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秀良,歷史學者、社會工作學者。著有《幽燕六百年:京津冀城市群的前世今生》《王士珍傳》《段祺瑞傳》《馮國璋傳》《守望與開新:近代中國的社會工作》《一次讀懂社會工作》。
何謂城市的空間正義?我的理解是,作為物質空間和社會空間統一體的城市空間,對于生活于其中的每一個人都是均質的或近乎均質的,人們不會由于生活的空間不同而產生被“隔離”或被“排斥”的狀況。
故宮春色悄然去,無飾王冠只一端。
南下明珠三百篋,滿朝元老面團團。
這是陳獨秀詩集《金粉淚》中的一首。“故宮”是指故宮博物院,“春色”是指故宮文物,“無飾王冠”暗指王冠上嵌鑲的珠寶被偷拆了。盧溝橋事變前,華北的形勢越來越緊張,故宮博物院就著手將一些珍貴文物南運,陳獨秀用此詩句諷刺國民政府高官對故宮財寶的侵占。雖然詩句帶有諷刺意味,卻也說明故宮已經成為公共空間,普通民眾也可有權出入觀賞文物,由此我想到了城市的空間正義問題。
北京城市空間的開放
北京作為元明清三個大一統朝代的都城,在城市布局和建筑方面有著嚴格的規制,這是中國兩千年文化傳統和政治傳統的集中展現。尤其是清軍占領北京后,內城漢人不論官民和職業,一律遷往外城,內城完全成為八旗駐地。后來又隨著一系列措施的出臺,內城變成了以紫禁城為中心,中央衙署為前導,八旗勁旅環衛的封閉的政治、軍事結合體。
作為內城居民主體的旗民不農、不工、不商,只能從政當差或披甲當兵,他們是一群為君主專制政權服務的特殊群體,內城社會處于封閉狀態。外城是非旗人居住區,同時這里也是城市的經濟生活和文化生活區域。外城的居民呈多樣性的特點,他們不僅有名仕顯宦,也有商賈匠作、傭夫走卒,同時還有大批來自全國各地的游宦士子和溝通南北貿易的商人。
鴉片戰爭后,清政府的“旗民分治”政策遭遇到前所未有的巨大壓力,被迫變通八旗制度,逐步以“旗民合治”取代“旗民分治”。 在上述背景和清政府政策的支持下,北京外城的民眾不斷涌入內城,內外城的居民結構變化十分明顯。光緒初年,內城漢民不過3萬余人,到宣統年間,內城漢民已增至約21萬人。漢民定居內城以后,與旗人形成密切的鄰里關系,增進了彼此的了解,有助于滿漢民族隔閡的化解,促進商業活動的興起和民間經濟的發展。
不只是北京的內城空間對漢人開放,隨著政治制度的變革,昔日的皇宮禁苑也開放為公共空間。1913年,天安門前的東西大道首先被打通,繼而開辟南北池子和南長街兩條貫通南北的大道,拆除大清門內的千步廊以及東西三座門兩側的宮墻,先后開辟南池子、南河沿、南長街等處的皇城便門。這樣,天安門前形成了交通便利的中央廣場。1914年,故宮前半部的武英殿先行開放。翌年,文華殿和太和、中和、保和三大殿開放,并辟為北京古物陳列所。1924年,清廢帝溥儀被逐出宮,故宮被政府接管。翌年,故宮博物院正式開放,成為東方最大的遺址性藝術博物館。1914年,社稷壇被改造為中央公園,向公眾開放,這是北京第一個近代公園。此后,太廟、天壇、地壇、先農壇、北海、中南海,以及西郊的頤和園等皇家禁苑相繼開放,被開辟為市民文化、游藝和體育的活動場所,成為近代都市市民的公共空間。
北京城市空間開放的社會政治意義要遠遠超出北京這一座城市的范圍,而具有全國性的示范作用。在延續了兩千多年的君主專制制度下,每一座城市的建筑規模和形制都與它的行政等級相匹配,因而都存在著不同程度的封閉空間,也就是“平頭百姓”不許隨便進入的地方。通常我們總以為,城市空間就是供人們居住、生活和工作的,其實這是很片面的認識,城市空間具有雙重屬性。
城市空間的雙重屬性
城市空間可分為物質空間和社會空間兩種形式,既是具體的,又是抽象的;物質的城市空間是具體的、相對靜態的空間,而社會空間是抽象的、相對動態的、漸進變化的空間。同時,城市空間既是社會性的,又是歷史性的,這些都被看作城市空間的雙重屬性。老舍的名作《四世同堂》,開篇對小羊圈胡同的描寫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祁家的房子坐落在西城護國寺附近的“小羊圈”。說不定,這個地方在當初或者真是個羊圈,因為它不像一般的北平的胡同那樣直直的,或略微有一兩個彎兒,而是頗像一個葫蘆。通到西大街去的是葫蘆的嘴和脖子,很細很長,而且很臟。葫蘆的嘴是那么窄小,人們若不留心細找,或向郵差打聽,便很容易忽略過去。進了葫蘆脖子,看見了墻根堆著的垃圾,你才敢放膽往里面走,像哥倫布看到海上有漂浮著的東西才敢更向前進那樣。走了幾十步,忽然眼一明,你看見了葫蘆的胸:一個東西有四十步,南北有三十步長的圓圈,中間有兩棵大槐樹,四圍有六七家人家。再往前走,又是一個小巷——葫蘆的腰。穿過“腰”,又是一塊空地,比“胸”大著兩三倍,這便是葫蘆肚兒了。“胸”和“肚”大概就是羊圈吧?
小羊圈胡同的形狀怪怪的,首先是物質性的存在,同時又是祁家人和其他五六家人家生活、交往的社會空間。老舍在一百多萬字的長篇巨制中,設定的主要演出舞臺就是這個狹小的、形狀怪怪的小羊圈胡同,你方唱罷我登場,描繪出那個多災多難的年代里的社會百態。小羊圈胡同的形狀為什么怪怪的呢?老舍沒有交代,也沒有好事者作過考證,但是,我猜測是因為歷經多少年的周邊環境的變化使然。“小羊圈”坐落在北京西城的護國寺附近,最初可能就是一塊空地,或者有些別的零散建筑。后來隨著城市人口的增加,便有了擴展居住空間的需求,空闊的“小羊圈”地區出現了第一批建筑,接著慢慢地增多,于是形成了老舍小說中所描寫的奇特結構。城市空間的歷史性,從我猜測的小羊圈胡同的形成過程中得到了很好的詮釋。
如果換一個角度來觀察小羊圈胡同的形成過程,我們應該能夠想象得到,那是居民自發建造房屋的結果,因為那個年代的北京(應該叫北平)還沒有哪怕是粗疏的城市規劃(即便有,也局促于非常有限的區域)。類似葫蘆形狀的小羊圈胡同,葫蘆的嘴、脖子、腰、胸和肚等處都有住戶,他們的活動構成了這一區域的社會空間,盡管各住戶之間存在著社會地位上的差別,可這種差別不會太大,故而才能夠組成一個樸素、平等的“小社會”。日軍占領北平以后,“小羊圈”的居民結構發生了變化,原有的兩家住戶消失了,新遷來的日籍居民讓胡同里的大多數原有居民感到壓抑。是啊,在占領者的眼皮底下生活,生性謙和的北京人怎么受得了呢?小羊圈胡同原本和諧舒適的空間秩序遭到了破壞,放大尺度看,整個北平城的空間秩序都遭到了破壞,這又涉及到了城市的空間正義問題。
追求城市的空間正義
何謂城市的空間正義?我的理解是,作為物質空間和社會空間統一體的城市空間,對于生活于其中的每一個人都是均質的或近乎均質的,人們不會由于生活的空間不同而產生被“隔離”或被“排斥”的狀況。可以這樣說,追求空間正義,是近代以來國內外城市發展的一個重要目標。
鴉片戰爭后北京城市空間的開放,屬于時代劇烈變革中由政治因素而引發的城市空間變化,是城市空間正義的一個進展;《四世同堂》中小羊圈胡同的住戶因日籍居民遷入而感到壓抑,屬于劇烈變革時期由軍事因素引發的城市空間變化,是違反城市空間正義原則的。這兩種情形都屬于特例,在當代中國愈演愈烈的城市化進程中,如何最大限度地保證空間正義,才是最大的難題。
我的一位摯友,河北大學社會學系的林順利教授,是以“城市貧困的空間研究”為研究方向而取得博士學位的。他選取了保定市的城區范圍作為研究對象,以實證研究為依托,揭示出保定市的貧困空間主要集中在兩個區域,一個是以火車站為核心的中心城區,一個是周邊的“城中村”。他并且概括出造成這種格局的四種力量:經濟體制改革、城市規劃、土地商業開發以及居民的個人選擇。我對這類實證研究是非常感興趣的,因為城市貧困是城市空間正義損毀的最重要表征,我們采用什么樣的城市規劃模型和城市社會政策才能夠確保城市的空間正義,必須給以足夠的重視。對城市空間正義的追求,會是一個永恒的話題,這從一位偉人的北京游記中可以清晰地感受到。1919年早春時節,青年毛澤東游覽了故宮、北海等皇家宮苑。在埃德加·斯諾的《西行漫記》中,毛澤東深情地回憶說:
我自己在北京的生活條件很可憐,可是在另一方面,古都的美對于我是一種豐富多彩、生動有趣的補償。在公園里,在故宮的庭院里,我卻看到了北方的早春。北海上還結著堅冰的時候,我看到了潔白的梅花盛開。我看到楊柳垂在北海上,枝頭掛著晶瑩的冰柱,因而想起唐朝詩人岑參詠北庭冬樹掛珠的詩句:“千樹萬樹梨花開。”北京數不盡的樹木激起了我的驚嘆和贊美。
如果昔日的皇宮禁苑沒有開放為公共空間,青年毛澤東無從游覽這些地方,他很可能就不會體驗到“古都的美”了。對于仍處于高速城市化進程的當代中國來說,如何盡量減少封閉性空間、壓抑性空間的出現,或許是追求城市空間正義的良好選擇。
編輯:耿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