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艷
浙江樹人大學基礎學院 浙江杭州 310015
唐納德·巴塞爾姆出生于賓夕法尼亞州,不久后,全家搬去了德克薩斯州的休斯頓。德克薩斯州作為美國淳樸地道傳統的南部州,很難讓人相信它能孕育出后現代充滿試驗性的非線性小說。巴塞爾姆認為,這一切還得歸功于他建筑師的父親。他父親的建筑風格雖然是充滿了現代性,但是對當時當地的人們來說還是充滿了新奇和前衛,人們常常駐足于他們家,欣賞由他父親設計的房屋。父親勇于實踐和突破的行事風格深深地影響了巴塞爾姆,并啟迪了他后來的突破傳統的寫作風格。1949年,巴塞爾姆就讀于休斯頓大學,所學專業是記者。畢業后征召入伍,退伍后重回休斯頓大學,一邊工作,一邊讀哲學。在這段時期,他博覽群書,文學、哲學以及社會科學。這些元素后來都被融入到他的小說創作中。1956年,他創辦了文學刊物《論壇》,并逐漸對雜志的設計、文學內容開始感興趣。稍后,他將這些設計圖,特別是19世紀的版畫,融入到自己的小說中。1962年,他來到紐約,擔任文學雜志《位置》的編輯。1963年,他第一次在《紐約客》上發表小說“L’Lapse”。從此,他的大部分作品都是發布在該雜志上,并獲得了巨大的成功,人們開始將巴塞爾姆這個名字等同于反諷、碎片的寫作模式。他的作品富有文化、簡潔、碎片化、行文錯位,這些特點也開始成為紐約人或者“紐約客”這本雜志的特點。巴塞爾姆的第一部故事集《回來吧,卡里加利博士》于1964年出版。1967年,他出版了第一部小說《白雪公主》,戲仿經典的童話故事。其余的短片故事被收入于《不可言說的實踐,不自然的行為》(1968),《城市生活》(1970),《悲傷》(1972),《業余愛好者》(1976),《隔夜去遠方無數城市》(1983)。有評論家視《城市生活》為他短篇小說的集大成者。而其后的故事要么就是在重復先前故事的技巧,亦或回歸了傳統小說的路子。巴塞爾姆在死前還發表了兩部小說《亡父》(1975),《天堂》(1986)。死后,他的作品《國王》(1990)也被發表了。
要了解巴塞爾姆的作品,就要觀察他作品中缺失的元素——作品中極力避免出現的東西,拒絕展現的內容和作品暗示毫無意義的價值。19世紀的文學,亦或20世紀和21世紀的暢銷書不可或缺的兩大元素是情節和人物,但在巴塞爾姆的作品中,這正是要避免出現的。相反,他給讀者提供的是一些片段,沒有邏輯,非線性,但是可以拼貼起來。巴塞爾姆故事的特點就是簡潔,而文化內涵豐富。情節時常被看似不相關的碎片打斷,還包含了無法用邏輯去解釋的元素。人物往往就是名字的附屬,他們隨意地交談著,語調不斷地變化,而談話的內容也是光怪陸離。他們經常引用在1960s到1970s經常被提及的哲學家,所以如果讀者沒有受過正規的教育或者對于這些哲學家不熟悉,就會對巴塞爾姆的作品更感困惑。本文以巴塞爾姆的小說《看見月亮了嗎?》為例,來了解后現代小說的碎片化拼接、不確定性和巴塞爾姆對于社會的看法。
故事是以獨白的形式展開的,敘述者嘮嘮叨叨、顛三倒四地說著自己的擔憂、夢想和生活片段。像是一個精神病患者,一會兒提到“正在進行這些非常重要的月球敵意研究”,“我的研究方法不正規……目前主要跟折疊紙飛機有關”[1]。一會兒提到自己有可怕的心理疾病。這些對于月球的研究和精神病狀態的表現,其實都在映射題目《看見月亮了嗎?》。美國于1969年首次登月,象征著人類對太空、對月球認知的飛躍性發展,但是在這兒,這樣的科技發展成了可笑的東西:研究的是對月球的敵意;研究的方法是折疊紙飛機。而月亮對我們的態度又如何呢?同樣也是敵對的,“看見月亮嗎?它恨我們”[2]。月亮在英文中既可以寫做moon,亦可寫為luna(名詞),而和luna同源的詞有lunatic,表示精神失常的,瘋狂的人。以前的人們認為月亮影響著潮汐,也影響著人們的精神。在滿月潮汐之時,精神脆弱的人容易陷入魔怔。那個精神病患者般絮絮叨叨的獨白者也是月亮的一種對照。這些看似毫不相干、天馬行空的片段,就這樣拼貼在一起,打亂了原有的敘事順序,既沒有時間性也沒有因果性。但如果耐心地讀下來,卻也能理清這個敘述者的生平。20世紀40年代末期,他就讀于墨西哥灣一所不知名的大學。畢業就被征召入伍,派去了韓國。等他退伍回國,受聘于母校擔任校長助理,主職是為校長的演講寫“瞎白話”。他娶了西爾維亞,生了格雷戈里,這孩子17歲就進了麻省理工。但是大學的研究讓他也精神奔潰。這樣的家庭生活讓敘述者壓力更大了,最后不得不辭職,他的婚姻也嘎然而止。格雷戈里一直糾結自我認知,老是出其不意地給敘述者也就是他父親打電話“為什么我那時非要吃那些小藥丸……我曾爺爺是做什么的?”[3]即便仍然受到上段婚姻的困擾,敘述者二婚了。他現任的妻子安娜也懷了孩子,他們給取名為格戈(Gog)。這個名字在宗教上意味著末世毀滅。《新約圣經》的《啟示錄》中提到“撒旦必從監牢里被釋放,出來要迷惑地上四方的列國,就是格戈和瑪各,叫他們聚集爭戰,他們的人數多如海沙。他們上來遍滿了全地,圍住圣徒的營與蒙愛的城,就有火從天降下,燒滅了他們。那迷惑他們的魔鬼被扔在硫磺的火湖里,就是獸和假先知所在的地方。他們必晝夜受痛苦,直到永永遠遠。”[4](revelation 20:8)。在故事結尾處,敘述者又對他的小兒子說道,“我的格戈,格戈哦我的心肝,我在這兒只想給你一點點簡報。我受不了一幅驚詫的樣子”[5]所以他要將自己對世界的認知告訴小兒子,特別是容易傷害人的東西,在這兒出現了本文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提到“看見月亮嗎?它恨我們。”可見,月亮就是敘述者最害怕的東西。在他看來,那明亮的月亮等同于生命中未知的神秘帶來的危險和誘惑。最后,他對兒子作出了承諾“確保沒有猙獰的月光落在他新生的柔軟的腦袋上。”在混亂的敘述中,讀者仍能感受到敘述者的內心,對科技的排斥、對生活的不信任。而父子三人的命運也是讓人堪憂,父親如精神病般地懷疑月亮,大兒子如精神病般執著于自我,未出生的小兒子被冠以“格戈”這樣的名字,還在這樣的家庭中長大。似乎,一切都是發生在我們不熟悉的世界、由我們不熟悉的人演繹的故事。但是了解巴塞爾姆生平的讀者,則會在這樣的混亂的敘述中找到熟悉的元素。敘述者的自傳啟示與作者自己的生活非常相似。就像他的主角一樣,巴塞爾姆在20世紀40年代末和50年代初在墨西哥灣沿岸大學(休斯敦大學)就讀。征召入伍后去了韓國,當時韓國戰事以結束,他當起了軍報主編。退伍后,受聘于母校為校長寫稿,同時,擔任休斯頓郵報的記者。到了20世紀60年代初,他搬到了紐約,開始了非傳統意義的寫作。巴塞爾姆也結過兩次婚,但只有一個跟前妻生的孩子。有了這樣的背景認知,讀者就不難聯想到,這個胡言亂語的敘述者其實是道出了巴塞爾姆的心聲。對于他來說,事實和虛幻、表象和現實并不是對立的。在科技飛速發展、人們物質生活的盛宴并沒有帶來精神世界的滿足。過去的敘事手段以不足以表達他的想法。反諷、諷刺、不確定、拼接、蒙太奇等手法反而能更好地展現真相。所以作者引領著讀者進入愛麗絲的夢幻之境,對日常的滑稽模仿,古怪的事件和天馬行空的想象。打破了讀者固有的認知,反而從作者的角度去審視這個世界。那個瘋瘋癲癲的敘述者說出了巴塞爾姆的顧慮,科技的進步不能解決一切問題。當時,科技上最大的突破,登月的成功更多的是滿足了人類自古以來對于太空和月亮的幻想與執著。但是,這種探求事物背后原因的想法被復雜的科學探索手段掩蓋。從這個角度來說,文中敘述者對于月亮的敵意近乎瘋狂的執著反而不難讓人理解了。
1964年,巴塞爾姆出版了第一部故事集《回來吧,卡里加利博士》,評論家紛紛抱怨他的作品沒有故事主題、人物、情節,也不照顧讀者的感受。但對于巴塞爾姆來說,語言問題其實是現實問題,語言是現實累進的結果。當代語言已經出現了過多的垃圾、沉悶不堪,所以他要進行語言的再創作,通過隱喻和陌生化來達到那個數學與宗教之間的境界,那才是這個時代的真相。隨著電影藝術的發展,巴塞爾姆意識到傳統的敘述永遠無法跟電影敘述相比,小說家應該發展出新的風格。例如,拼接就是20世紀藝術的核心,將互不相干的事物拼貼在一起創造出一個新的世界。拼接過程的意義就是將傳統敘事的線性、時間性和因果性打破,來創造出詩意的空間感和隱喻。
“碎片是我信任的唯一形式”[6]這句話在小說中出現過兩次。很多讀者將其視為巴塞爾姆對自己寫作模式的總結和宣言。但是,巴塞爾姆曾對馮內古特宣稱這絕非自己的藝術聲明。即便如此,碎片化的寫作方式成了后來文化和文學評論劃分后現代作品的一個標志,也影響了美國一眾的短片故事。在極簡成為一個流行詞、一種主義之前,他就在寫作中實踐了極簡主義。即使巴塞爾姆否認“碎片是我信任的唯一形式”作為他自己的藝術宣言,但不可否認的是這句話代表了作品中主人公的心聲。文中的敘述者在嘮叨著自己的一切時,都是用了碎片化的語言。因為對于他來說,社會科技的突飛猛進和自己生活的巨變,已經無法用正常的敘事手段,線性地、邏輯合理地進行描述。只有碎片,才是他信任的唯一方式,才能夠將他本已支離破碎的生活一塊一塊地照射出來。從他和Y紅衣主教的互動,他對政府的態度,對自己經歷工作的回顧,和大兒子斷斷續續的電話內容,到對小兒子的期許。一個個碎片獨立成段,又相互連接。他將這些支離破碎的片段又貼拼起來,寄希望于“這些……紀念品……有一天會合并,黏糊——就是黏結這個詞吧,也許——變成某種有意義的東西。一個偉大的詞,有意義。”[7]這句話明確地提醒了讀者,要了解敘述者,就要將他那些看似毫不相關的片段像拼貼畫一樣拼接起來,“你注意到墻壁了?我在上面別東西,紀念品。有紅帽,有螞蟻農場的指導書……他們可以在街上撿一個包裝紙把它粘到畫布上”[8];同時,也暗指該小說中作者運用到的小說技巧——片段和拼貼。這里體現了元小說的寫作技巧,即作者在寫小說中揭示了小說的創作過程。文學批評家帕特里夏·沃在《元小說》中闡述到“元小說就是在創造小說的同時又論述了小說創作的過程”[9]。在敘述中,揭示自己作為作者的身份,例如,在《看見月亮了嗎?》中,敘述者和巴塞爾姆有著太多相似的經歷——一樣的大學就讀經歷、當兵的經歷、做雜志記者、為校長撰稿。無一不暗示著敘述者就是作者。那么敘述者反復重申的片段和拼貼畫,也就成了作者對于小說寫作方式的暗示。
不確定性是后現代主義小說的特點。人們過去認為解決社會矛盾沖突和人類內心不確定性的關鍵就是宗教,后來宗教被科技取代。每到社會矛盾激化的時候,就會有新的科技出現提高生產力、緩解矛盾壓力。但是,隨著科技的穩步上升,人類已經可以登月,大部分的生存問題也得到了有效的解決,但是精神層面上仍然面臨著巨大的空虛。人們思想混亂,總想要從文學作品中或者某種社會的主義獲得認可,得到肯定。而后現代小說則徹底拋棄了這樣的做法,將秩序撕裂給讀者看,讓讀者在閱讀過程中,認知到意義的確定性、行文的確定性和象征的確定性已經不復存在,但是小說仍能成為小說,就像即使消解了確定性的社會,仍然能運作一樣。不需要害怕這種改變,只需要去面對。就像小說中的敘述者一樣,即使他的上一段婚姻一團糟,他的第一個兒子因執著于自我而精神時常,他依然有了第二段婚姻,期盼著、祝福著第二個孩子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