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陳
那天我心情不好。具體很難說是因為什么心情不好。那天下著雨,天黑了,我加班回來,開著車。我的腦袋好像是空的,又好像塞滿了東西,那東西亂糟糟像蓬打松的稻草。非要往深處想的話,原因肯定是有的。比如跟家里那位已經很久沒說話了。我忘了收衣服,衣服在陽臺上過了一夜,雨絲飄進來把它們濡濕了。他看看軟沓沓的襯衫,嘴巴就緊緊闔上了,打那以后他沒再跟我講話,即便講也只是對著空氣(電話)發出,聲音出來時非常地突兀,常會嚇家里另一個人一跳。我以為收衣服這件事不足以構成他不跟我說話的全部原因,也就是說他的不說話有其他原因在,這只是一個爆發點,所以在幾次試圖跟他說話遭冷遇后,我也不再說了。但我倆不說話已有數周,為什么偏偏在那一天心情不好呢。所以我的心情不好也是有其他原因的,那一天也只是一個爆發點。可能是因為單位的一些事,或者另外的一些事。我心情不好,只能是因為我心里一直支著的一堵墻坍倒了下來,這堵墻一坍下來,墻內的東西就跑出來了。
當時我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心情不好,只是感到有點煩。那點煩毛茸茸地在胸口拱動著,使我看什么都不順眼。一路上我經過好幾家小吃店,都沒有停下來。我該給兒子買點夜宵,但我不愿停車,我煩。雨又這么地下著,刮雨器發出咕咕的聲音。這個刮雨器是原裝的壞了后,他去換的。我猜他上路邊的修車鋪隨便換了一個,圖了方便或貪了便宜,非原裝的刮雨器在每次下雨時發出令人討厭的咕咕聲。真的很討厭。在快駛近家門的時候,我想到,必須去找個地方買東西了,要不然,兒子就會吃方便面,方便面中有防腐劑致癌物,兒子每吃一次方便面,都讓我想到自己是個不上心的媽媽。我想起小區西門附近的北京烤鴨,但開到那兒才發現烤鴨店已經打烊了。
因為沒法掉頭,我只能繼續往前開,我決定去大潤發商場底樓的肯德基買漢堡。這里特別要說明一下,在大潤發商場門口的道路上,兩端都橫著個升降桿,我試過,從東邊的出口,晚上九點之前無法進入,我不知道從西邊的出口能不能進去,我想試一試。于是我開到了西面那個口上,果然桿子橫著。橫桿邊有個崗亭,崗亭里有個保安,天黑,雨中看不清他的人。
我搖下車窗,大聲喊:讓我進去一下。
他指了下右邊開往停車場的道路:那邊有停車場。
我說:我不停車,去肯德基。
他說:這里是出口,不能進。
以往保安這么說的話,我肯定把車開掉了,我會到東面那個入口再試一試,即便進不了,我會想辦法把車停到遠一些的地方,步行去買漢堡。一般情況下,我很注意自己的形象,我是名教育工作者。但那天的情況,很不一般。我煩。
我說:你們這么做太沒道理,那邊進不了,這邊也進不了,這是一條大路,怎么你們說攔就可以攔上。
他沒理我。
我說:這么大的雨,讓我進去吧!
我把車往前拱了拱,卡在了出口上。正好有幾輛車駛出來,他抬起橫桿,但我的車堵住了路口。他從崗亭里探出頭來(黑糊糊的還是看不清臉),他說:你開掉!見我不動,他火了,說:媽的你還不開掉!
我回應:你讓我進去!
當然這會兒無論如何都進不去,對頭有三輛車排隊等著出來。再堵那兒,我就會成為眾矢之的。我把車往后退了退,讓出了車道,在最后一輛車駛出來之后,我又把車往回開,只要他抬一抬橫桿,我就可以進去了。過了卡子就是雙車道,我進去影響不了誰。但是,他迅速把橫桿降了下來,橫桿幾乎緊擦著最后一輛汽車的后備廂落了下來,一點空隙也沒有給我留下。
我覺得他的動作非常的挑釁,非常的惡意。這個時候,我感到壞的、極壞的心情騰騰地升了上來,簡直能看到上面五彩斑斕的氣泡,嗅到那種強烈的硫磺般的破壞氣息。我想沖上去,把車撞在那條紅白相間的橫桿上。在幾微秒的時間里,我已經想象自己腳踩油門,沖上去撞在了橫桿上,橫桿在當中折斷,車前擋(或車燈)碎裂,發出砰地一聲巨響,他從崗亭里沖出來,大驚失色。這么想著的時候,真的很痛快。但理智——人身上的這種東西,有時候讓人很無奈,或者說我體內的那堵墻,它并沒有完全地塌掉,它還是阻止了我身體深處那個赤裸裸的小人爆炸開來。在接下來幾秒的時間里,我考慮了這么做的后果:打電話給保險公司再打給修理站,在這樣的雨夜里他們都不會即時到達,當然也可以打給家里那個他,但我不知道他會不會來,這比打給保險公司與修理站更沒把握。甚至還可能會有其他的麻煩,浣城人出了名的脾氣不好,什么事情都可能發生。
那個在崗亭里的陌生人,完全不知道我心里的這個過程,他完全不知道,目前的方向有些危險了。我們相互都沒法看清對方的臉。
我說:你們是不是土匪?啊?這路是你家的嗎,怎么可以說不讓走就不讓人走!我的聲音很高很尖利,但出口的話很無力。半點也不解氣。這也是一般我不跟人吵架的原因,我吵不來架。
黑暗中他似乎把頭別了過去,橫桿巋然不動。
我說:喂!你聾了嗎?!
他說:媽蛋煩不!滾!
這時,又有一輛黑色轎車從里面開了出來,我趁那輛車還未全身駛出之際,準確地說,車頭與三分之二車身出來的時候,沖了上去,緊緊擦著黑車開到了口子邊上。他疾忙把橫桿往下降,但還是遲了一小步,我已沖到了豁口上。桿子再降下來,就會砸在我的車上。雖然隔著車頂,我知道升降桿就懸在我頭上方,像一把鍘刀,有可能嗵地砸下來。砸下來會是個什么情況,我不知道。或許會把車子砸扁了。我縮著脖子,一腳踩在油門上。我進去了。橫桿沒有砸下來,我看見后視鏡里,升降桿像張魚嘴似的張著。這說明他還是比較理智的,考慮了桿子砸在車上的后果。
他非常生氣,將頭探出崗亭舉著兩只手大聲吼:他媽扣工資的話你賠!
關我屌事!我說。
“屌”算是粗口吧,一定是的。因為當這個字從我嘴里發出來的時候,或者說當這道氣流從唇舌間沖出來的時候,感覺真是非常的爽。像是極度生氣時把花瓶高高舉起,咣的一聲砸碎在地上,看見瓷片四濺一切都無可挽回。真是一種非常迷醉的體驗。接下來,我順利地買了漢堡,沒有現成的香脆雞腿堡,就買了肯德基新出品的脆米堡,想不到兒子非常愛吃。回家后我沒碰上他,他在書房,我睡下后才聽見他出來上廁所的聲音。不碰面在我倆是常態。至少沒有惡化。我的壞心情甚至有所好轉。原來吵贏了架跟贏了錢似的可以給人一些慰藉。甚至我的睡眠也比較不錯,沒有失眠,也沒有半道醒來。
早上醒來,我的心情忽然變好了。心情變好跟心情變差一樣,沒有什么道理。肯定不是因為他,因為他繼續沒有跟我說話,也還沒有任何開始說話的跡象。他過生日時我送的禮物還是放在餐桌上,動也沒動。我給他買的山楂糕放在邊上,同樣一動沒動,山楂可以擴張血管,因為遺傳,他血壓有點偏高。那是因為什么而心情變好了呢。或許是因為我心里的那間小屋又構筑了起來。我又變強大了。早上車駛過江心大橋時,我看到了對面的縣龍山,準確說是山的脊背,長而綿延。在大多數早上,它都是朦朧的,被一層霧藹覆蓋著。不過,那天,它有點青色,有點好看。我貪婪地望著這片青綠色,平常,我們很少能見到大片這樣的顏色。接著,我駛近了(準確說是駛進了)山體,穿過它腳底的隧道。隧道其實就是長在山上的一道傷口,這道傷口持續不斷地有車流開過,永不愈合。我不由想到,山會不會感到疼痛,這是很矯情的想法,但我確實是那么想了一下,因為那確實是一道傷口。比如說,在你體內,有一條管子一直插在那兒,你又是什么樣的感受呢。在穿過隧道,眼前豁然開朗之后,我忽然覺得在這么好的心情之中,有些什么硌著我。這硌著我的東西隨著道路的開闊越來越清晰,是昨晚保安的那句話:扣工資的話你賠!
也就是說,昨晚那個風雨中的保安,有可能因為我從出口處駛入而被扣工資。他們工資的總量不會很多,一般在兩千元至三千元之間,一個晚上因一輛車的違規,會扣去多少,這個我就不清楚了。可能幾十元上下吧。我家小區門口的保安曾經告訴我,他有一次因為上廁所離開崗位,而被扣了一百元。小區保安跟我說起這件事時,非常地生氣,他說不是因為工作累工資低而生氣,而是為上廁所這種生理上必須的事扣工資而生氣,他表達了半天不是很到位,我用一句話給他概括了出來:“太不人性了”,他連忙點點頭說,是的,太不人性了。我與他一起譴責了不人性的管理者。后來春節他返鄉前,我還給他送去些本地土特產,計有兩大袋。當時他千恩萬謝的模樣我還記得。
我重新分析前晚的事,發現無論從哪方面講,我都不占理。大潤發商場門口既然能拉起兩道橫桿,肯定經過管理部門核準,說明這條路確是他們的,這沒辦法,他們財大氣粗,就算買下一個廣場也不稀奇。而保安只是執行命令的一粒棋子,跟我也是一粒棋子很多人都是一粒棋子的道理是一樣的,不管上面的決定有沒有道理,你只能去執行它。那么對于守門的保安來說,一個非要從出口進入的女人,有多么愚蠢和無聊啊。我想了會兒,就覺得臉上熱辣辣了。在心情壞的時候,人的破壞力真是驚人啊。并且那是晚上,沒有人認得我,人在身份模糊的時候,破壞力就倍增了。就像上帝要搞破壞的話,就比較可怕了,說不定世界上那些亂七八糟的災禍就是上帝生氣時干出來的,因為沒人能確定是他干的。但是,我為什么還會難受呢。既然沒有人知道我是誰為什么還要歉疚呢。我想這不是因為善良,如果我有足夠的善良,我就不會跟他吵嘴,那又是因為什么呢,我解釋不上來。
我不喜歡心里硌著事,不過去解決這件事前,我還是拖了幾天。畢竟是件不怎么愉快的事,得向一個吵過嘴的人低頭,我最討厭這么做了。那天我去大潤發附近的菜場買菜,經過崗亭的時候,猶豫了下,這個猶豫實際上也就幾秒鐘左右。就現在吧,我想。那天沒下雨(也沒太陽),我把車停在拐角處,走到崗亭那兒。崗亭里面有個穿制服的男人,長得很瘦小,很丑——總之是種不符合大眾審美的長相,你一看見這種面容,浮上來的第一個形容詞就是丑。如果非要把這種丑分解開來的話,就是皮膚粗糙、眼睛細小、嘴唇厚且翹、下巴短并往里縮。崗亭極小,只容他一人坐或站,里面有一張極小的臺子,一把椅子,臺子上擺著一只監控儀。崗亭的窗口很低,只及我腰部,現正開著,我是從窗口往里看的。
我問他:你好,晚上都是你在這兒上班嗎?
他說:我從下午三點上到晚上十二點。
我說:每天都是你?
他說:是吧。
我說:我就是前晚跟你吵架的女人,你說如果扣了工資讓我賠。
我說了這句話后,他一下緊張起來,左右張望了下,似乎在找我有沒有同伙,然后說:你在說什么,我不明白。
我解釋:那晚下著大雨,我進來買肯德基,你不讓我進,后來我沖了進來。你被扣工資了嗎?
他越發緊張了,眼睛慌張地左右張看。聽他的口音是本地土著,如果是本地人自然更清楚,浣城人打架的程序是,先問清楚對象,對象找準之后,就一擁而上。而且打架的起因,往往是幾句爭執,一點點雞毛蒜皮。本地人常說的一句話是,打死他,坐牢我出錢。類似的故事在浣城太多地發生著。他緊張地望著我,說:我不清楚,有時候有人替我。
我幾乎肯定那晚的人一定是他。那天我雖然沒有看清他(只看到黑暗中有人探出頭來,穿著雨衣,高舉著雙手),但聽到了他像公鴨似的粗糲嗓音。沒錯,就是這嗓音,糙得像砂紙打磨啥物件似的,嘶啞難聽。
我說:那天我態度不好,很不應該。我今天來主要是問一問,你究竟有沒有被扣工資,如果害你被扣工資了,也不好,沒別的意思。
他說:真的不是我。他指著斜上方的一只路燈說:你看,那邊有攝像頭,如果有車開進來,會被看到的,你看,這是公司規定的,大家只是做工的。
我換了種說法:如果車從出口進來了,你們會被扣多少錢呢?
他說:不知道,我每晚六十八元,做了十三天,工錢還沒有發。真的不是我。
我不知該怎么讓他承認,不禁左右看了看。我這么一看不打緊,他后退半步,拿起了對講機。我決定暫時不理會他,轉過身,斜靠在鋁合金窗上,從包里拿出了一支煙,點燃了,慢慢地抽。我很少在公眾場合抽煙,如果被單位里的同事看到,肯定大吃一驚。他們都不知道我抽煙。為了隱瞞我抽煙這件事,我常常得爬到行政樓的樓頂,一個人躲在水塔背后抽煙,在那兒能望見浣城最高的塔,我常在那兒看那支塔,塔看上去極其孤獨,像個人,男人。塔有四百多歲了。塔身從內里透出來滄桑的暗色,塔節上長了一枝枝松草,隨風擺著。塔像有生命一樣。我一邊抽煙一邊望塔,總覺得它能感應我,懂得我所有的憂傷與哀愁。抽完后還得在冷水龍頭那兒把嘴漱干凈。家里那位也不知道我抽煙,我的抽煙史在接吻史結束后才開始,像是種接替。抽煙就像講粗口一樣,很爽。在一支煙的功夫里,經過了十七輛車,我是一輛輛數的,不會有錯。車子過來時,保安從窗口探出身去,問:你有卡嗎?如果有的話,先得把卡刷了。大部分人沒有卡,也都放行了。他不斷地重復著升桿與降桿的動作,在他上班的十個小時中,這個動作大約要重復幾百次吧。很快煙抽完了。
我的車什么顏色?我突然問。
紅色。他想也沒想地回答。
我笑了,用一種“你還想抵賴嗎”的眼神看著他。他想明白了,慢慢地臉紅了起來。
我說:這樣好不好,我把手機號碼留給你,如果你被扣了工資,就打電話給我,行不?在我這么說的時候,確切地講,當我說到“手機號碼”四個字的時候,他忽然羞澀地低下了頭,搖搖頭說:不用。他這么一羞澀,忽然就顯得不那么丑了,年紀也從初看時的三十七八降到三十一二,一下年輕了許多。這時有一輛車往出口駛來,他按了鈕,然后又把臉轉回去,朝著桌子,低著頭,左手的食指在桌面上下地滑動著,簡直像個害羞的女孩。很奇怪的,在我們之間,忽然有了一種奇異、別扭的甜蜜氣息。簡直匪夷所思。
我說:這樣吧,我下次再來問你。
他低著頭沒有說話。他現在的臉看上去簡直有點好看了。
離開的時候,我心情有一點兒好。怎么說呢,好像是熱水沖刷過一樣,有點暖暖的,還有點兒小得意。我覺得這點小得意特別惡心,特別偽善。我一面這么地想著,一面回了家。進門的時候,正逢他在換鞋。我倆在玄關碰上了。一般,我們很少在這么狹窄的地方碰上,早上,我出門的時候,天才毛毛亮,他還睡著(在另一間臥房),晚上,我進門的時候,他早就在書房。我們很少面對面遇到。他像是要出門,在換那雙黑色皮靴,坐在椅子上換,他腰不好。他動過手術需要經常彎著腰。可能是因為剛才那種別扭的甜蜜氣息的延續,我提提手里的袋子對他說:菜買來了。我已經好久沒買菜了,今天我買了一把青菜、一塊豆腐、還有其他一些菜,都是他愛吃的。他沒有抬頭,一只接一只地拔上鞋跟,然后對著衛生間的鏡子整了整衣角,喉嚨里咳一聲,出門了。我到廚房里洗菜,洗了會兒,忽然失去了興致,我把灶火關上了,回到了房間里。
我感到那點暖的、甜蜜的東西漸漸從胸腔里流失了。我回到臥室,我的床非常的舒適,褥子下墊著羊毛毯,枕邊有各種大小軟硬度的靠枕,床柜上有書、茶杯、果盤、眼藥水、潤膚噴霧、安神丸、護手霜、發夾。房間里該有的都有。是一個非常舒適的地方。在長長的工作日之后,我經常一個人窩在這里,坐著,發呆。一個人看著窗外。一個人睡覺。它像個山洞,也像個獨立的星球。我一個人蜷著或攤開的時候,感覺真的很舒服。惟一有一點不好的是,當睡夠了、休息夠了以后,當天陰著或是過于晴朗的時候,當看著白色紗窗外的天空與灰黑屋瓦的時候,我會感到極其的孤獨。這個時候我是希望有另一種存在的。只要能聽到一把椅子挪動的聲音,一雙拖鞋偶爾擦地的聲音,以及電腦發出的輕不可聞的振蕩空氣的聲音,就可以了。哪怕,那是另一種孤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