烈、周盛祚、龔覺先、劉玄度等等。由于親疏遠近,自是感慨不同,但大多因情真而動人。如卷十記載劉玄度的去世:“晚渡江,將至岸,忽有一人大呼曰:‘劉玄度逝矣!’予驚問故,其人曰:‘玄度至沙市鬻妾,忽病數日,遂不起?!璐篑?。會兩舟相遇,去急,亦不暇問其人誰也。”描寫自己是在渡船上聽到劉玄度的死訊,事出突然,原因也頗為怪異,而且“去急,亦不暇問其人誰也”,頗有小說家筆法,在此埋下了伏筆。“予灑淚登岸,至寓即走唁之。旅舍荒涼,寂然一棺,予哭之不異兄弟也?!眮淼叫韧l`的旅舍,“寂然一棺”,傷感之中帶有些恐怖的氣氛。接著補敘了劉玄度的來歷以及自己與他的交往:“玄度名芳節,別號恒沙。大有才藻,善談論。與予為髫年交,舉丁酉鄉試第二。癸丑試卷已入彀,將登榜矣,而策中稱譽江陵相公太過,其詞殊激,竟擲去。其人旁通百家言,楚中異才也。無子,晚娶雷何思太史妹,甚悍;家有數妾,皆不得御。以無子故,至沙頭買妾,欲以八月十八日納妾,而十七日逝矣。病之前數日,屢招其居停主人云:‘袁三先生到否?幸為我覓之。’其人遍覓不得,去予到期僅兩日耳,竟不及一言而別,惜哉!將至宜都,料理其嗣續及遺文,時方未遑也?!盵3](P1346~1347)至此,讀者方才理解前面小修為何聽到玄度死訊會如此驚訝與悲痛。三百余字的記述,在小修的日記中并不算很長,卻紆徐有余韻。這種精巧的結構,不僅起到了引人入勝的效果,而且更好地抒發了作者對劉玄度的感情。在小修日記所載的這些亡者中,最特別也最能體現小修關懷的是他筆下的兩位仆人之死。一位是卷三里小僮盟鷺失腳落水而亡,另一位是卷八中那位善于抄書的仆人阿倫的病死。前者因其“不良死”,更引起了小修持久的懷想與對生命的思索:
午后發舟,小僮盟鷺失腳落淺水中,方持衣而笑,一轉盻盤渦中不見矣,傷哉!……渡口兵船人云:“此地每年此月,即墮一人。”雖生死有定數,然悼念其不得正命而死,且孤其殷殷從我之意耳。是夜,不成寐?!运继煜率路俏崃χ芗罢撸嵋鄬⒛沃危笙薜絹?,自己亦未必能保,況眷屬乎?況奴仆乎?子瞻哭干兒詩云:“生平忝聞道,夢幻講已詳。積藥如丘山,臨病更求方?!蔽抑^矣。然而死生常也,特憫其以不良死,不能無隱痛耳。……夜夢亡僮阿鷺來,貌頗不怡。予問之曰:“汝已死,今復來耶?”鷺曰:“我雖死,特來隨侍?!庇枰蛟唬骸八蓝凰?,亦快人。”覺而自嘆夢中之癡也。嗟乎!我非婦人之仁也。徒以飛鳥依人三千里外,一旦失去,真可傷悼。前在丹徒念幽冥之苦,欲于竹林寺中為施燈一年。寺中伽藍為米元章,予欲作一疏告之,如亡魂可收,望老顛用為侍史。后以行忙不及,行至南都,當竟此念耳。[3](P1159~1161)
僮仆盟鷺的意外身亡,給小修造成了不小的打擊。這件事情不僅使他難以入睡,甚至在睡夢中,他也依然不能忘懷,更導致了他對生命主題的思考。他雖然一直試圖用“死生有定數”,以及蘇東坡的詩句來寬慰自己,但他仍然很難擺脫內心的自責:“徒以飛鳥依人三千里外,一旦失去,真可傷悼?!弊詈螅缓迷诒税妒澜鐬槠腿嗣塌槍ふ乙粋€出路——做米元章的侍史。面對親亡友喪,有時現世的安慰遠無法平復內心巨大的創痛,也只好泛舟弱水,以達彼岸。這是小修面對生命主題時為我們提供的第二種選擇。
小修本來篤信佛教,又對道教頗為尊崇,有注解莊子的學術著作《導莊》存世。加之終生坎坷,科場不利,一身多病,親朋凋落,對果報輪回深信不疑;但他的可貴之處在于,果報輪回在他筆下并未進行神秘化的處理,而是成為了一些精彩的敘事片段,逸聞軼事,怪怪奇奇,經小修之手,稍加點染,便被賦予了獨特的個人色彩與感傷情韻。
小修筆下的果報故事,較為典型的是傅楚竹故事[3](P1308~1309)。故事講傅楚竹偶然重病,冥冥中看到自己騎著一頭大象來到一個地方。主事的人對他很有禮貌,問他生前是做什么的。他回答說是儒紳。主事的人說他陽壽未盡。騎象回來的路上,他遇到了親家喬梅皋,其儀仗盛大,對他說:“親家好去!”原來是新任岳神。醒來后他問家人,得知親家新死。后二十余年得善終,去世時已經知道自己要到女媧皇宮里去作相了。這都是因為他居官清正,“終身無喜慍之色,疾言怒氣不及奴仆。所居官皆膏脂地,而晚節食貧,無異寒士”所帶來的善報。故事特別提到傅楚竹臨終前說:“我素不信鬼神,非幻語也?!币栽鰪娖淇尚判浴1砻婵磥眍H有迷信色彩,實際上想要表達的卻是小修對生命問題的一種看法:廣積“隱德”,多行善事,必會有好報,無論是在現世還是在來生。這點在他的幾篇壽序中體現得尤其突出,詩歌如《書許翁冊》《題宛陵吳思每尊公遺像》,散文如《壽安遠令田近薇七十序》《壽懿所沉翁七十序》《徐樂軒樵歌序》等。然而壽序畢竟是為他人而作,有情真意切者,當然更多的是應酬之作,所謂壽序中的所謂“隱德”,未必出于真心的夸贊,只不過其人顯德不彰,只好稱頌其“隱德”罷了。輪回故事在小修這里無甚趣味,多是因襲民間舊套,講述女子貞潔、男子忠烈的故事,唯有描寫其兄袁宏道死后成神的一則日記頗值得玩味:
八月十四日,秀才周蕃卒。蕃未死之前一月,忽入冥,見一處門廡甚壯麗,問人,曰:“此袁星君住處。”入門,見堂上主者即中郎也,衣冠若云霞。亦有牙牌,作天篆。蕃見而拜中郎曰:“汝來耶?”蕃自敘:“有志青云,不幸夭折,惟先生救我。”中郎曰:“大凡作人要好。作人好者,即夭折亦自有佳處可往。汝卻后一月始當命終,且還?!鞭唬骸跋壬我宰〈颂帲俊敝欣稍唬骸拔颐缮系壑瑱z校人間文學,極費心力,數月內可竣事,亦當遷往他處矣?!毖砸?,即令人送之岀。頃之蘇,至是一月矣,果卒。[3](P1321)
小修對先兄的懷念實在太深刻了,因而安排了這樣一個夢境:借周蕃的眼睛,看到中郎在冥間的崇高地位,借周蕃之口,問出中郎現任職務;而中郎那句“大凡作人要好。作人好者,即夭折亦自有佳處可往”,正道出了小修對中郎在另一個世界里最美好的期許與祝福。其實,這種祝福又何嘗不是送給天下早夭之善人的呢。逝者長已矣,生者如斯夫。將這種祝福作為麻醉劑,使生者更好地活下去,不失為面對生命主題時的一種積極選擇。
聚散與興亡也是生命意識最常見的表現之一?!疤煜聸]有不散的筵席”,親朋的聚散和歷史的興亡,都如同時間長河中的一股清流,雖遠派千里,然終究要入于汪洋。袁中道的日記中,對這兩個主題都有其獨特的表達。
關于親朋的聚散,小修最喜用“爾來二十又一年矣”“爾來十七年矣”“去今十三年矣”這一類的語句。撫今追昔,年華老去,青春不再的悲鳴與感嘆,在其日記中俯拾皆是。茲舉兩例以說明之:
(先居)其左為嚶鳴館,愚兄弟三人少年修業處,廢沼荒臺,日以零落。過鄰五叔云澤舍,拜于先塋。今年覓數片碑石,封識其間。袁氏之興,兩制科相承,不滿二十年,移居城市,東徙西遷,日不暇給,何皇及先人烏兆也哉
七月二十三日,龔靜亭舅下世,不勝感傷。舅名仲安,河南布政龔春所公季子。少而美如冠玉,習儒業成,以諸生入太學。家世豐厚,又自能經營,起家巨萬。然好創田產,務廣大,故雖富而常窘迫。飲啖兼人,喜行樂,與中郎及予年相若,交甚暱。萬歷壬辰、癸巳間,外祖方健飯,諸舅及予兄弟皆住石浦。八舅鮮衣怒馬,霍霍如得霜鷹。其后相繼遷化,向年文酒賞適之侶,惟舅與予在耳。年來住居稍遠,跡亦漸疎,偶聞其病,不知不起也,可嘆!舅亦信佛法,隨分作功德,能詩歌,以懶廢。[3](P1314)
上面兩段文字,第一段敘小修回鄉祭祖,經過他們三兄弟少時曾一起讀過書的嚶鳴館,看到“廢沼荒臺,日以零落”,故地重游,不勝感慨。這本來就容易引起人事代謝的感慨,成為文人懷古的好題目。又說到袁氏家族因科舉興起,而移居城市,東西遷徙,連先人的祖墳都無暇顧及了。在安土重遷的宗法社會,這種境遇給小修所帶來的心靈沖擊自不會太小。而下一段追述小修的八舅龔靜亭,與中郎、小修年齡相近,年輕時愛好繁華,也許袁家兄弟相仿佛。八舅“鮮衣怒馬,霍霍如得霜鷹”的形象如此鮮明,如此活潑,一個少年才俊躍然紙上。行文至此,讓人無限追懷當年。其實,眾所周知,懷想美好的當年,自然是要為不得意的今天作鋪墊,果然小修筆鋒一轉,“其后相繼遷化,向年文酒賞適之侶,惟舅與予在耳” ,沒有人能逃脫自然規律,時間是最溫情而又最無情的標尺?!拔c予在耳”這種句法,小修還曾多次使用過。向年詩酒朋友,風流云散,作為后死者,每念及此,便有無限的痛楚在,因而感情至深。至于歷史的興亡之感,在小修這里與古人無別,也會在游歷名勝古跡的時候抒發;然而與眾不同的是,小修的興亡之感主要是通過考據名物來抒發。諳熟歷史的小修,每到一地,都會事先查看當地的典籍與方志,以備對地方掌故的考察。如著名的諸葛亮隆中“在襄陽不在南陽”,蘇軾誤解赤壁所在地,以及“方城”與“萬城”之辨,都很能見出小修考據的功夫來。而一些考證中,同樣能體現出他從歷史中生發出來的現實關懷,如其對顏真卿的評價:“考之顏真卿守平原說云:‘古之任人,無內外輕重之異。故雖漢宣之急賢,蕭望之之得君,猶更出治民,然后大用。非獨歷試人材,亦以維持四方,均內外勢也?!浦林惺?,重內輕外,大臣非以罪不出守郡。雖藩鎮帥守,亦以不如寺監僚佐,故郡縣多不得人。祿山之亂,河北二十四郡,一朝降賊。獨有一顏真卿,而明皇初不識也。此重內輕外之弊,可不為鑒哉!”[3](P1398)顏真卿作為安史之亂中的大忠臣,有節操的大書法家,歷來受到文人的表彰與褒揚,陳陳相因,以至于冗濫;而小修并未表彰其忠誠與善書,而是稱贊其識見,“此重內輕外之弊,可不為鑒哉!”很明顯指向了當時的晚明邊患頻仍,黨爭不止的腐敗政局。將對歷史興亡的空疏感嘆轉化為以史為鑒的真知灼見,這種現世關懷,時至今日,仍值得我們激賞效法,同時也為我們在面對生命主題時提供了另一種可資借鑒的范式——讀史使人明智,將空疏的感傷化為實際的學問。讀史使人明智,考據可以療毒。
小修在中郎去世的那年除夕夜里“得二絕”,其內容我們不得而知,但一定是傷心欲絕的?!皞耪咧钘墸c痛不可喻?!彼麑λ呐笥讯乳T說:“今年受生人之苦,骨肉見背,受別離苦,一也。功名失意,求不得苦,二也。自歸家來,耳根甚不清凈,怨憎會苦,三也。秋后一病,幾至不救,病苦,四也。生人之趣盡矣!”四苦并作,小修心境之差可見一斑。然而度門在此處給予了他當頭棒喝:“不如是,居士肯發此勇猛精進心耶?”[3](P1222)從廣義上講,任何敘事,只要將敘事時間拉得足夠長,其終點都將會是死亡。這是生命意識萌發的根源。沒有死亡的恐懼與威脅,人類哪里會思考生命的價值與意義。人生的苦難無法避免亦不可逃避,小修為我們提出的問題今天仍擺在那里:宗教能夠幫助人離苦得樂嗎,宗教能夠出離生死嗎?小修沒有明確回答,也許他沒有思考清楚,也許這正是他的明智之處。
《游居杮錄》最積極的意義在于將個體生命的苦難描摹得淋漓盡致,引發后人奮起“療救”[4](P3782)的進取心。畢竟,“療救”他人,便是“療救”自己。值得注意的是,小修私人寫作中呈現出的毫無掩飾精神痛苦,在此前的文學傳統中是不多見的。究其原因,除了公安派性靈主張外,最根本的是在晚明“王綱解紐”的末世之中,有志士人的普遍困頓與抱負難伸,因此,《游居杮錄》可以作為研究晚明士人精神生活史的一手材料來使用。如果我們將眼光擴展到整個明清文學,袁小修兩百年之后的吳敬梓在《儒林外史》中曾說道:“一代文人有厄?!盵5](P13)這句話甚至成了小說的主旨?!队尉訓{錄》和《儒林外史》雖然在文體與表現手法、內容上皆有很大區別,但在表現士人精神世界的困頓與沒有出路方面則是一致的。生命的困頓是一個深刻而久遠的敘事傳統,時至今日,仍有著強烈的現實意義。
參考文獻:
[1]周作人.雨天的書[M].上海:北新書局,1925.
[2]錢伯城.袁宏道集箋校[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3]袁中道.珂雪齋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4]魯迅.魯迅全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5]吳敬梓.儒林外史[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