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益關
母親病了,往日豐滿的乳房成了空蕩蕩的面口袋貼在胸前,小小的腦袋只剩下一層薄薄的皮裹著頭骨,摸不到一絲脂肪!只有腫脹如鼓的腹部討厭夸張地凸起,壓得我無法呼吸!日光燈嘶嘶地響著,那是時間向前奔跑的聲音,它在向我挑戰,它是死神的先鋒,它在和我搶奪母親。我緊緊拽著母親的手,生怕她拋棄我,而睡夢中的母親毫無知覺,閉著眼睛張著嘴,由于拿出了下面的假牙,下頜緊緊地收進去,上唇張揚地突出,母親的嘴像個神秘的黑洞,似乎已……我不敢想下去,趕緊伏下身子仔細聽聽,母親竟發出了輕微的鼾聲,我屏住呼吸慢慢抬起身子,悠悠地舒了一口氣。
我不知該怎樣疼我的母親!
她還在外祖母懷里吃奶時便失去了父親。
那一年外祖父挑柴進城賣,正碰上國民黨抓壯丁,不由分說抹肩頭攏二背,從此便永遠失去了消息。外祖母織花邊紡棉花獨自撫養她,日子的艱辛可想而知。母親聰慧過人被保送半工半讀上師范,班主任為此到母親家跑了一個多月勸外祖母送母親讀師范,畢業就能當老師。可是家里實在太窮,別說一套鋪蓋,冰天雪地母親也只得穿著由于漏底只能鋪著苞米葉子的黃幫單鞋上學,常常被大雪灌包,進了教室雪一會兒就融化了,腳痛得貓咬一樣,一到冬天就手腳流膿。同學吃飯她就躲出去,早上上學帶的麩皮蘿卜窩窩頭不用到學校就吞進肚子里了,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肚子沒有飽,卻又何曾吃過一頓飽飯!但是母親從不討人嫌,她的同桌常了知道母親總是挨餓,常常帶塊熱乎乎的地瓜給她,母親至今提起來還滿滿的感動,只是嘆息畢業后各奔東西再無音信。
七月的熏風
吹送著花香
祖國的大地閃耀著陽光
我邁開大步走向四方
條條道路為我們開放
再見了親愛的母校
再見了親愛的老師
我就要走向祖國最需要的地方
讓青春放射光芒
從牙牙學語時這首畢業歌就常常響起在我的耳邊,直到現在母親躺在病床上,只要稍稍好點兒肚子不那么脹,她就若有若無地哼歌,一直那么堅強。她不會撒嬌,不會發嗲,即使來例假也不耽誤她大中午頭兒上山割牛毛草,這是趁著在生產隊上干活掙工分晌午頭兒歇晌的工夫干點見現錢的活兒。衣服被汗水濕得像剛從水里撈出來一樣,實在熱得喘不過氣來就干脆跳進水里洗個澡。手被鐮刀割破了血一啦啦地往下淌,用鐮刀背刮開松樹外面的老皮,再用鐮刀輕輕刮一層里面發白的嫩皮,削下來裹住傷口再扯把草纏緊,繼續揮舞著鐮刀。草上鐮上血跡斑斑,嘴里卻哼著“毛主席窗前一盞燈,春夏秋冬夜長明,偉大的領袖燈前坐,鋪開祖國錦繡前程”。
那天我去看她,她興奮地跟我說,你妹剛走,剛才在這兒給我讀新聞,說是中國越來越強大了,百姓的生活越來越好了。她說這些的時候眉舒目朗喜笑顏開,毫無病痛的模樣。當然,除了病痛母親還有不開心的時候,那就是“痛說家史”,這真是讓我無奈又痛苦的事情,有時候實在受不了我就說媽咱不說這些,事情都過去這么多年了,況且說這些傷心事對身體也不好。
不要緊,說出來我好受。
我說我不好受,我頭疼。
頭疼什么,都是過去的事了,我知道,說恁婆(方言:奶奶)了你不愛聽。說罷臉一側頭一扭眼圈兒一紅眼淚兒就一對兩雙地出來了。
我說我知道你這是就著由由上東山,病得心煩,好啊好啊我愛聽,快說吧。
放你的屁我就著由由上東山,我當初多不容易,還懷著你!
俺不說,你還是和你婆近。母親還在賭氣,像個孩子不講理。
說吧說吧,我把她的小腦袋捧在手里,婆再好也入土了,還是咱倆好,我想聽聽我在你肚子里的時候俺婆是怎么虐待我的,我光知道我下生的時候一臉毛,您都沒尋思還能長出個人!俺婆什么都舍不得給你吃,一大簍蘋果,一大簍蔥,老黃瓜等等等等,更不用說白面了,一天到晚吃地瓜干兒,把你吃得面黃肌瘦,因為懷著我腸胃反應得厲害,聞著地瓜干就是老煙鍋子味兒,我在您肚子里都聞到了。病房里的人都笑了。
對了,還有一次你回娘家當天返回,給了俺婆一個措手不及,被你逮個正著,全家人都吃完了還剩了一大盆白面湯,里面大肉塊子這大,簡直太惡毒了!把我都饞壞了,邊說我邊夸張地伸出手量比著。臨床樂得前仰后合。
母親也笑了。
于是,在我的“百般哀求”下,母親又聲情并茂述說家史,盡管我已聽過多少遍。
當然,母親也說過婆的好話,那就是母親過門后,婆用八塊袁大頭打了兩副銀鐲子,我姑一副她一副,沒給我大媽,因為她是跑來的(沒有媒人,我大爹從朝鮮戰場回家的路上撿回來的),而母親是明媒正娶。
嘮叨歸嘮叨,母親在村里是出名的孝順,她說樹葉總歸落在樹底下,只能她對不起我,不能我對不起她。那時候母親繡花的錢一回來她就去合作社買罐頭給婆吃,經常單獨給她做點好吃的,母親說我不能跟她學,再說也好堵住你爸的嘴,別將來有那么一天他再埋怨我不孝順他媽。
她也常說,如果恁姥活到現在該多好。
在我回家接母親來醫院的路上,她頭靠著車座弱弱地說,說實話小閨寧,如果我當初跟著瑤夼那個,絕對不會有這一身病,話沒說完聲音哽咽淚雙流。
唉,說起父母的婚姻,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說。
父親當初娶母親是因為媒人說母親能干,上肩一擔能挑一百五六十斤,就這一條,父親便決定了他的終身大事。
父親頭天照完畢業照第二天眼睛便腫得睜不開,解手都要摸索著炕沿下來,全家人吃河柳葉吃中毒了。父親說那時真的沒辦法,明知不能吃還是得吃,山里水里地上地下空中飛的地上跑的能吃的都吃了。村里算命的吳瞎子痛哭流涕,老天爺啊,地瓜干兒讓我吃飽了死了也不冤哪,結果他還是“冤死了”。父親20歲結婚,腦子里唯一的想法就是找個能干的媳婦過日子,家人能吃上口飽飯,不至于像吳瞎子那樣餓死,餓肚子的滋味實在太難受。他抽煙就是由于餓得難受抽地瓜葉墊饑才養成的習慣。我曾經問父親,抽煙到底什么滋味,他說餓了當飯渴了當水困了提神!
母親呢,日子雖然過得艱難,但從小受外祖母的熏陶描龍繡鳳剪窗花畫窗旁看戲聽書,雖然家境貧寒骨子里卻蘭心蕙質,憧憬戲里的才子佳人,至今我還記得她說過兩件事。一次一個戲班子下來唱戲,欺負莊稼巴子不懂戲,該穿厚底官靴出來卻穿個薄底朝方靴,剛一亮相下面一個倒好喊回去了,他不知道,譚家莊的子弟戲相當厲害!戲不能演了,主事的就下來請教說哪兒做錯了么老師?喊倒好你得說出個丫二幺,不然人家也不算你啊。結果喊倒好的人張嘴就來,鞋穿錯了!從這根兒來唱戲再不敢敷衍了事了。有一年煙臺京劇團下來唱戲,童芷苓也來了,就是京劇電影扮演尤三姐那位,她是這西面棲霞鐵口的家,小時候叫她媽賣給戲班子了,她還記得家門口一棵樹,那天沒有她的戲她就偷偷回去看家,打聽人家恁不知道這家人家哪兒去了?后來她母親回來人家告訴她你閨女回來了,她媽聽了趕緊去戲班子找她,她高低不承認,她媽說當初就是因為家里窮養不起才把她賣了。養不起?你那些都餓死了嗎?就多余我自己?!她媽哭得大鼻呼羅,她就不承認,干脆跳上汽車走了,她媽又追到煙臺找她領導,最后沒辦法她說她媽就是要認就認個干媽吧,她母親也是犟脾氣,明明是親生媽為什么偏偏叫干媽,又不是要貪圖你什么,干脆賭氣回來了。渾家說你彪,干媽也認著,慢慢不就緩和認你了?母親也嘆息,全家就多余這么一孩子了?
曾記得小時候金黃的月亮下,我和母親坐在院子里扒苞米,干一會兒就累了不想干了,就跟母親講條件,你講故事給我聽我就干。母親就娓娓道來,劉羅鍋私訪,黃愛玉上墳,王三姐彩樓拋繡球,朱買臣馬前潑水,還有狐貍精變作媽媽把小弟弟的腳趾當胡蘿卜吃等等恐怖神秘的故事。有一段時間我晚上嚇得睡不著,越看母親的臉越像狐貍精,趕緊背過臉去。母親知道了就不肯再講這樣的故事,我就死纏爛打,母親拗不過我便再講些狐貍精和書生的故事,雖然我小小年紀卻對那美妙的愛情有著朦朧的憧憬。
下學后的母親經常在勞動之余給鄰居畫過年的窗旁兒,畫戲出子,畫的最多的是梁山伯祝英臺和劉海砍樵,人物大小足足能貼一面墻。窗花也剪得栩栩如生,連圖樣也不用畫,拿過紅紙疊疊就剪。和母親一起剪紙和畫畫的是個叫生子的男孩,他從小愛住姥家,他姥家和母親家挨著,和我外祖母家是本家,排輩分叫母親小姨,卻是和母親青梅竹馬情投意合純真無瑕,孩童的時候經常和母親去山后他家里玩兒,母親在他的眼里是最關!可是,都是因為這可惡的輩分,母親最終忍痛拒絕了他,后來母親出嫁那天他在他們倆經常坐的大青石上坐了整整一天,眼睜睜看著自己心愛的人漸漸遠去!不知為什么,落筆至此,禁不住淚水漣漣,莫名地恨起父親,憑空把母親奪過來卻不知憐香惜玉,就因為母親為閨女時整天像男人一樣在山上干活掙工分家務還不熟練,抬手就給了母親一巴掌。婆就在眼前看著,底火就是她叫母親調面母親紅著臉說我調不好,正巧父親在外面砌墻,婆便在院子里高聲嚷道,三吶,來家調面,人家不會干(父親排行老三)!
剛結婚時母親還時不時又剪又畫,每次被父親看見都奪過去撕吧撕吧扔鍋底下燒了,還破口大罵撐得閑得還有這些窮心思,母親便默默地垂淚,我不知道那一刻她是否想起了生。如此三番母親便放棄了,更過分的是母親偶爾哼歌父親也看不上,罵母親像個癡子!母親便把心思全都放在孩子身上,她曾抱著弟弟輕輕晃著:
靖兒靖兒快快長
長大了當隊長
穿皮靴披大氅
小汽車嗚嗚響
坐汽車上后方
盡管父親橫加阻攔,村里大姑娘出門子(出嫁),壓箱底的鞋墊無一例外都來找母親做,母親畫描繡穿針引線,幾個夜晚就給人家做好了,圖案似乎是大雙喜字配猴子摘桃,具體記不大清楚,只記得在那個白面無比金貴的年代,經常有人給我們家送一碗喜面來,我們兄妹三人平均分開,母親從不嘗一口!那面實在太好吃了,至今想起來還慨嘆再吃不到那么香的面條。
改革開放承包到戶帶來了好生活,米面隨便吃,用父親的話說,早包到個人自己干早好啦,原先隊長怎么催也干不完的活兒現在大多數人都不夠干。農閑之余父親便領人出去給人家蓋房子,日子一天天好起來。父親也被一個小媳婦勾走了魂兒,一進門就冷著一張臉。那個小媳婦經常上門叫父親給她干點修修補補的活,說來也怪,父親一看見那個小媳婦就眉開眼笑,滿天的云彩都散了,對母親也顛顛兒地笑著,秀卿有點活讓我去干干。一開始母親沒什么疑心,一個村里住著誰不用著誰,后來母親發現不大對頭,自從秀卿送焦面來,父親別的飯都不吃了,只喝焦面,身體也一滋滋瘦了,經常晚上出去,常常夸秀卿長得俊。母親起疑心了,就跟蹤父親,這一來不要緊,包子露餡了。
母親上吐下瀉足足躺了一個多月,慢慢地查出了糖尿病,一年后又查出了乙肝。
秀卿后來和父親拉倒了,好像是兩人約好幾點在哪兒見面,父親早早就去了,秀卿晚去了一個多點兒,父親忍不住揚手給了她一巴掌!秀卿確實不止父親一個相好,她有好幾個,想必父親吃醋,秀卿卻不干了,去告父親強奸,結果不了了之。
一次母親去趕集,回來的路上遇見了生,多少年沒見面了,生看著母親消瘦的有了皺紋的臉龐忍不住一把抱住母親,卻被母親厲聲斥責推開了。我恨母親的冷酷絕情,母親卻說,人不能只為自己活著,我們都是有家室有子女的人了,難受自己找個沒人的地方愛怎么哭怎么哭,不能再傷別人,叫他家里的(妻子)知道了還不難受死!君子不和命爭,我就這么個命!
如果我當初跟他,俺倆又刻又畫,指不定現在什么樣了。
也許是眼睛花了,也許是怕傷心,母親只偶爾練練毛筆字,其他都放下了。
得知母親肝腹水,中醫建議上熱敷,用蘿卜大姜各二十五片,紅棗二十五個去核,花椒二兩,燒水拌麥麩炒得熱熱的,用袋子盛上裹上毛巾放肚皮上。可是盛麩子的口袋要現縫,誰知父親在燈下一針一線縫得那樣認真,我說我縫吧。他沒吱聲,似乎沒聽見,眼角卻分明有淚花在閃爍。
看著病床上的母親,腦子里卻常常回想這樣一個畫面,三四歲的我抱著母親的腿,仰望著她的臉,心里在想,她怎么長這么高啊,什么時候我才能像她一樣高?
唉,愿老天保佑母親趕快好起來,不敢想象沒有母親的日子!
梁益美,山東省散文學會會員,高中畢業,筆名新月、憶梅。在地方雜志上發表過散文、小說等,現任煙臺市福地傳奇文化傳媒有限公司董事長,開辦了“福地傳奇”“福地收藏”兩個欄目,親自撰稿主持,通過名人軼事、名勝古跡、字畫文玩的鑒賞、動漫等等,致力于傳統文化的搶救性挖掘與傳承記載,凸顯地域文化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