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懿
(江西省社會科學院 文學研究所,江西 南昌 330077)
節令與應制文學的結合是一個有趣的文學現象。中國的傳統節令體系成長于魏晉南北朝,定型于唐宋時期。大中祥符九年(1016)二月,宋真宗頒布《上巳端午等日放朝更不視事詔》,以為大臣們提供充分的娛樂時間。君主與大臣酬唱問答成為節令時一道不可或缺的風景線。古代應制詩大抵可分為奉和帝王、太子及侯王三類。趙殿成云:“魏晉以來,人臣于文字間,有屬和于天子,曰應詔,于太子,曰應令,于諸王,曰應教。”[1](P115)本文所探究的節令應制詩或稱奉和御制,主要指良辰佳節時詩人應帝王之命所作之詩。目前,學界在這方面的研究還比較薄弱。有的研究者對應制詩的成因、意蘊主旨、敘事手法、藝術趣向、社會功能等予以了討論,如陳建森《從張九齡應制詩看唐詩由初唐之漸盛》(《學術研究》2009年第1期)、陳建虎《文化資本的獲取和轉換——從另一個角度觀照初唐應制詩的嬗變》(《學術論壇》2006年第5期)、《應制詩:妥協策略下的政治文本》(《西北大學學報》2010年第5期),這些文章或多或少提到了節令應制詩的創作情況,但這些敘述僅是作為論證背景,研究者往往忽略了“節令”這一關鍵性時間拐點對文學創作的建構作用。朱紅《唐代節日民俗與文學研究》(2002年復旦大學博士學位論文)按時序列舉高宗、中宗、玄宗、德宗朝詩人們的節令應制情況,然而該文偏重材料的羅列,仍未就這些詩作的內涵、風格、政治功能等予以深究。張曉紅《宋代帖子詞研究》(2010年西北師范大學博士學位論文)提到帖子詞為統治階級服務的政治屬性,不過其并不能概括節令應制詩篇創作的全貌。綜上所述,學界關于宋人節令應制詩的討論尚待深化,本文意從新的視角出發,就節令應制所蘊含的文化資本及其與權力運作的互動關系予以闡釋。
“節令應制詩”這個概念中包含了“節令”與“應制”兩個重要因素。節令作為一種兼具自然屬性與社會政治屬性的獨特時間形式,在相當一部分節慶儀式和典禮中都鮮明體現著節令的政治屬性。劉曉峰說:“節日的根本要素之一是時間。中國傳統節日文化,是中國古代傳統時間秩序的一部分。在古代,節日背后的時間體系具有濃厚的政治屬性?!盵2](P15)宮廷各式各樣的節俗活動及君臣問答多半根據統治者的喜好來展開?!肚喱嵏咦h·前集》卷一云:“大丞相李公昉嘗謂子弟曰:建隆元年元夜,藝祖御宣德樓門。初夜,燈燭熒煌,簫鼓間作,士女和會,填溢禁陌。上臨軒引望,目顧問余曰:‘人物比之五代如何?’余對以‘民物繁盛,比之五代數倍’。帝意甚歡,命移余席切近御座,親分果餌遺余。”[3](P1008)二人的對話體現了大臣對于帝王王權心理的迎合,應對得宜便會得到統治者的寵遇。“節令”之外,“應制”是另一個至關重要的要素。當宮廷舉行節慶朝會、宴饗、游覽活動時,帝王應景下賜御詩,大臣則唱和之,為答謝賜詩而進呈詩表,如王禹偁《謝御制重午詩表》、田錫《謝賜御制社日詩狀》《謝賜御制重陽詩狀》等等。有時,大臣在詩表中將帝王所作節令詩和前代君主之詩相比較,從而起到贊其詩藝,美其王德的效果。王禹偁《謝免和御制元日除夜詩表》曰:“其《元日》之句也,藻繪王春,悅萬物之資始;其《除夜》之句也,發揮天吏,述四序之成功?!寥糁軡M《黃竹》之詠,漢高《大風》之歌,唐太宗《守歲》之詩,陳叔達《初年》之作,義皆無取,事不足征。又若除夜藏鉤,正朝放雀,真為兒戲,豈近皇猷!遍數前王,實多慚德。”賜詩與進寫詩表、原唱者與唱和者之間形成了一個節令應制的特定文學場。
用布爾迪厄場域觀理論來看,整個世界都是各種場的集合,歸根結底無非是權力場的表現形式,權力場是“一個包含許多力量的領域,受各種權力形式或不同資本類型之間諸力量的現存均衡結構的決定”[4](P285)。文學場作為和社會環境、文化語境密切相關的社會空間,涉及到通過文學生產、傳播、接受而實現的權力轉換與運作,所以布爾迪厄也認為:“文學場是一個力量場,也是一個斗爭場。這些斗爭是為了改變或保持已確立的力量關系:每一個行動者都把他從以前的斗爭中獲取的力量(資本),交托給那些策略,而這些策略的運作方向取決于行動者在權利斗爭中所占的地位,取決于他所擁有的特殊的資本?!盵5](P82)擁有文化資本的質量和數量決定了行動者在場域中的位置,從而客觀形成了支配與屈從的利害關系。在文學場中,節令應制詩是一種具有重要地位的宮廷文化資本。帝王之“制”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應制詩(文化資本)的內在主旨、語言形式及創作風格。詩人受制于帝王政治策略、文學喜好及審美觀念等因素,詩歌不再用于澆心中之塊壘,而是被作為政治對話和權力兌換的工具。文學符號與權力兌換的受益者是雙向的,大臣應制之作越是與帝王期待相吻合,就越容易獲得帝王的首肯。大臣可以憑借頌揚之途更獲青睞。隨著應制之作傳播開來,宣揚盛世太平的觀點被更多人接受,帝王所享有政治權力的絕對地位就越高。文學場中文化資本的置換往往是通過符號媒介而發揮作用,節令應制則依憑文學符號以實現君臣間雙向利益的置取。
在唐代,帝王將原作賜給詩人,臣下以之為至榮。李肇《唐國史補》卷下載:“貞元五年,初置中和節。御制詩,朝臣奉和,詔寫本賜戴叔倫于容州,天下榮之。”[6](P192)同時,統治者擁有絕對的評論權,詩人只能被動接受評判的結果。按《唐詩紀事》載,正月晦日唐中宗幸昆明池賦詩,群臣應制百余篇,惟沈佺期、宋之問之作一時難分優劣,其后上官昭容裁定宋詩更勝一籌,從沈佺期“不敢復爭”的態度可知文學場中暗含著權力的斗爭,詩人在應制中常處于被統治的地位。重陽節唐德宗賜宴曲江,群臣詞士等三五十人以“清”為韻,應詔而作,德宗掌控品評的權力,“其自考其詩”,三宰相由于位高權重則“不加考第”,其余諸作便根據自己的好惡評定出上等、次等及下等。[7](P50,32)
和唐人被動的接受態度相比,宋人則是以積極的姿態主動參與到節令應制中。他們試圖通過對文化資本的運用來完成和最高統治者的對話。吳聿《觀林詩話》有云:“近世應制,爭獻諛辭,褒日月而諛天地,唯恐不至。”[8](P114)按《幼老春秋》所載,政和七年立春,王安中進《立春帖子》,其時鄭貴妃未正中宮,按儀制不應為其撰寫帖子,然而王安中顧及帝王對鄭貴妃的寵愛,仍應制作詩。[9](P953)《鶴林玉露》丙編卷四“淳熙盛事”載曰:“孝宗御宇,高宗在德壽,光宗在青宮,寧宗在平陽邸,四世本支之盛,亙古未有。楊誠齋時為宮僚,賀光宗誕辰詩云:‘祖堯父舜真千載,禹子湯孫更一家。’讀者服其精切?!盵3](P5359)誕節佳辰,楊萬里通過應制詩這一文化資本,祝禱帝裔繁盛,契合帝王期待譜系昌盛、政權穩固的心理,因而深得統治者的贊賞。
宋代節令應制詩的思想意蘊及藝術形式發生了極大的審美嬗變,這些變化體現出文學場中權力的形成、轉化、獲取與分配,其創作嬗變具體表現為以下三點。
北宋是節令應制詩創作數量最多的時期,詩人對每一個節令幾乎都有應制奉和。這些應制之作詩風典雅,言辭富贍,其意蘊普遍呈現出一派升平和樂的富貴氣象,代表作如徐鉉《奉和御制寒食十韻》、劉筠《奉和御制中和節》《奉和圣制寒食》、楊億《奉和御制社日詩》《奉和御制重陽五七言詩》、寇準《奉和御制中秋玩月歌》、余深《奉和御制上巳日賜宴二首》等等。夏竦《奉和御制中和節》《奉和御制社日詩》《奉和御制上元》《上元應制》《奉和御制七夕》《奉和御制重陽五七言詩》《奉和御制冬至》等詩,風格富艷,描寫的多是國泰民安的太平景象。晏殊之詞一向被稱為帶有“富貴氣象”,歐陽修《歸田錄》、吳處厚《青箱雜記》如是稱之。他對多數節慶都有奉和,如《奉和圣制新春》《奉和圣制元日》二首、《奉和圣制立春日》二首、《奉和圣制上元》三首、《奉和御制社日》《奉和圣制上巳日》《奉和圣制冬至》《奉和圣制除夜》二首等。這些詩和其詞一樣,充滿了歌頌盛世的意味,較之夏竦的同類型作品毫不遜色。
宋代節令應制最能體現典贍富麗之風的是元宵詩。《韻語陽秋》卷二評價夏竦《和上元觀燈詩》、王珪《恭和御制上元觀燈》二詩曰:“應制詩非他詩比,自是一家句法,大抵不出于典實富艷爾……二公雖不同時,而二詩如出一人之手,蓋格律當如是也……若作清癯平淡之語終不近爾?!盵10](P498)“典實富艷”四字評語十分貼切,此語雖用于點評夏、王之作,亦可用作絕大多數元宵應制詩的定論之評。夏詩由一連串足以展現元宵奢華景況的意象群如魚龍、金鎖、玉京、寶坊、鶴焰等疊加組成。王詩化用“雙鳳云中扶輦下,六鰲海上駕山來”的典故來渲染京城元宵的富貴氣象,并表達國泰民安的喜悅情懷。又如余深《奉和御制御樓及睿謨殿觀燈》《奉和御制佑神觀觀燈從駕》皆采用從寫景到頌圣的寫作模式。王安中嘗作《進和圣制元夕詩》及詩序,序文稱“仰賡圣韻”,即以帝王原作為“范本”。按《宋史·王安中本傳》所載,王安中應制作《睿謨殿曲宴詩》一百韻共二百句,馮熙載作《宣和七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就睿謨殿張燈預賞元宵曲燕應制》44韻共88句。王、馮二詩不見于詩人別集,王明清《揮麈后錄》卷四錄之。格制如此宏大的應制詩在詩史上是較為罕見的,詩人將受命撰寫雅頌之音視為至高殊榮。王安中《睿謨殿曲宴詩序》有云:“顧嘗以文字誤被圣獎,且面命之,其榮至矣?!彼未詠恚芭c民同樂”的主旨頻繁出現在宋代元宵詩中。蔡襄《上元進詩》及《上元進詩表》互為表里,圍繞帝王端門觀燈“不為游賞,蓋與民共樂也”,以此歌頌仁宗圣德。曾鞏《和御制上元觀燈》、余深《奉和角樓特宴》《奉和御制御樓及睿謨殿觀燈》等皆表達了此意。然而在御賞的現實儀式過程中,帝王的一舉一動無不帶有強烈的政治目的,如其出行清道、賞燈時程序化的儀式安排、引導眾人山呼萬歲、公開宣赦和判決犯人等等。[11](P542,584)帝王“與民同樂”的倡導以非暴力的方式,在貌似突破日常禁忌與階級界限的節慶空間里,實現了對廣大民眾的統御,而應制書寫則巧妙地掩蓋了現實儀式的真實性。
佳節來臨之際,宋人還奉帝王之命新創了帖子詞。明代徐師曾《文體明辨》論其起源及特征,并將其單獨列為詩歌的一類。按呂希哲《歲時雜記》、周密《武林舊事》卷二“立春”條所載,帖子詞由宮廷的翰林學士負責撰寫,主要為立春、端午而作。帖子詞誕生于真宗時期,它的出現是文臣應詔的必然結果,晏殊《端午日詞》便注有“奉圣旨進”字樣。盡管宋人在題材中融入了關注現實、寓含諷諫的部分,但不可否認的是應時納祜、鼓吹升平、歌功頌德仍是帖子詞寫作的主導內容。
祭祀是古代王者政治活動的必要構成部分,也是國家禮制體系不可或缺的重要環節之一。冬至祭天在古代又稱作南郊。南郊原指帝王在京城南面的郊外修筑圜丘以祭天的地方,后用“南郊”特指帝王祭天的大禮。據《周禮·大宗伯》《漢書·郊祀志》《晉書·禮儀志》《隋書·禮儀志》所載,數代王朝都試圖舉行一系列“奉天承運”的儀式活動來確立政權的合法性,最高統治者是祭天禮儀的主導者,他們借助隆重的典禮與天溝通,向天傾訴,而至日祭天則強化了這種秩序的意義。[12](P456)宋人主要以冬至日行事于南郊,具體執行情況可參見楊高凡《宋代祭天禮中三歲一親郊制探析》(《求是學刊》2011年第6期)的統計。
宋代至日南郊應制大都描繪了禮德樂和的氛圍,其最核心的內容則在于傳達天授皇權的天命思想,并通過對莊重儀式的記述達到歌美王朝和教諭下民的目的。楊億《奉和圣制南郊禮畢五言六韻詩》云:“天心侔兌悅,皇澤比春融。帝享惟馨德,民蘇解慍風。”具備美德與奉神的誠意是溝通神明的必要條件,故楊詩所述帝王多為至德至仁之人,才能獲得神祇的佑護與賜福。這也再次凸顯了帝王承天之運的尊貴地位??軠省斗詈陀颇辖级Y成》描寫祭祀之誠、帝王之德、神靈之佑、臣民之祝福。詩歌首先提到祭天之事,“禹功高大天無極,堯德明如日正中”直接書寫君主恩德、政治和樂,最后恭祝帝王壽比南山。宣示“皇祚千齡永,成能萬世宜”(沈遘《代人進南郊禮成》)思想的同類型作品還有很多,且篇幅較長,如蔡襄《親祀南郊詩》四言古詩共176句、秦觀《進南郊慶成詩》五言20韻、曾鞏《郊祀慶成詩》五言凡120字。蔡襄認為“躬睹禮文之盛,職在詞掖”,所以用176句的長篇盛贊南郊祭禮與帝王恩德。宋徽宗曾作詩《己亥十一月十三日南郊祭天齋宮即事賜太師》自贊恤民的恩澤,蔡京酬答徽宗作《恭和御制己亥十一月十三日南郊祭天齋宮即事賜詩》四首,詩中頻頻述及“共喜天心扶圣德”之意,從文字書寫的角度贊美了君德王化。
祥瑞或稱符瑞、瑞應、嘉瑞、禎祥、禎應,象征上天的意志和威嚴,預示著國運昌隆與天下太平的繁榮氣象。自西漢董仲舒提出“天人感應”學說之后,歷代帝王多次將祥瑞運用到王權鞏固中。《新唐書》載唐代祥瑞名物種類已多達148種。宋代祥瑞總數是唐代的數倍,以大中祥符二年五月為例,崇和殿就出現瑞物多達四百余種。晏殊《兩朝祥瑞贊序》提到輯錄有關祥瑞的贊、序共五卷總計224篇。
宋人選擇節令祥瑞為書寫對象,在于節慶是疏離平時的特別時刻,也是人群聚集的難得時機,此時出現的事與物更能深入人心。宋代節令詩之祥瑞書寫是對帝王“神道設教”現實策略的有力響應。以瑞兆為基點推至天命之論,再由天命指向圣德、王權等現實因素,這是絕大部分節令應制詩的基本寫作理路,因為“祥瑞是古之帝王承天受命、施政有德的吉祥征兆,其構成的基本要素包括天命、圣德、王權以及征兆等四個層面。由此可見,祥瑞的本質是征兆,是天降靈物,是‘天神’對君王統治權利合法化的天意證明與天意嘉獎,其基本功能是美化王權、粉飾政治”[13](P210)??軠省逗陀平凳ス潈戎械缊龆萌瘊Q神雀歌》一詩寫降圣節皇宮所建道場中出現的兩種瑞物:瑞鶴與神雀。玄鶴即黑鶴,在《唐六典》中被列為上瑞,“但在宋以前,‘玄鶴’之瑞并無實際記錄,故真宗朝那么多次瑞鶴事件是前所未有的,只不過宋代并不糾結于是否玄鶴”[14](P249)。詩中所謂瑞鶴又指仙鶴,鶴翔于九霄便于眾人觀覽。鮑慎辭云:“聞之邑人父老,華陽自崇寧以來,慶云、醴泉、紫芝、瑤草蓋多有之,然可聞而不可見,可見而不可致。惟是瑞鶴之應,上薄九霄,萬目所瞻,不得而掩?!鄙袢?,瑞鳥也?!段倪x·四子講德論》:“神雀仍集,麒麟自至?!眲⒘甲ⅲ骸吧袢福瘌B?!鄙袢富蛑给P,鳳凰的降臨時常暗示著奉天承運?!稌x書》卷23曰:“改黃爵行為伯益,言赤烏銜書,有周以興,今圣皇受命,神雀來也?!比娬撌龅暮诵闹卦陉U發“嘉應紛綸寶運昌,圣人功與天無極”的思想,旨在用禎應來頌揚帝王洪德齊天。夏竦《奉和御制先天節上清宮道場香合內獲金龍》(元真降治佑生民)一詩,創作背景參見《續資治通鑒長編》卷八一:“大中祥符六年秋七月癸巳,內侍江德明言上清宮道場獲一龍于香合中。”龍列居瑞物之上等,《說文解字》卷11下釋“龍”之意稱其“鱗蟲之長,能幽能明”。世人常用龍喻指人君,詩中謂盛香盒內獲以金龍,以此昭顯圣祖靈應與人君懿范。
天書是宋代的新興祥應,統治者欲行宣讀大禮以示推崇之意?!端问贰吩斴d帝王與大臣小心翼翼執行宣讀禮的經過。[15](P2540)夏竦《奉和御制宣讀天書》以七言60句的篇幅,記述萬眾矚目的上元節天書降臨、群臣敬讀徽冊的盛況。夏詩開篇渲染福運普降的氣氛,繼而回憶天書降下的情景。宋真宗天禧元年(1017)正月六日頒布《以正月十五日行宣讀天書禮詔》,敕令王欽若行宣讀禮于天安殿。“瑞應紛綸百福同,寅威寶命務尊崇”謂天書降后瑞應紛紛而現,“將披秘蘊昭靈契,欲使萬方知帝意”明言宣讀的目的,接下概述儀典場面和重臣參祭情形。此詩“辭若洞章皆擿句,字如龍篆宛分行”概括出天書神秘的旨意與復雜的字體,“恍恍真心顯道樞,穰穰景佑歸宸歷”數句歸美王道,意在昭顯承天而治的教諭。
此外,詩人們也常常應制奉和瑞雪祥瑞。慕容彥達《恭和御制元會之次日嘉雪應候錫宴于公相之第詩》(三元盛禮冠年華)指明瑞雪降落時間在元會次日。按布爾迪厄的觀點,“文化生產者擁有一種特殊的權力,擁有表現事物并使人相信這些表現的相應的象征性權力?!盵5](P87)縱觀節令祥瑞,其類型雖各自不同,然皆帶有強烈的主觀色彩。詩人以“天人感應”為記敘立場,用格制固定的表述形式稱美祥應氣象,從而體現了這類詩歌作為“雅頌之音”的本質特色與時代意義。
布爾迪厄在《知識分子:統治階級中的被統治者》《場的領域》等文章中反復提到,“文學場像所有其他場一樣,它涉及權力和資本,既是力量場,也是斗爭的場所,文化生產場在權力場中占據的是一個被統治的地位,身處其中的藝術家和作家等知識分子,盡管占有大量的文化資本而被授予某種特權,甚至足以對文化資本施加權力,但相對于擁有政治和經濟權力的人來說,他們又是統治階級中被統治的一部分?!盵5](P80~85,150)節令作為特殊時間節點,它“不僅僅是一個科學或哲學的概念,而且還是一個時代文化意識的重要組成部分,時間觀念的變化一定揭示了文化變遷的奧秘”[16](P3)。故節慶應制往往具有迥異于日常應制的獨特意蘊。一方面,由于應制之故,這類詩歌的寫作思路和內容較為程式化,其主題、構思、用語、情感等恪守成規,難有突破。正如宇文所安所言:“應制詩是一種規范化的藝術,體現在結構、主題范圍、詞匯范圍及摒棄強烈的政治道德和個人感情?!盵17](P183)另一方面,隨著統治階層政治集權的強化和節令體系的成熟,節俗活動的繁盛,在新的時代因素的影響下,宋人的節令應制在思想意蘊、審美形式方面發生了新變,比如以典雅富麗的語言和宏大的篇幅描繪俗好游樂的圖景,歌詠君民同樂的太平盛世;又如通過對節令中祭祀儀式禮樂祥和氛圍的記敘,稱贊君主德行兼備,宣揚天授王權;再如藉助節令祥瑞預設來實現“神道設教”的目的。這些應制詩不僅在一定程度上重現了當時的社會民俗風尚和時代審美精神,顯示出文學場中文化資本和政治權力的轉化與運作,還闡明了政治與民俗對文學創作內容、形式的影響,深刻揭示了政治、民俗、文學三者之間相互制約與滲透的密切互動關系。綜上,宋人的節令應制詩表現手法多樣,具有豐富的民俗內涵和政治文化價值,值得進一步深入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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