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娃的婚姻與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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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

上圖:1987年,灰娃隨張仃在泰山玉皇頂寫生
我一直好奇:作為一個情感豐沛而真摯的女詩人,灰娃從未在她的詩篇中抒發過愛情,曾就此請教過灰娃,她的回答很干脆:愛,是超驗的精神現象,微妙神秘,很難用文字表達;愛,不是一般所理解的性的升華,相反,性是愛的產物,有愛才有性?;彝捱M而認定:即使像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朱麗葉》那樣的杰作,也無法寫出愛的全部。
灰娃的回答令我心有戚戚。顯然,她對愛有與眾不同的理解和定義,那是一種崇高的、充滿神性的情感體驗。文人騷客的風花雪月,浪漫小資的卿卿我我,在它面前都顯得無足輕重。凡夫俗子如我者,亦很難參透這種精神現象。也許因為這個原因,交往了三十多年的灰娃,在我心中,依然是一個“熟悉的陌生人”。
灰娃的三次傳奇婚姻,形象地詮釋了她的愛情觀。這三次婚姻時間參差不齊,時代迥然不同,相同的只是:三位丈夫都不是庸常之輩,而是鐵骨錚錚的男子漢、有教養的紳士,他們對灰娃的人生歷程、心路歷程有著深遠的影響。
一
灰娃的第一個丈夫名叫武昭烽,1951年在抗美援朝第五次戰役中壯烈犧牲,年僅24歲。1946年,灰娃與武昭烽結識并相愛。當時武昭烽是駐守陜甘寧的新四旅司令部作戰室的作戰參謀,灰娃是政治部文工團的教員。因戰時需要,在上級黨組織的撮合安排之下閃婚,結為夫妻。之后各自跟隨部隊征戰,聚少離多,四年同居的時候加起來不足一個月?;彝捱@樣描述這段婚姻生活:“我和武昭烽都年輕,皆成長于軍旅,對家庭生活尚未知曉。沒有一起生火做過飯,也沒有共同扶養孩子;沒有計算柴米油鹽,更沒有夫妻爭執吵架。那樁婚姻整個過程倏忽,留下的是一段疾速而逝七彩夢幻般的印象,恍如一只天堂鳥兒一閃華彩飛馳掠過?!保ā段翌~頭青枝綠葉》,以下灰娃的引文若無特別注明均出自此書。)
武昭烽犧牲的時候,灰娃正在南京陸軍醫院治療當時被認為不治之癥的肺結核,因特殊的機遇,與死神剛擦肩而過。他們唯一的兒子武壯白,那時剛滿四周歲,寄養在一個老同志那里。噩耗傳來,灰娃當場大口吐血,遭受的打擊之大,是可想而知的。
灰娃與武昭烽同齡,相戀時不到20歲,那正是人生最好的豆蔻年華。假如武昭烽沒有戰死沙場,凱旋歸來,灰娃后來的人生肯定是另一種樣子。
據歷史記載,抗美援朝的第五次戰役打得極其慘烈,幾萬志愿軍將士戰死沙場,算起來,武昭烽只是犧牲者中的幾萬分之一,然而對于灰娃,卻是百分之百的損失。后來灰娃向組織提出,要求去朝鮮憑吊愛人及戰友們戰斗犧牲的地方,這一愿望未能實現,因為那個地方已劃入南韓版圖。
關于武昭烽的敘述,在灰娃自傳中只有短短一頁,其中這樣寫道:“他是一位說話不多、有教養的青年。他的家教完備,老家中的孩子們有專門請的塾師課業,因之他對中國古典典籍、傳統戲曲都較熟悉?!边@段文字很重要,是我們了解灰娃第一次婚戀的鑰匙。
二
從1951年至1964年,灰娃一直是單身,期間也有人為她介紹對象,灰娃不為所動,直到遇到了白天。
白天原名魏巍,1907年出生,黃埔軍校四期,國民黨中將,中共開國少將。后因與蘇聯軍事專家觀點相左,受到黨內處分。由于性情耿直,特立獨行,白天仕途坎坷,最后主動要求調入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從事中國古代軍事史的研究,著有《太平天國研究》《唐代黃巢農民起義》等著作。
據灰娃自述:1964年在朋友處遇見一位老同志,叫白天,后來白天多次去看她,通過談話中漸漸了解他的經歷。白天告訴灰娃他是獨身,后來更熟悉了,白天要灰娃回答一個問題:愿不愿意和他組成一個新家庭?同時把這個問題向灰娃的表姐說了,因為表姐等于是灰娃的家長。灰娃給出了肯定的回答。
灰娃接受比自己大整整二十歲的白天為丈夫,與白天的人格魅力分不開。白天有深厚的中西方文化修養,強烈的愛國心和嫉惡如仇的性格,其剛正不阿,有時達到不近人情的地步。比如在社交場合遇到一位品行惡劣的紈绔子弟上來套近乎,白天可以當場撕掉對方的名片。比如,灰娃在寄往家鄉的郵包里留了字條,白天發現后就批評她,認為這是占國家的便宜,字條應當另寄信件。再比如,灰娃教育兒子不能參與紅衛兵的破壞行動,像某某家的孩子那樣,白天嚴肅地向她指出:對兒子要正面教育,不要隨便議論別人,如對人家有意見,應當面指出。
灰娃是詩人氣質,性格情趣與白天不盡相同,但在精神思想上,兩人卻有高度的默契。正是這種默契,使他們相濡以沫,琴瑟和鳴。自1964年到1973年,灰娃與白天一起生活了九年?!拔母铩币婚_始,白天就受到猛烈的沖擊,雪上加霜的是,混亂無序中,他又摔斷了股骨,此后一直沒能康復,靠拄拐棍生活。一天紅衛兵小將氣勢洶洶找上門來,要他交代與國民黨反動軍官劉戡的關系,白天淡定地回答:“我與劉戡的關系非常之好!”這位當年冒著生命危險為共產黨提供情報的國民黨左翼軍人,身上依然散發著強大氣場,令紅衛兵小將不知所措,無趣而退。
白天是一個真正的革命者,一個九死不悔的理想主義者?;彝夼c白天的后七年,是在病魔與迫害的雙重夾擊下共同度過的,白天的骨折一直未能痊愈,靠拐杖度日,另一種更加致命的疾病——肺癌正在悄悄逼迫?;彝抟贿呎疹櫚滋?,一邊忍受精神分裂的折磨,不知不覺地,悄悄在紙片上寫下片言只語(后來才知道這是詩),焦慮得到緩解,見此情景,白天很高興,鼓舞灰娃繼續寫,還說灰娃就像雪萊那樣善良。1973年秋,白天病情惡化,吃不下飯,臥床不起。入住同仁醫院,始終查不出病因。11月8日,“白天咽下了他難咽的最后一口氣,他帶走了一個孤迥、悲劇而傳奇的堂·吉訶德式的靈魂,永遠離開了罪惡又悲情的塵世”。
關于灰娃與白天的關系,筆者以為,灰娃對白天的感情,介于學生對師長、女兒對父親之間,在灰娃的精神天平中,白天是一個極重的法碼,正如灰娃自己說的那樣:“白天一生嚴于律己,特立獨行,工作出色。和他共同生活的十來年,大部分時間于‘文革’中度過。正是我向中年階段過渡時期。人生的事,雖然懵懂,總算稍諳是非深淺。白天的清白正直,性格突出,境界孤傲,給我單純幼稚的心靈以開啟?;蛟S,只有像我這樣見識單一、閱歷欠缺的人,才能被他的生命特異閃光感應。”而白天對灰娃的感情,則更加復雜,他是一名頂天立地的軍人,保護弱小的灰娃,是他的天職。可以說,他是帶著深深的內疚離開這個世界的。正如灰娃自傳中描寫的那樣:“有時白天撐在雙拐上,站在屋子中央,一面對我一面自言自語:‘你和我生活的這十來年,是我最不順利的時候,我也沒有什么留給你。你在延安長大,大家的關愛集于你一身,把你看作掌上明珠。你只會工作,不善人際關系,要是我沒有了,你怎么得了啊!’”

白天的遺物: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全國委員會文化俱樂部出入證
三
時間演進到1986年,灰娃迎來她的第三次婚姻。
1985年,與張仃風雨同舟將近五十年的陳布文不幸病逝,張仃的生活一下子失去了重心。毫無生活能力的他,這時想到一個人,就是灰娃。
灰娃原本就是張仃、陳布文的小朋友。早在20世紀40年代初,他們就在延安認識。當時張仃是文抗的駐會畫家,陳布文是文抗魯迅研究會的秘書,灰娃則是兒童藝術學園的學生。張仃那時常到兒童藝術學園給老師們講課,是灰娃的老師的老師。文抗的作家俱樂部,由張仃設計而成,后來成了延安左翼文化人的精神天堂。在那里,灰娃看到張仃一個人既演羅米歐又演朱麗葉的情景,留下深刻印象??箲饎倮?,各自東西,音訊中斷。直到20世紀50年代初,他們在京城的大街上偶然相遇,張、陳驚異灰娃一點兒沒變,還是那樣的天真,加上她的坎坷遭遇,因此格外憐惜,從此經常往來。不知不覺中陳布文與灰娃結成好姐妹,張家的孩子們遂管灰娃叫理姨(灰娃本名趙翠娥,到延安后改名理召,意為理想的召喚),這個名字后來在熟人中叫開。陳布文喜歡灰娃的天真,灰娃佩服陳布文的學識,兩人見了面總有說不完的話題。1964年灰娃與白天結婚時,張、陳邀請一些親近的朋友到香山,為他們舉辦一個樸素的婚禮。
今天看來,張仃在痛失陳布文之后,與灰娃結合,是極為自然的事。他們之間的緣,兩件事可以證明:
其一,“文革”初期,張仃將一批“畢加索加城隍廟”心血之作,托付給灰娃保管?;彝迣⑺鼈兠孛苻D移到陜西臨潼的老家藏匿,后來風聲越來越緊,在張仃的堅決命令下,這批作品最后被付之一炬。
其二,“文革”后期,灰娃在精神分裂狀態中,身不由己地寫出許多離經叛道的詩句,不敢示人,偷偷送給張仃看。張仃看后,鄭重地對她說:“這是詩,我們中國人需要這種東西?!眹诟浪^續寫下去,還說:“你心里有許多美,寫詩是給美一個出口。否則,隨著人的消亡,那些心中的美就隨之消失了?!?/p>
1986年夏,灰娃與張仃悄悄辦理了結婚登記手續,沒有舉行任何儀式。時年灰娃59歲,張仃69歲。
筆者至今仍記得,那個炎夏的一個明亮的下午,應灰娃之約,我來到崇文門新僑飯店的西餐廳。電話中,灰娃說要介紹我認識一個新朋友。見了面,才知道那位朋友就是大名鼎鼎的藝術家張仃先生。張仃先生沒有一點架子,待人親切平易,令我感動。我也注意到,灰娃樣子變了,一向的發髻變成了長披發,戴淺色墨鏡,一下子年輕了許多。這次聚會氣氛很輕松,張仃與灰娃都是容光煥發,談興很高。當時我并不知道,他們已經結成伉儷,灰娃當時也沒有說破。
1986年秋,灰娃隨張仃赴山東泰山采風,尋訪岱廟、孔府、孔廟、尼山書院、顏廟、孟母林、少昊陵……一路上,張仃興致勃勃,寫生不輟,灰娃神思飛揚,詩意盎然。這一切,記錄在灰娃歸來寫就的《〈孟母林〉的誕生——我看張仃的焦墨寫生》一文中——
那個秋天的早晨,張仃開始畫了。不像畫水墨的迅疾,張仃畫焦墨,運筆凝、重、沉、艱、澀、勁、辣,大筆粗線,斬釘截鐵,明確肯定,雄強奔放中有控有約有節度。
……
我看他如此地勾、皴、擦、點,交替進行,在我眼前幻術一般出現蓬勃蓊郁的一片柏樹林,森森古柏掩映護衛下,一座低矮敦實的園門抗拒著時間和風雨的侵蝕,頑強地,寂寞地。老干新枝輕輕搖曳,秋光在樹葉上閃爍,明亮,深秘。最后,他又輕擦重點,收拾一會兒,放下筆,微微舒一口氣。
……
畫成,我呆了。在這幅作品前,我忘了自己身在何處,此時何年,我是誰,只覺得眼前一片蓊郁蔥茜,生機勃發,滿眼沉郁頓挫之力,律動勁折之勢,滿紙雄渾蒼茫,萬物之靈才具有的幽光狂慧。我深切地悟出,作者的神經末端和草木山川的精神靈氣,雙方都極度敏感,一觸即發,立即默契。這似乎神奇奧妙,不可思議,然而我分明覺察到了,我身心微微戰栗了。
美術行外的灰娃,憑詩人的靈性和對張仃深摯的愛,一超直入,領會了張仃的焦墨山水,理解之深邃,評點之精到,令職業評論家望塵莫及。某種程度上可以說,《孟母林》是張仃與灰娃共同完成的?;彝拊趫?,張仃一定感受到不同尋常的美妙氣場,所謂“心有靈犀一點通”,此之謂也。
四
以此為開端,此后十余年里,灰娃陪伴張仃六上太行,五赴西北,三進秦嶺,登泰岳,下苗寨,進九寨……堪稱灰娃生命的黃金時期。從她的詩風的微妙變化中,也可看到這一點。此前灰娃的詩風偏向苦澀、憂郁,正如一首《無題》抒發的那樣:“沒有誰/敢/擦拭我的眼淚/它的印痕/也/灼熱燙人”。詩歌的標題,也濃縮了這種信息:《墓銘》《穿過廢墟 穿過深淵》《不要玫瑰》《靜夜何其深沉》《我美麗憂惓的大地啊》《我怎么能說清》……自從與張仃結伴壯游神州大地,感受造化天地的精氣神,灰娃的詩風在沉郁的基礎上,開始變得樂觀、明亮、大氣。
1990年8月,灰娃偕張仃赴甘肅河西走廊寫生,全身的靈性被徹底激活。在浩瀚的大漠里,在“大口大口/咀嚼太陽的味道”時,灰娃思接千載,視通萬里,仿佛聽到兩千年前希臘酒神狂歡的頌歌,斯巴達男兒訣別的誓語,西賽羅詞句的火花;仿佛看到沙漠之風吹送王國軼聞,吹送沉香玫瑰,橄欖林搖曳著藍色海波,華貴的商隊在藍波中向東航行。目睹“天際碧空冰峰閃耀/一環一環神光蕩漾”,灰娃耳邊響起佛祖、安拉的布道聲,“一片蓮花無涯/蓮香縹緲”(《在大漠行進》);在空蕩蕩的戈壁上,灰娃看到“一個個/又圓又滿的/月亮們對誰/也沒有敬意/什么苦難也不眷顧/日頭一落就出發/在大漠上空滾動/轟隆轟隆地巨響”(《月亮從大漠上滾起來》);在炳靈寺,她看見“太陽琴淪漣潺湲/太陽鼓激揚七色光焰/馬群/踩著大氣躍升”(《大屏障——炳靈寺》)。詩人的精靈,在宇宙、天地和時間的茫茫隧道里自由翱翔,為當代中國詩壇畫出一道詭譎瑰麗、令人嘆為觀止的風景。這一切,與激動人心的愛的催化有關。
作為張仃的研究者,筆者發現,這時候張仃的焦墨山水畫風也發生著微妙的變化,堅實飽滿中,融入了松動空靈,實與虛,有了更高層次的統一。而且,從張仃縱橫頓挫的線條與曠遠厚樸的意境中,可以感受到詩歌的空靈超拔的想象與神韻。從畫名的變化也可看出這一點。1986年之前,張仃的畫名比較實在,通常如《房山十渡焦墨寫生》《興坪漁家》《石廟子公社》《秦川早春》《泰山紀勝》《京郊云蒙山》等,1986年之后,畫名變得豐富多樣,文學色彩明顯增強,如《山鬼故家》《千山鳥飛絕 萬徑人蹤滅》《雁度秋色遠 日靜無云時》《素懷寄鳴泉》《清歌凝白雪》《山深春到遲》《心在天山 身老滄州》《冰山有路通凈土》……

1995年,灰娃跟隨張仃赴太行山寫生途中,攝于黃河岸邊
1989年夏,張仃完成了他的巔峰之作《昆侖頌》。此畫為新落成的香港中國銀行大廈而作,高一米,長七米,為張仃焦墨山水最大之作,與建筑設計師貝聿明設計的鉆石切面般冷徹閃耀的建筑有一種微妙的呼應。與之前作品的最大不同,它并非據實寫生。張仃從未到過昆侖山,他將天山與昆侖山合而為一,顯然是因為昆侖山在中華民族文化史上享有“萬山之祖”的重要地位。
據灰娃自述:時值七月酷暑,在深圳灣大酒店的臨時畫室里,72歲高齡的張仃赤膊短褲,揮汗如雨。此時,他忘記了一切,只是跟著感覺走,筆隨神游,在內心激情的驅使下皴、擦、敲、擊,寫出變幻莫測、內涵豐富的冰雪意象:“作者內心為音樂化的情緒所灌注,變化跌宕的音樂控制了作者。運筆施墨只是作者激情的流溢。筆墨的輕重緩急、組合變化完全吻合作者情緒的起伏。中鋒、側鋒、逆鋒都極有規律,有變化,有節拍、有韻律。大開合、小開合、線的濃淡聚散、點的輕重枯潤、無數線與點組成面,和諧變化,渾然蒼茫,匯成輝煌的樂章。主體所感受的雪山的元氣淋漓、嚴峻不馴,與其內心的悲愴壓抑、恢弘激蕩的熱情,統統被總結概括留在激動而真誠的筆跡墨痕之中。”畫成,張仃意猶未盡,集屈原的詩句題跋如下——
登昆侖兮四望,心飛揚兮浩蕩,與天地兮同壽,與日月兮同光。昔年壯游,飛躍天山,千壘萬壑,銀濤洶涌,玉潔冰清,沁人心脾。一九八九年客深圳灣,極目海天,驕陽播火,筆耕墨耘,神馳冰雪,心潮漲落,終成斯圖。
五
筆者經常想,假如張仃失偶后的晚年生活中沒有灰娃,他會怎樣?這個問題也許不好回答,但可以肯定的是,灰娃是張仃的不可替代的伴侶,他們是天生的一對。這不僅表現在畫家與詩人這樣一種藝術互補的關系上,更表現在精神氣質趣味的高度默契上。在人格的高貴、樸實和自尊上,兩人有著驚人的一致。同樣,他們的感情亦有豐富的親情內涵,由于年齡上的差異(張仃大灰娃整十歲),他們的情感呈現明顯的“兄妹型”,是保護者的大哥與受保護的小妹的關系,灰娃私下經常稱張仃為“曼兄”(張仃崇拜大乘佛教曼陀羅),是一個證明。同樣,由于性別上的差異,他們之間的情感又自然偏向“母子型”。不同于那些個性解放、特立獨行的女詩人,灰娃身上保留了中國傳統女性的美德,并不認同女權主義的極端主張,對女性應盡的家庭義務心悅誠服地接受。對灰娃來說,在生活上照顧白天、張仃那樣她所尊敬、所喜歡的人,為他們付出時間付出精力甚至作出犧牲,都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過去,在灰娃眼里張仃是老師、兄長,一起生活之后,才更知道張仃還是一個永遠的大孩子,不諳人和世事的復雜性,永遠用他自己的單純和善意理解一切人事,再加上張仃實在缺乏自我照顧的生活能力,這方面不知鬧出過多少笑話,更讓灰娃操心。然而又不同于一般的母子型,灰娃心智晚熟,在一班理想主義文化人的呵護下與烏托邦氛圍中度過童年時期,至今老同志和灰娃說話,大多數仍然是以習慣性的教育、指導甚而責怪的口吻,同時又充滿愛惜、維護的情感。早年,大人老叫她“光長個兒不長心”,直至后來,張仃還時而這樣呼叫灰娃。給人感覺,他們這樣的母子型關系,倒更像兩個兒童過家家,兩個娃娃假扮成人。這種“兄妹”與“母子”的情感二重奏,隨著張仃年齡的增長不可避免地發生傾斜,越來越向后者靠攏,后來常聽到灰娃向朋友感嘆“張老越來越像個幼稚園的小孩子”,對張仃的照料也越來越細致。

張仃為灰娃設計的服裝式樣之一
六
晚年張仃與灰娃一起創造的一件最大的藝術品,就是京郊門頭溝他們的“大鳥窩”——一棟掩隱在樹林中的北歐風格石頭房子,說起這個“大鳥窩”,可以引出很長的故事。張仃一直有一個家園夢,這個夢不在繁華的都市,而是在樸素的鄉村。自1949年進京后的三十多年里,張仃曾一次次搬遷,從南池子街到大雅寶胡同,從白家莊到金臺路,然而都不是他心中的家園,他一直都在尋覓。到20世紀90年代,事情終于有眉目,京城一班畫家在京郊門頭溝林區覓得一塊寶地,準備蓋房筑室,搞畫家村,慫恿張仃也加入。老先生跑去一看,那地方頗有太行山的味道,一打聽,果然就是太行山的余脈,當場就拍了板:蓋!
經過精心考察,他們選定了一處負陰抱陽、倚山面水、景色優美的位置,盡管坡面陡峭,上下不便,也不在意。主體建筑落成后,張仃使出當年的看家本事,設計出一個集建筑、園林和室內裝飾為有機整體的藝術藍圖,房子的周圍,計劃植成一片袖珍森林,樹種的選擇充分考慮季節與色彩的變化,春天,這里綠樹簇擁,丁香、玫瑰盛開,花香四溢;秋天,這里層林盡染,銀杏、楓樹和火炬樹的秋葉,奏出金黃與火紅色彩的交響;建筑的外觀,定位于“北歐民居風格”。室內,張仃追求中西合璧的民間風格,宮廷趣味的,不要;地主趣味的,不要;官僚趣味的,不要;資本家趣味的,不要;市民趣味的,不要;白領趣味的,也不要。
張仃當時并沒有想到,這個浪漫的設計會給灰娃留下多大的難處。此后的十幾年,是灰娃艱苦卓絕奮斗的十幾年,其中經歷的艱辛與坎坷,實非筆墨所能形容。一個年逾古稀的老太太,應付這樣龐大復雜的工程,也實在超出了人們的想象。為了這個家園,灰娃付出了多少心血,白了多少頭發,體驗了多少人情世態,受了多少欺騙,只有她自己知道。然而,憑著一個理想主義者的堅韌信念,憑著她對張仃的深情,灰娃硬是將張仃心中的藍圖,一點一點化為現實。
走進這個家園,令人想起“詩意地棲居”那句名言,園中的種植毫不刻意,天然未鑿,與遠處山林相接。早春,一眼望去,山桃山杏一層粉濛濛霧氣籠罩四周,鳥兒在歌唱,宛如千百種琴聲在林中,在屋頂,在天空奏響。秋天,園內遠山處處秋色,金色火紅,明艷閃亮。室內,用的,看的,盡是中西民間手工藝術,土布、陶瓷、泥塑,還有少許文物,四季皆有常青,造型姿態各異其趣,與整體環境氣氛和諧。這是一個詩意生活的家園,是一個適合思考和創造的地方。
遷居門頭溝新居后不久,一天早晨,張仃驚喜地發現:庭院里的樹上多了幾個鳥窩,就趕緊告訴灰娃,納悶昨天還沒看見,今天怎么就有了?;彝蕻斎恢肋@個鳥窩的來歷,卻不道破。張仃想一想,肯定地說:“一定是昨天夜里,趁我們睡著的時候,鳥兒悄悄做的。”當天夜里,老頭做了個夢,夢中,發現自己與灰娃一起,住進一個碩大的鳥窩,周圍有山有水,景色優美無比。
張仃的晚年,壯志遂愿,夢想成真。命運之神將灰娃送到他手上,真是對他格外的眷顧和褒獎。他的福氣真好!學疏才淺的我,對兩位老人的理解肯定有不到的地方,還是聽聽他們互相的評說吧。張仃這樣說——
灰娃始終是個孩子。一般人一長大,就世故,世故以后就不再有詩,灰娃到老年還能寫詩,她有一顆孩子的心。我們在一起生活沒有矛盾,我經歷過很多世故,但我們有更多的共同語言,尤其是藝術上的。

2002年春,灰娃和張仃在京郊西山家中園子植樹

2006年夏,在京郊西山家中畫室,張仃寫字,灰娃抻紙
她說話,老同志聽了都怕,其實她不過說了真話、老實話,誰聽了都會害怕的。她自己認死理兒,堅持認為小時候黨是這樣教育的,還列出領袖教導的一串語錄。
這個人厚道,和她在一起,我不用費神勾心斗角。
她天性愛美,愛智識,還懂得美,追求美。自幼長大,心里就只有一個美字。她的藝術悟性不知道是從哪兒來的。
我們走到一起生活,似一瞬間,不覺已二十年了。她即將八十高齡,我看她仍然是個孩子。
灰娃這樣說張仃——
藝術創造,是張仃人生頭等需要,是他人生的第一要素。只有心靈進入藝術創造狀態,只有當創造的沖動潮涌時刻,才使他的生命精神享受得到滿足,世間別的事物都其次。如果要找出第二樣令他滿心歡喜的事,那就是文學藝術的欣賞、思考、聆聽。此外我不知道還有什么能如此給張仃的人生較為徹底的慰藉。
許多人不了解張仃的低調,認為他虛懷,不事張揚。這是善意的理解。然而這可能有些誤讀。例如當有人要他談二十世紀中國的畫,他從吳昌碩談到黃賓虹、齊白石、李可染……來人忙問:“那你的呢?”他脫口說出:“我是中國畫的小學生,我覺得我是剛入門。”立時引起驚詫和轟笑??晌艺J為張仃并不是要表示虛心,并非一種謙虛謹慎的姿態。這是由于他深知藝術的高度、深度、廣度無際無涯,相比之下,他認為自己做得微不足道。

2008年灰娃生病住院時,張仃在家中特意為她寫了這幅字:“人生豈得長無謂,懷古思樂共白頭”
張仃最不可思議的,是人這種品類的壞心思。似乎他心目中天下無壞人?!逗诒贰逗诙础愤@一類電視劇,他根本就看不懂。
同情不幸者、弱者,關注蒼生的苦樂,關注人類的命運與前途。這一點,似乎是他先天基因如此。
七
2010年2月21日,在腦出血與腎功能衰竭的雙重夾擊下,張仃去世,時年94歲。
張仃的離去,對灰娃打擊巨大。直接的后果是,多年不發的抑郁癥再度襲來。住在空蕩蕩的大鳥窩里,灰娃想到了死。
然而灰娃并沒有自殺,抑郁癥也慢慢好起來。拯救她的,依然是詩歌。
年屆90歲的灰娃幾年來陸陸續續寫出三十來篇詩作,如此奇絕,如此高華,藝術質地又是如此純粹。可以說,是中國當代詩歌史上罕見的個案。其中五首,是悼念張仃的,分別是《傷有多重 痛有多深》(張仃逝世七十天作)、《在月桂樹花環中》(張仃逝世百日祭)、《向神靠攏》(張仃逝世半年后作)、《有彗星的美麗——2011年清明掃墓歸來寫》(張仃逝世一周年祭)、《童話·大鳥窩——紀念張仃先生逝世五周年》(2010年1月初稿,2014年冬定稿)。這一組悼亡之作,著名詩人、翻譯家屠岸先生認為“將永遠銘刻在中國詩史的銅碑之上”;它們“使人想起西晉詩人潘岳的《悼亡詩》,也使人想起唐代詩人元稹的《遣悲懷》三首,又使人想起17世紀英國詩人彌爾頓的詩《夢亡妻》,灰娃的悼亡詩,可以與這些名詩相媲美”(《前無古人的悼亡杰構——讀灰娃悼張仃組詩》)。
在《向神靠攏》中,張仃的靈魂在高山之巔、夕陽朦朧中以一團光霧包裹著“我”,“我”看到張仃的眼睛里有一雙閃翅的蝴蝶在耀動,他把酒的醇香敷在“我”心上,月桂樹、菩提樹隨之就在“我們”的心間徐徐生長,“我們”的心在溫柔的風吹拂下,依稀向神靠攏。接下來,詩人筆下流瀉出:“我化作美麗柔和的晨曦/籠住你,把光延展開去/你向我走近,一如過往/用你的額牴住我的額”。張仃以一團光霧,包裹住灰娃;灰娃化作晨曦,籠罩住張仃。這樣奇絕的凄美,不知古今中外的詩史上是否有過?
《童話·大鳥窩》的寫作前后持續四年,長達一百七十一行。這首詩以“童心”為核心,以“大鳥窩”為觸機,在人神合一、你我對話、情景交融的狀態下,緬懷了張仃卓越而坎坷的一生。詩歌一上來就慨嘆“哪尊神收去你嬰兒的笑/還有你憨拙味深的談吐”。詩人把張仃的童心比作神啟:“神的啟示,神的旨意/于你肺腑隱埋歉疚稟賦/天意深植你一副惻隱敏感之靈性/神把自己的性靈附身于你,賜于你這等幽玄秘事,人不可意會”。這表明張仃的藝術天才是神意的體現而不自知,這一點很像他的精神導師魯迅,唯其如此,“唯有魯迅你一生心儀/以一輩子心血思索求解這位/大思想者、大愛的巨人”。
然而,全能的神似乎也無奈人世間的罪惡,畫家與詩人只能在自己的“大鳥窩”里,免于恐懼,免于驚嚇,思索遐想,互訴衷腸,修補破碎的心:“這兒是家,這兒生長著兩株蘆葦/兩株蘆葦兩顆跳動的心”。然而自然規律終不可抗拒——
聽,神的鐘聲響了,你就要去/將你的哀樂此生稟報?/既然彼岸藍得明凈絕俗/這可憐的人世委曲冤情無數/可會洗清?
這是何等的沉痛!何等的詭譎!又是何等的奇絕!
詩評家謝冕早就發現:灰娃的詩是繆斯“神啟”的結果;詩人牛漢認為:灰娃的詩是不受詩壇圈養的“野詩”,來自靈魂的自由與高貴,極其精到地指出了灰娃詩歌創作的特質。至此,我終于徹悟灰娃不肯抒寫風花雪月、卿卿我我的原因。如果說藝術家的行為是藝術創作的重要組成部分,那么,灰娃的三次傳奇婚姻,是她詩藝的最好詮釋。武昭烽的無私勇敢,白天的孤迥高潔,早已融化在灰娃的精神中,而與張仃二十多年的相濡以沫,惺惺相惜,是上蒼對她的最高獎賞,賜給她的,不只是愛,還有藝術的桂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