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生不可不讀王小波,女生不可不讀周國平。”在大學里,讀王小波作品已經蔚然成風。
然而,在青虎山,在青虎山人的記憶里,王小波依然還是當年那個一口標準北京腔的、黑瘦的高個子知青;至于讀王小波,對他們而言實在是太遙遠的事情。
青虎山,這個膠東丘陵褶皺里的小山村,如今正因為有了王小波故居,而漸漸變得熱鬧起來,慕名而來的各色人物讓青虎山人應接不暇。
青虎山人面對前來拜訪的人們很是有些疑惑不解:他們記憶里的那個寡言好讀書的年輕人,如今到底是因為什么而成名天下?王小波故居的銘牌鮮亮耀眼,也讓這些樸實的農家人很有些不適應。
一位村婦就這樣問一個慕名來訪的文學愛好者:“這幾天,村里來了許多的外地人,他們張口都是找王小波的故居,難道王小波真的那么有名?王小波能有多有名?跟大衣哥那樣么?”
大衣哥朱之文因為他來自于黃土地,自然比較接地氣,故而在農村家喻戶曉。可王小波作為一名思想者,尤其是一名特立獨行的自由主義思想者,卻難以產生這樣的效果。他作為一名學者似乎和農村、農民有著天然的距離。其實,即使是在學術界,對王小波的認識也存在著一個過程,王小波也恰恰是在他去世幾年后才名聲大作,讓大家刮目相看。
然而這并不妨礙青虎山人熱情地接納王小波,更不妨礙王小波以他獨特的眼光觀察世界,觀察農村,觀察他生活了兩年的青虎山!
王小波和青虎山的緣分始于上個世紀70年代。
1971年二三月間,作為在云南插隊的知青返回北京的王小波,因落戶無望而被母親送回娘家牟平水道公社青虎山村。其時還不到20歲的體弱多病的王小波,便在青虎山下開始了他新的人生歷程。
青虎山人對待這個游子展示了寬厚與慈愛。當年的老書記親自接他回村,并把他安排在剛剛結婚的弟弟的家里,由新媳婦照顧他和一家人的日常飲食。鄉親的熱情讓王小波在寂寥孤獨的插隊生活中感受到了生活的溫暖。然而,他感受更多的,卻是農村生活的那份難耐的苦楚!
王小波記憶里這樣描述他的老家生活:“在所有的任務里,最繁重的是要往地里送糞,一車糞有300多斤到400斤的樣子,而地往往在比村子高出二三百米的地方……推了兩天,我從城里帶來的兩雙布鞋的后跟就豁開了,而且小腿上的肌肉總在一刻不停的震顫之中。后來我只好很丟臉地接受了一點照顧,和一些身體不好的人一道在平地上干活。”
青虎山人知道這個北京來的年輕后生受不了這樣的體力勞動,讓他去果園里拔拔草,澆澆地,或者去村里架電線。這還不夠,過了幾個月后,老書記借著王小波讀書多的由頭,讓他在村里當了民辦教師。
在青虎山,王小波對中國農村生活做的反思是深刻而獨到的:“過去驢干的事如今是人在干,小車不倒只管推,只是人頂上了毛驢的位置。他感到山東農民蔑視痛苦的精神已經超越了人類的極限,但這樣一來,他們過的日子也就完全不像人的生活。如果活著就是為了受罪,那為什么要活著?”
這樣的描述,倒是讓我猛然想起了自己的父親母親。我的老家正是毗鄰牟平的棲霞,號稱膠東屋脊,恰是與青虎山相似的丘陵山地。我還記得,我家的一塊地正是在一座大山的山頂。我曾經和父親在這地里耕作,一陣大風刮來,居然刮得我倒在地里,一時間黃土飛揚,好不沮喪!上山是沒有路的,但是父親總能推著小推車把糞肥送上山頂。一次幫父親去收玉米,推著空空的獨輪車,幾百米海拔的崎嶇山路,竟如推著千斤重物,足足走了一個小時,且大汗淋漓!下山時,推著幾百斤的玉米,卻因為下坡,一溜煙地滑下來,二十多分鐘就到了山腳下!而因為害怕翻車故而死死拽住車桿的雙手早已酸痛握不住東西,雙腳更是戰栗不已!而這樣的山地,在村里比比皆是。
農民的辛苦如此!當眾多的人一味地贊美農民的那種吃苦精神時,王小波卻與眾不同地看到了這種苦的另一層內涵,并由此而站在高處俯瞰中國傳統文化,從而看到我們文化里只看到生命是好的,卻沒把快樂幸福生存狀態定義在內,對于物質生活困苦則提倡一種消極忍耐態度。因此,他毫不留情地藐視那些站著說話不腰疼的所謂圣人,認為“哲人王對人類的打算都在倫理道德方面。倘若他能在物質生活方面替我們打算周到,我倒會更喜歡他”。
王小波的語言就這樣擲地有聲地提醒我們,農民為什么要吃這么多的苦,怎樣才能不吃這么多的苦!王小波的視角因此總讓我感到一種人性的震撼!
青虎山的人生體驗,對于小波而言是刻骨銘心的。即使周游歐洲的農村,他也同時就會聯想到中國農民的命運。
王小平曾這樣寫道:“王小波不禁痛苦地反省,荷蘭人把家鄉改造成精美的牧場,而我們的鄉親又在自己的土地上干了些什么?日復一日,他們以一種艱苦卓絕的努力用獨輪車往山上推糞。嚴格說來,他們推的東西甚至還算不上糞。為了湊指標,他們甚至不容豬在上面多拉幾泡屎尿,就急急忙忙地把豬圈里剛墊上的土起出來推上山去,所以說往山上推土更為恰當。這種做法,除了能把山堆得越來越高,使以后的推糞變得更加艱難外,完全不知意義何在。他們倒是在提高推車技巧方面不遺余力,達到了雜技的水平,可以把車推過門檻,甚至推上臺階,但這些并不能改變痛苦的現實。……假如我老家住了些十七世紀的荷蘭人,肯定遍山都是纜車、索道,他們就是那樣的人:工程師,經濟學家,能工巧匠。至于我老家的鄉親,全是些勤勞樸實、缺少心計的人。前一種人的生活比較舒服,這是不容爭辯的。”
“比起荷蘭老鄉來,我們的鄉親好像缺了點什么,這大概是一種教養和心智上的缺陷。如果說他們沒讀過書,那么那些讀書人又干了些什么?千百年來的讀書人青春作賦,皓首窮經,寫出了大量詩云子日的東西,記憶力和文字能力都不容小看,但從沒聽說他們在纜車、索道上動過腦筋。”
他能如此反思中國式農村的落后,思考一個民族的正途,可以說正是他插隊青虎山時而產生的難以割舍的鄉村情懷。
可以說,王小波對父老鄉親,對故土,對中國農民,產生了濃厚的悲憫之情!
由此,我也常常想,王小波的自由主義,并非小知識分子那種專注一己私利的自由,而是一個悲天憫人的超越個體的自由主義者!
王小波離開青虎山后的幾十年里,青虎山人對王小波的印象是模糊的,幸而還有部分老人還能依稀記得王小波當年的影子。而更多的人,尤其年輕一代,對王小波并沒有什么印象。更多的記憶,消失在了青虎山的皺褶里,消失在故居旁酸棗樹一歲一枯榮的滄桑里。前來拜訪的人往往因為關于王小波的遺跡太少總有一種失落感。然而,對王小波而言,這絕對算不上什么難以想象的遺憾。因為他一向反對崇拜偶像的。
同樣的,來拜訪故居的人那種朝圣般的虔誠,也激發了青虎山人重新審視當年那個投進她懷抱的年輕人的興趣。來訪的客人往往帶來王小波的一些著作,總會被青虎山人爭搶一空。如今的青虎山年輕人正爭相傳閱王小波的一些經典。新一代青虎山人正試圖觸摸王小波特立獨行的思想脈搏,這實在是一件令人振奮的事情。
臧克家先生在他的詩里這樣寫道:
有的人
把名字刻入石頭,想“不朽”
有的人
情愿作野草
等著地下的火燒
有的人
他活著別人就不能活
有的人
他活著為了多數人更好地活
騎在人民頭上的
人民把他摔垮
給人民作牛馬的
人民永遠記住他
……
王小波離開牟平青虎山已經四十余年了。王小波離開我們也有二十周年了。今天我們還能夠重提他的名字,紀念他的過去,我想——
這絕非歷史的偶然!
柳華東,長期從事中學教學工作,現為山東省散文學會會員、棲霞市作協及散文學會理事、《長春湖》副主編、《昆崳》雜志編委。先后有百余篇文學作品散見于《中國教育報》《昆崳》《中國鄉土文學》《青海湖》《前衛文學》《齊魯晚報》《三月三》《精短小說》《膠東文學》等各類報刊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