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狗一樣活著，多好

豎著走的大螃蟹

吉瑞

又是陰天，為什么總是陰天？

我在沙發旁邊的墻壁上刻下“正”字的最后一橫。整整二十五個“正”字，代表了整整一百二十五個陰天……

它慵懶地躺在地上，時不時伸出舌頭舔舔我的腳趾。雖然我坐了屬于它的墊子，但此刻并不想理它。或許它知道自己是被強加進我的生活中的，對于我的反感，基本保持沉默。

他們說我有病。“他們”是我的家人以及那個時不時就會出現在我眼前的醫生。可有病就給我吃藥唄，給我條狗是什么意思？

好吧，我承認，之前是我不對，偷偷扔掉醫生給我的藥。可那是因為我并不覺得自己有病。我只是有點點…心情欠佳，“心情欠佳”并不代表難過。我已經很久不難過了。

我最后一次覺得難過是在外婆過世之后的第五個月。對，第五個月。因為我是在高考結束之后才得知這個噩耗的。我父母說，怕影響正在備戰高考的我。老爸說： “吉瑞，你要知道，我們這么做都是為了你好。”

又是這句話，小的時候，他們因為工作忙，把我丟給外婆時也是這么說，后來不打個商量就把我丟進寄宿學校時也這么說……

我的悲傷遠比父母想象中的來得平靜。我復印了一份錄取通知書燒給外婆，就打包行李，坐上曾經與她相約要一起坐的高鐵。

那車真的很快，載著我們倆曾經暢想的未來，瘋狂地奔問那個……其實我并不向往的地方。

“邱吉瑞，你為什么每天夾著傘？”一個學期快要結束時，寢室里最年長的同學實在忍不住好奇地攔住我。

學校里的人都很奇怪，他們陰天也不帶傘，難道不怕下雨嗎？以前，外婆常說： “瑞瑞，不要淋雨呀，會生病……”

最近常常會夢見外婆，她還是我兒時的樣子，頭發整齊地挽在耳后，衣服再舊也干凈整潔。她輕輕拍著我的背，唱著永遠都聽不清詞句的歌謠……

我越來越喜歡睡覺，因為夢里有外婆。她說，瑞瑞要多吃飯，長得壯實才像個男人；她說，瑞瑞要好好學習，考上大學才有出息：她說，瑞瑞不要怕，這次考不好還有下次，人生又不是只有考試…--

“邱吉瑞！邱吉瑞！”外婆的身影生硬弛消失，睜開眼睛，班導和寢室的所有人圍在床前，—個比—個驚慌。

他們說，我已經睡了整整兩天。

兩天？怎么可能？夢里的外婆一直在哄我睡覺，我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

寒假之前，父母提前來學校接我，他們還帶走了寢室里屬于我的所有東西。其他人都起立，鄭重地與我告別，好像下學期就不會再見了一樣。

我休學了，走出校門時，幾滴雨水落在頭上，你看….-真的下雨了，陰天帶傘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

超人

一個長長的哈欠，抖一抖身上的毛，我勉強打起精神。

從日出到日落，那個可惡的家伙一直霸占我的墊子，我就只能趴在地板上。他不理我，因為他不開心，這瞞不了我。不過無所謂，反正我也不想理他，因為我也不開心。

你不要有“物種”歧視，一條狗怎么了？狗就不能不開心？我告訴你，狗也有情緒，有叛逆，有愛情，還有……失戀。

沒錯，我失戀了。從他們帶走了我的“美人”開始……

我出生的時候，兄弟姐妹一大群，媽媽每天被我們折騰得不厭其煩，總是大呼小叫。所以在大家搶著吃奶的時候，我通常躲到院子里獨自“探險”。也或許是因為這樣，我成了兄弟姐妹中最瘦小的一個。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太陽不知道為什么升起，又不知道為什么落下。幾十個升起落下之后，我的哥哥、姐姐被不同的人抱走。再十幾個升起落下，我的弟弟妹妹也都離開了。

媽媽終于閑下來。有一天，它竟然在院子的角落里找到我，沒沖我吼，也沒一腳把我踢開，只是伸出舌頭舔我，從頭到腳，從后背到肚皮。它從沒這么做過，我承認，那一刻，我心中受到一百二十分驚嚇，很怕它會咬我，可漸漸地，我發現它只是想舔我。它的舌頭軟軟的，濕濕的，舔得我很舒服……

我的“美人”就在那時候出現了。它站在竹籬的另一邊，渾身毛色雪白，神情倨傲，像一名初涉凡間的天使……

可是我……我不知道怎么形容這種尷尬。就像一個帥哥終于遇見夢寐以求的女神，卻是在洗完澡沒穿衣服的時候。我很想跟它解釋，可惜，說什么都沒用，它用冷漠的眼神看了我一分鐘，然后有人在遠處叫它：“美人，吃飯了！—它調頭就跑，毫不留戀。

它叫“美人”，我叫“超人”，是不是很相配？

從那天開始，美人時常會出現在隔壁院子里，我隔著籬笆搭訕并不容易。人類搭訕的時候都說什么？天氣嗎？你是英國人吧？當然是八卦呀！

隔壁的哈士奇阿姨竟然生下小短腿寶寶。誰的？還用問？當然是后院那只泰迪呀！誰都知道，這年頭，防火防盜防泰迪。

我知道不該有“品種”歧視，可那只泰迪風流成性，且橫行鄉里，你不管在哪兒見到它，一定要小心……

美人終于被我逗樂了，它笑起來可真好看。我壯著膽子，把頭伸過籬笆，想離它更近一點兒。它也一步一步湊過來，慢慢靠近我，情節就跟電影演的一樣浪漫……

“美人，吃飯了！”我對這個聲音深惡痛絕，它甚至不多看我一眼就跑走了。關鍵是我好像……被卡住了。美人，快回來救我呀！我動不了了！美人！美人！媽，我被卡住啦！

盡管總是出糗，但我相信，美人還是喜歡我的，不然它被拉走的時候，不會嗚咽不停。它拼命撞籠子，我拼命撞籬笆。

跳出籬笆時，載著美人的貨車已經開走了。我拼盡全力去追，可那車變得越來越小，小到只剩一個黑點，然后連黑點也不見了。

原來我不是“超人”，我不會飛，也追不回我的美人。

媽媽領著人帶回趴在路邊的我。之后的日子好像也沒什么不同，太陽依舊升起，依舊落下，我趴在院子里，一動不動。

有人給我水，給我飯，還有以前我最喜歡的牛肉。可是我的鼻子好像壞了，那些東西聞起來一點也不香。我不想吃，只想趴著，睜開眼睛，看著它曾經站過的院子，閉上眼睛，夢見它笑起來的樣子……

也記不清趴了幾天，我被帶走了。媽媽有點舍不得，但它顯然已經習慣了。來接我的人穿一件白色外套，跟美人的毛色一樣白。她輕輕撫過我的背，我在她的懷里又夢見了美人……

吉瑞

父母帶我回家的第一件事竟然是看病。

醫生說我病了，還給我一些白色的小藥片。她一定在開玩笑。

我得過病，小時候急性闌尾炎，外婆背我去醫院。有個大夫在我肚子上一通亂按，痛得我“吱哇”亂叫，外婆心疼得直掉眼淚。

可眼前這位阿姨也太不專業了，聽診器都不拿出來裝裝樣子，就說我病了，誰會相信？

別說，我父母還真信，每天看著我吃那些小藥片。所以，趁他們不注意偷偷扔掉藥片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藥苦倒無所謂，可我是真的沒有病。

醫生每周兩次找我聊天，也沒什么主題，她說想到什么就聊什么，可我什么都不想聊，她就自己說，一說一個鐘頭，比我小學班主任還厲害。

或許是她也說煩了。這種“治療”持續兩個月之后，她忽然牽一條狗給我： “吉瑞，這是超人，幫我照顧它一陣子，拜托你！”

我猜這狗一定有什么貓膩，可醫生一副確實需要幫忙的樣子，我又一時找不出推辭的理由，牽引繩就莫名其妙地落在了我的手里。

自從超人出現，醫生就再也不找我聊天了，也不用吃藥，想想其實也挺好。只是給狗當保姆也太麻煩了。它餓的時候會咬我的褲角，困的時候咬我的褲角，要便便也咬我的褲角……

超人絕對是一只心機狗，剛來時假裝憂郁，每天安安靜靜地趴著，跟我一樣喜歡睡覺，喜歡發呆.喜歡數陰天。我完全被它迷惑了，不自覺地放松警惕。結果沒過十天，它就原形畢露，趁我媽開門的空檔飛速竄出去，轉眼就不見了。

我是真心希望它永遠不要再回來，可怎么跟醫生解釋我弄丟了她的狗？有些人會把寵物當家人，我覺得醫生就是這種人。

這是我從學校回家之后，第一次單獨出門。天還是那么陰沉，我只想快點兒找到它。

找狗的路上，我至少想到十種以上的壞結果——它那么大一只，如果嚇到小朋友，連我也會被鄰居罵死，咬到人怎么辦？會不會被處以“極刑”？如果被人拐走，會不會不明不白地變成一鍋肉？越來越血腥的猜測讓我不寒而栗，不自覺地加快腳步。

事實證明，我所有的擔心都是多余的。因為沒費多少工夫就在小區門口找到超人。它正圍著另一條同類撒歡地轉來轉去，完全不顧及人家嫌棄的眼神。

連吃奶的力氣都用上了，我才把這沒羞沒臊的家伙拖回家。老媽卻擋在門前，說什么也不讓進。她說外面臟，狗跑得也臟，必須洗干凈才能進門。

相信我，給狗洗澡絕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它不配合的時候。

好不容易把超人洗干凈，老媽又嫌我弄臟了衛生間。狗是我帶回來的，我有責任擦凈它弄臟的地方。

狗和衛生間都干凈了，我也不差把自己收拾干凈。超人玩累了，吃過晚飯就睡了。我比它更累，晚飯都沒吃就睡了。

不知道為什么，這一夜特別短，我沒來得及夢見外婆，天就亮了。超人瘋狂地在我肚子上跳來跳去，它已經滿血復活， “遛”我的一天開始了。

從那天之后，超人再不能老實地待在家里，每天像要去拯救世界一樣，急三火四地往門外跑。為了遑它，我常常忘記帶傘。

附近有一個專供寵物玩耍的小公園。我也是才知道有那么多人每天樂此不疲地被狗遛來遛去。超人浪蕩的本性暴露無遺，它喜歡跟任何品種的狗玩耍，不管人家理不理它。

記得中學班主任曾經說過，不要在意別人的眼光，你不可能被所有人喜歡。我開始懷疑超人會不會跟我是同學…….它顯然不在意任何人以及狗的眼光。我卻要跟在它屁股后面，向那些被它騷擾的人道歉。

“你的狗很可愛啊！”

“它不是我的狗……”

這樣的對話每天都會有幾次，雖然我記不得上次跟陌生人說話是多久以前的事，可超人制造的麻煩總要有人處理。

偶爾，超人也會累，滾在地上，望天傻笑。我隨它的目光抬頭，驚訝地發現天晴了！

一望無際的藍色讓人眩暈。我忍不住想伸手去觸摸那片久違的藍色，卻控制不住身體，整個人直直地向后仰過去……

炙烈的陽光讓我不得不瞇起眼睛，身下軟軟的草地散發著淡淡的香氣，超人在我身上亂拱，試圖讓我起來，很癢，我揮舞著雙手想阻止它，忽然感到有什么不對勁，難以置信地縮回手去摸自己的臉：我在笑，我竟然在笑……

超人

被醫生帶走之后，我算是正式開始工作生涯。

不要意外，像我們這樣系出名門，血統純正的家族，大多數成員都是需要工作的。縱然是狗，也不能庸庸碌碌地過這一生，對吧？

比起那些從軍、從警或者參加社會服務的兄弟姐妹，我算是幸運的。基本上不需要訓練，工作也沒什么危險……好吧，其實我根本不知道這是一份什么工作。

醫生并不要求我做什么，她忙的時候，我一個人閑逛，或是打盹兒，她不忙的時候會陪我玩，給我聽音樂，她笑起來的樣子也很好看，我又想起了美人。

很多個“升起落下”之后，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兒走進診所，醫生笑瞇瞇的把她推給我。原來我也是醫生，可是……我什么都不會，甚至連聽診器也拿不起來，雖然這里從來沒有那玩意兒。

小女孩兒不怎么喜歡我，躲在角落里坐著。我想做點什么，至少表現得像個醫生。

我把最喜歡的彈力球給她，我在她面前咬尾巴，我拱拱她的背，希望她像醫生一樣帶我出去玩……她不理我。

我就這么不斷地努力著。突然有一天，她把頭頂在我的額頭上，嚇我一跳，閉起眼睛等待她下一步動作。一串輕脆的笑聲響起，她的聲音真好聽，不像醫生笑得那么大聲，只是“咯咯”地，只有我能聽到的笑聲……

晚飯時，醫生給了我一根熱狗香腸。那是我吃過最好吃的東西，原來讓人笑就有香腸吃。她應該早點告訴我！

之后的日子，我常常遇到不開心的人，他們起先都不理我，可到后來，他們都會喜歡我，都會舍不得離開我……除了那個可惡的家伙。

他是唯一沒有不理我的人，可惜無論我做什么，都沒辦法讓他笑。每天趴在他腳邊，想起熱狗香腸，我心里一陣絕望。

那天沖出門，我是真的想要放棄。醫生那么善良，她一定可以幫我換個病人，讓我快點吃到香腸。

可是……門口那“姑娘”看起來可真美，我只是跟它簡單地打了個招呼，那個可惡的家伙就追上來。就在我覺得逃跑無望的時候，接下來時情況有些不一樣了…….

他竟然給我洗澡，我來了足有十天，他竟然才想起洗澡這件事。你們人類都活得這么“邋遢”嗎？原來出門就可以洗澡，他跟醫生一樣，都不肯早點告訴我。

人類不是常說“苦盡甘來”嗎？我的日子大概也就是這樣了。原來這世界上還有什么事都不用做的狗，它們每天撒歡游戲，還有人服侍，生活愜意無比。

一到公園，我忙著跟所有同類打招呼，搶它們的玩具和零食，它們竟然有零食7為什么醫生從來不告訴我，狗是有零食的！

好吧，我承認，自己是有點發瘋。可是每天能遇見十幾只像“美人”一樣，甚至比它更美的“姑娘”，誰都得發瘋。

那家伙倒下時，嚇我一跳，他笑不笑的，我盡力了，真出大事，我可接不住，怎么跟醫生交待？他家人會不會拆了我們診所？我會不會變成無家可歸的流浪狗……簡直是人間慘劇。

我拼命拱他，吠叫著希望有人來幫忙，突然之間，我聽到了特別熟悉的聲音——他在笑！我成功了，他真的在笑，我的香腸，醫生，我的香腸……

雖然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那家伙…….吉瑞終于肯笑了。可是他的家人都哭了，難道笑不是一件好事嗎？我懷疑自己做錯了什么……是什么呢？我想不出來。

事情遠比我想像得嚴重。之后的某一天，吉瑞背著行李，被掃地出門了。他一定不想走，跟他的家人一一擁抱，最后抱了我好久。我知道都是我連累了他，輕輕舔一舔他的臉頰，我想讓他別難過，或許我可以說服醫生也收留他……如果，醫生能聽懂我的話。

吉瑞上車時，家人拼命朝他招手。那是還舍不得吧。既然舍不得，為什么還要趕他走？人類真是超極奇怪的動物。

遠遠地看見醫生的車來接我，我可以回家了，可以吃到香腸，但愿下一個病人是美女。

“超人！”我剎住奔向醫生的腳步，吉瑞在叫我，“謝謝你！”車開動了，他在朝我揮手，朝我笑。風掃亂他的頭發，身上的黑色夾克看上去特精神。

我忽然想起有句話還沒對他說，于是拼命追車。醫生拉住牽引繩，向吉瑞的家人解釋，我很乖，并不經常這樣吠叫……

我就知道他們聽不懂，但吉瑞一定聽得懂： “哥們兒，別難過，車轱轆往前轉，人……和狗都得往前走……還有，你答應買給我的零食，下次見面時可千萬別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