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秋
1
采訪回來,小雙告訴我,來了個新人,漂亮。他看看我,呲著一對虎牙,笑得詭異,說,長得很高。我的八卦之心才發芽,還沒拱出地面見到陽光,便被他這一板子給拍死了。我來自江南,有江南女子的小,卻失了江南女子的玲瓏,肩寬背厚,骨骼飽滿,于是對于好看的女子,我是喜歡且忍不住要品評的;但若生得高,我先是忍不住要心生嫉妒,再裝不屑的。沒辦法,女人的天性使然。好在我雖不見半分精致,偶爾還可以在文字里揮衣舞袖,咿咿呀呀地扮青衣,唱花旦。奇怪的是小雙,明明就是生于斯長于斯,大西北的地理、氣候環境和飲食習慣都足以將他養成個彪形大漢,可他就是長得靈秀細膩,不見半分粗礪,也沒有本土很多男人身上的那種戾氣。我想也許是他在武漢上大學時,被長江水給滋養了,還有南方的風,濕潤潤的,不帶一絲蠻勁,就那么溫柔地吹,再粗糙的男子,怕也經不住這樣的柔情吧,不知不覺就有了南方的味道。
辦公室的人不多,采訪的去采訪,辦事的去辦事,余下的就安安靜靜地干著自己的工作。這是一間大辦公室,幾個柜子成了屏風,隔出相對獨立的幾個空間,每個空間是相通的,偏個頭,也許正好就與總編大人審視的目光相逢了。見我反應冷淡,小雙兩顆虎牙又閃了閃,說,猜猜,快猜猜她多高。我猶豫猜與不猜,他卻興奮起來,沒等我的態度明確,已脫口而出,至少有一米七五!你說女孩子要這么高干嘛?
我正要做出一副不聞世事的樣子,卻忽地想起,這個平時嚴肅得可愛,現在又八卦得可恨的男孩還沒有女朋友呢。我腦洞大開,把小雙重又扯拉過來,知心姐姐一般,快說,這高個子的漂亮妹妹是不是你的目標?我沒忍住擠眉弄眼。小雙如我預期地羞澀起來,他每次羞澀都特別明顯,想讓人看不出來都難——整張臉都是紅的。偏他還要掩飾,還要耍貧,我覺得跟你合適,做你保鏢是可以的!
初見新來的美女同事阿彤,長腿細腰,明眸皓齒,果然讓人眼前一亮。美女倒是直爽、大方,辦公室的人個個招呼著,不知是不懂底細不肯輕慢了誰,還是年少老成。漂亮的女生本來就招人喜歡,還不扭捏做作,由不得我一開始生出來的那份抗拒轉為歡喜。傳言呢,阿彤來自兵團,是軍區某位領導介紹來的,在我們這一撥人里,就算是有背景的人了。許是因了我也是軍人家屬,在或有或無的背景墻上我倆有那么淺淺的一點交集,海拔高度的差異竟同時被我們忽略,彼此都表現出一見如故的投緣來。小雙對此則表現得很不屑,一味只說緣因我倆都很男人。阿彤就很男人地說,這世界男人都不肯男人了,只好讓我們女人來男人。我驚訝不已,本以為才二十出頭的阿彤正是天真爛漫的年齡,不想她的言語里卻有著千山萬水走過的深刻和睿智。
阿彤被放在廣告部,廣告部是純粹的創收部門,以阿彤的貌美,再以她背后的關系,不來創造財富實在暴殄天物。我們都有這樣陰暗的心理,覺得美麗是吸鐵石,可以毫不費力地吸取很多財富,何況,她還有一定的背景。阿彤似乎并不肯擔待我們的期待,對壓上來的廣告任務毫無要去完成的意思,每天像我們一樣來坐班,看著誰有空了,坐到誰跟前,聊天、吹牛,也不在意她的笑聲有多響亮,根本不像我們顧忌著在總編的眼皮子底下,說個笑話有時還要輕著嗓子,笑起來經常是悄沒聲息,光咧嘴。
沒什么具體事務,閑在辦公室總有些扎眼,阿彤改了戰略,不再整點上班下班,而是來得晚走得早。以她的工作性質,時間不固定倒屬正常。我再出去采訪,有時就會邀了阿彤一起,她人雖跟著我出來了,并無心做什么采訪,只說做這樣的記者無聊,追的是案子,看的是卷宗,聊的對象不是毫無表情的警察就是低了眉眼的嫌犯,翻來覆去都是壓抑的事件,讓人覺得整個世界都是黑暗的,倒不如安靜地守著一種生活,看云卷云舒。她說時并無半點激昂,毫無往日幾個要好的人在一塊冷嘲熱諷、互相擠兌時言語的激烈。
我正行走在馬路牙上,為了保持在狹道上的平衡,不得不張開雙手,以一種飛翔的姿勢向前。她的話止住了我的飛翔,我企鵝般從馬路牙上趔趄到平坦的地面,海拔差瞬間又拉大了,我不得不仰望于她。于我,法制記者并不是最愛,但當時的生活由不得我挑三揀四,能有一份跟文字有關的工作已屬奢求。我喜歡的風清月朗只能退居在生活的某個角落,等待嶄露頭角的時機。我根本無法看透這個年輕的女孩,她有時毫無心肺,有時又高深莫測,既熱情坦蕩,又安靜沉郁。我一度還很努力地鼓動小雙去追她,結果發現根本就是南轅北轍的兩個人,相處和諧,不過無關風月。
2
除了一間大辦公室,當時上級單位還撥給社里單獨一間屋子,在二樓,有臺電腦,專用來排版,這樣就省去了把雜志拿到外面去排的麻煩。燕子獨占此間。她原是財會人員,不曉得起了什么心思,偏要去學排版,學成歸來整天跟我們說什么方正書版、Photoshop之類,對每個月我們領多少錢,拿一筆稿費要上多少稅這樣的話題,她是絕口不提了,好像從一個世界進入另一個世界,她的記憶和思維被徹底顛覆,從此當朝再無前朝事。那時網絡剛興起,這唯一一臺電腦也成為我們上網的啟蒙,而啟蒙的源發地,則是“新絲路”聊天室。休息時間,燕子通常要讓出電腦,給我們上網聊天。與陌生人聊天本是件比較私密的事,但我們經常四五個人擠在電腦跟前,無論誰占了聊天的位置,剩下的幾位一定是要七嘴八舌地參與,說是私聊,卻是一幫人在和一個人聊。有時看到屏幕上對方發過來的話,若是有了暖昧的味道,大家就哄笑起來,甚或有人還想引誘著對方繼續說些更露骨的話。幸好那時人對網絡的了解還不是非常透徹,也不敢太過放肆,即便說些暖昧不清的話,總還算端得住自己,懂得適可而止。我在小雙的指引下,有了網名,有了固定的聊友,而他們也知道我旁邊的小雙和阿彤,有時候電話找過來,若小雙和阿彤在,他倆必不閑著,一邊一個把耳朵貼過來,因了電話那端的某句話,我還未及開口,這兩人已你一言我一語地沖著電話喊開了。我按下電話免提,走得遠點,好家伙,這兩人居然一點不含糊地跟人聊得熱火朝天。所以,我的網友也一定是他們的。現在想想,那時的網友間,是真單純的友誼;而我們,也真過了一段歡實的日子。
沒多久,單位附近新開了一家網吧。阿彤請我上網,二十五塊錢一小時,那時還真是舍得。我用的那臺電腦沒有五筆,拼音打得慢,加之南方人對前鼻音后鼻音,卷舌撮口分得不那么明顯,沒有聯想功能的拼音又規矩得不得了,一點點提示都不給,有時幾分鐘還沒打出兩個字,對面是新聊友,不知道這頭的事,便秘一樣的聊天任誰也沒有這個守候的耐心,等我好不容易打出一行字,屏幕上顯示聊友已退出了房間。反復幾回,我索性退了電腦,坐到阿彤的身邊,看她舌戰群雄,時不時地還跟我糟踐一下某個人,絲毫不顧及形象地吐出幾句臟話。這時候的阿彤,才表現出她的率真來,不帶一點兒遮掩。但一離開網絡,歸于現實之后,她卻像身披了戰甲,你根本無法擊中她身體的某個部位,除非,她肯低下頭。
阿彤并沒有她表面那般快樂,我能感受到,但她既不說,我亦不能問。
烏魯木齊的夏天是舒服的,晝夜的溫差讓夜晚有著南方無法達到的清涼與舒適,而時差則讓夜晚變得更加漫長。那年夏天,整個烏魯木齊似乎都在激動中,香港回歸的興奮余震一樣一直持續著,人民廣場每晚都像是在進行一場又一場的派對,常常天色還未向晚,廣場就已是人群歡涌,熱鬧非凡。在烏魯木齊已生活兩年,依舊習慣北京時間的作息,通常是十點之前就陪著女兒開始準備入睡。小雙和燕子都曾譏笑我,說十點鐘的烏魯木齊,夜生活還沒有開始呢。我沒有夜生活的概念,只因循時間的規律和身體的生物鐘,有時為了趕稿開夜車,熬過十二點,大腦皮層已開始興奮,身體卻疲累到無以復加,這時候再睡,卻是連覺都沒有了,或者淺淺入眠,如蜉蚴于水上。
那天已過十點,收到阿彤的傳呼。下樓用公用電話給她回過去,卻是要我去人民廣場。快出來,我們等你!她歡快地說。我問“我們”是誰?她說一群網友啊,想要見你。我直接回絕。聽到那邊一陣一陣轟涌的笑聲,還有人沖著電話在叫嚷,就像網友給我電話時,小雙和阿彤在旁邊的無所顧忌。我忽覺這是阿彤在用我的方式來回報我對她的不設防:我毫不掩飾“仇高”的心理,卻依舊坦然立定在她的身邊;從來都不曾私有過的網友,她和小雙可以隨性介入我們所有的話題;從未過問她的背后,即使傳言和流言像墨水一樣,將她的美麗與姣好涂染得失去本性——最終我沒接受她的邀請,究根到底,我并不是一個喧嘩的人,對于陌生的人群,總是先發制人地排拆和抗拒,我并不想唐突而輕率地進入一個我不熟悉的世界。
在這之后沒多久,阿彤離開了雜志社。沒有專程的告別。她來的時候有小雙告訴我,離開卻無人提及。算起來,她只在雜志社待了三四個月。一年后的某天黃昏,在廣場遇了阿彤,她高挑的個子淹沒在人群里并沒有單獨和我在一起時那么鮮明突出,反倒是她看到我,過來打招呼。旁邊一個小伙,個頭并不比阿彤高,兩人站在一起,更襯出阿彤的挺拔與端正。小伙神情有些倨傲,阿彤說,這是她的未婚夫。說時,臉上是寡淡的,這樣的寡淡在日漸暗淡的暮色里,有種無法言說的寂寞。阿彤說,她去了部隊院校,現在在上學呢。廣場的人真多啊,人聲鼎沸中,我無法完全聽清阿彤囈語似的話語,但我清晰地感知到她的不快樂。
數年后,在北京接到阿彤的電話,她還在軍校,是一名教員了,至于她教授的是什么,她不說,我仍是不問。既是教員,總有她可教授的東西,只是這么多年,她可還有過那夜在電話里放肆而歡快的吶喊?
3
烏魯木齊的冬天很漫長,不過漫長的冬天并不寂寞,總是伴隨著一場場紛揚的大雪。我對雪的概念完全偏重于幼時每年的一兩場雪,所謂大雪,也不過是一落即化,像下了一場細長的雨,把田間地頭的土給潤濕了。烏魯木齊給了我這個南方人絕對的震撼,果然是廣袤之地,隨隨便便一場雪就又大又密,讓我明白所謂“鵝毛大雪”絕非夸張或是形容。除了鵝毛大雪,還有細密結實的小雪粒,不是飄落,是砸落,打得臉生疼。在這樣的天氣里跑采訪,對我們來說是常有的事,突發的事件或既定的安排,極少因天氣變化而改變行程。第一次和老龔一塊兒采訪是去監獄,我是缺了方位感的人,而他是個極其敏銳的人。采訪結束出來,才發現雪飄得沒有邊際,地上已是厚厚一層。監獄在戈壁灘上,放眼望去,滿目銀白,連東西南北都淹沒了。我訝異于戈壁灘上茫茫白雪覆蓋的壯觀,而忽略時間已近黃昏,童心大發,歡叫著一心撲向平坦無垠的戈壁,卻被老龔一把拉住在大風雪里狂奔,一邊跑一邊大喊,只怕再晚就沒車進城了。十幾分鐘后到達車站已是氣喘不已,沒幾分鐘就來了輛小巴,果然,這是發往城里的最后一趟車,因了大雪,因了路途的遙遠。
在大雪中一起狂奔,說起來總是更有一些浪漫色彩,我和老龔也因此而關系密切起來,在幾次專題策劃里,都是我倆在一組,采訪、寫稿,我是他稿件的責任編輯,他亦是我稿件的責任編輯。合作得久了,彼此間就多了幾分默契。有次,一個老鄉曲里拐彎地要了我的電話打過來,說他的兒子在烏魯木齊打工,卻受不了這里的苦,而工地又不肯中途把工錢支付了,要我幫助孩子要回工錢。以為是讓我出面擺平這事,義憤填膺之下滿口答應,放下電話掂量了一下自己的份量,似乎還沒足夠的能力和勇氣去跟人交涉。老龔聽罷輕笑,說出一二三四幾條來,條條都是正義正氣,又自告奮勇幫我力擔此事。結果他要過那孩子電話一問,竟只是想借點錢回家,至于討公道要工錢之類,根本就是老鄉自己的想法。第二天,孩子過來取錢,約好就在單位大門口見。大門口有哨兵,不至于有什么危險。老龔不放心,跟隨而來。他身材高大,嚴肅起來確有幾分威嚴。我用家鄉話跟老鄉的孩子聊了幾句,這也是種試探的方法,烏魯木齊南方人不多,我家鄉的人更喜歡廣東和福建,能來大西北的,多是心里有夢,或要遠遠逃離故土的人。老龔并不認可我的方式,拋出幾個問題,第一個便是問我的姓名。老鄉的孩子只知道我的姓,這不免就有了尷尬。后來得老龔批評,太易輕信于人。我不能不服他的警惕,跟法制沾了邊,整天跑的單位是“公檢法司”,如果不比常人多出一份對人對事對物的本能懷疑,就有愧于這個職業的性質。但輕信是骨子里生就的,如同習慣,即使有了一定的年齡和閱歷也沒能讓自己世故起來。況且對我而言,輕信他人比懷疑更簡單容易。
平時沒什么事時,老龔會擠進我和燕子的談話,反正聊天,多個人多個話題,再互相掐一下,怎么都能聊出一團亂笑。和阿彤一樣,老龔也來自兵團,原在企業做辦公室主任,還有個詩人的頭銜。寫詩的人對生活總是有著不一般的想法,與普通人對生活的期待不一樣,如我,只為立足,喜好只能封沉于黑暗。
畢竟是做過企業領導的人,無論說話還是行事,老龔都比我們想得周全。既有飛翔思維,又務實肯干,再加上原來的廣泛人脈,老龔可說是能文能武,實在也是人才。所以,不過一年的時間,老龔就被提拔為副總編,成了我們的領導。
當了我們領導的老龔表面上沒什么太大變化,照樣跟我們嘻嘻哈哈,但我還是覺出他慢慢生出來的疏離。也許人的位置不一樣,情感的角度也會不一樣。只說高處不勝寒,那高處,很多時候其實是自己要的,那寒,似乎一件外衣,站到了一定的高度就身不由己要穿。雖然覺出疏離,卻未曾感受那層薄寒,也或許是我反應過于遲鈍,當他人的尖言利語失去,都一派溫和地叫他“龔總”,我還是沒心沒肺地沿用著之前的稱呼,一口一個“老龔”。老龔其實年歲不大,偏就被我喊老了。當然我也偶爾會看到他臉上閃過的不快,或者是尷尬,卻總是忽略掉。有時候電話里,他像是無意、又很刻意地說“我是小龔”,到我這里,又成了“哦,老龔啊!”我們拔河一般,過分地瞅著繩索中間那個結的移向,但這種力量太過均衡,很長一段時間,我們誰也沒把那個結挪動半分,他依然“謙遜”稱自己“小龔”,我也執拗地冠他“老龔”。
4
已經忘了燕子是要出什么妖蛾子,一個排版人員竟然要上稿,還不屑于空掛名,把我拉過去當槍手。小孟開車頂著大雪和小雙把我們送到采訪單位,臨走時說一句“采訪完呼一下,來接!”一副很冷峻的樣子走了。我知道他的冷峻很快會消融,他的表情會在和小雙幾句話之后變得邪惡,厚腫的眼皮下面,笑瞇了的小眼睛幾乎失去蹤跡。我們一直在拿小孟的小眼睛說事,他常常要氣急敗壞地說,小眼睛聚光!我在他眼前左搖右晃,納悶地問,聚的光在哪?這時的小雙,一對虎牙要呲上好久都不肯收進去。
采訪很順利,采訪對象是提前安排好了的,什么類型、年齡段,條件一旦固定,目標就明確了。幾個女子依次而來,清一色的素顏,卻有著濃妝之下不曾有的簡潔與素樸,還有清麗秀美。有羞澀之心的,會低了眉眼,一問一答間總是會作些掩飾;不那么在意的,倒恨了不是舞臺,不能揮衣舞袖,翹著蘭花指咿咿呀呀。做為人所不齒的事,理由自然各一,有人為了生活,有人為了愛情,還有人懵懂,只道涉世不深,一步錯,便步步錯,回頭已不見岸,還有呢,玩世不恭,單純只為體驗。燕子是警察世家,又是警察家屬,與守候一旁的女警相熟,兩人低了聲息聊些家長里短,聊到開心處,唇角皆綻出花來。這時候,低了眉眼的女子忍不住抬頭看定她們,滿眼的艷羨。閑處的安定、自然,在失去自由的人眼里,也溫暖成一道風景。采訪結束跟燕子說起那女子的眼神,我只是唏噓,她卻怔愣之間神情已黯然,眼中泛起淚光。在等候小孟時,愛說笑的燕子竟沉默在紛揚的大雪中,寬厚的背影在茫茫的白雪之中安靜素然,好似一朵雪蓮,孤獨寒絕。我無法解讀燕子,她本來是個美麗絕然的女子,患心臟病吃了過多的激素藥,由美人變成了胖美人,內心便多愁善感起來。善感但不敏感,更不多疑,臉上時常彌漫著笑意,讓人在面對她時通常是不肯設防的,但同時她的唇齒也是伶俐的,她對于一些突如其來的事件的反應迅速而有力,通常我還在別人的冷言峭語中處于發懵狀態,她已舞著寒光閃爍的劍將對方逼退。她的寬仁與豁達時時給我錯覺,總以為她應該是行過萬水千山,看過人世滄桑,甚至歷過人間輪回,但事實上她只不過長我三個年頭。雖然,她的凌厲也會如一道閃電,倉促而激烈地閃過,只是我們還沒來得及驚異時那道閃電便悄然沉寂,反讓我們的倉促像退潮瞬間的暗礁,濕淋淋地突兀在潮水中。在新疆的幾年時光里,燕子溫厚與尖銳并存的行事風格讓她成為我的偶像。
燕子最終放棄獨自署名,她的放棄沒有道理,又似乎順理成章。她開啟了我的槍手生涯,又順手將它結束。她的悲憫,常態而又奇崛,她的柔軟,像暗里的空,伸手皆是,又觸摸不到。
5
在小孟來雜志社之前,我采訪從來都是坐公交車,包里揣張市區圖,去哪兒坐幾路車,提前打探好,寫在紙上,車上再拿出地圖研究。沒有方位感,地圖真是用來裝樣子的,若遇了車上有人熱情,主動來問去哪兒,于是采訪地點在下車多少米后左拐或右轉,就都清楚了。
小孟是老龔介紹過來的。那時小雙是發行人員,卻又不是現如今的發行概念,他的雜事很多,回想起來,一個正經的理工男,還是總編的兒子,在雜志社里做些雜務真是荒廢了他的才華和時光。但那時并不覺得小雙被荒廢和辜負,他把所有的事情都打理得有頭有緒,讓人說不出一點不是,完全符合他理工男的標簽。小孟來了之后,除了幫襯小雙發行事務,還兼著開車。那時社里唯一一輛桑塔納轎車是常務副主編拉來的贊助,說是贊助,實際還是付了幾萬塊錢的。車是領導的坐騎,象征身份,有獨享性。小孟其實是非常冷傲的人,臉上的表情很少有陽光燦爛的時候,跟他說話總免不了有些發怵,那濃重的新疆口音里時時透著不耐煩,像被人惹怒了一般。我老擔心他會爆發,一米八七的小伙子,真要發作起來,絕對有半顆原子彈的威力。好在,他也只是看著不耐煩。起初,小孟并不那么合群,做過生意的人,大抵是有一顆睥睨世界的心,我們這些擺弄文字、弱弱地掙幾個稿費的窮酸之人入不了他的眼。但萬事萬物都是變化的,變化的緣由就是跟著老龔蹭了幾回車,上趕著跟他搭腔聊天,受了委屈抱怨爆粗口時也從不避他。于是冷傲的小孟于我們就有了絲絲縷縷的春天的氣息,等這氣息一濃,溫暖就遼闊了,止也止不住。再出車,哪怕只是去送個文件或取什么東西,也要悄聲招呼一聲,我們便各自尋找借口,約了一塊出門——能有什么事呢?就是蹭坐車,在車里胡侃亂聊。待小孟辦完事,最后總歸要商量去哪個地方吃飯。那時候,吃飯真是我們的大事,刮再大的風,下再大的雪,也不能阻止我們一顆胡吃海喝的心。新疆的飯食,無肉不歡,且盤大量大,真正詮釋著西北人對于“食”的豪爽。世事之外,風雨之中,我們像嗅覺靈敏的獵犬,奔跑在烏魯木齊的大街小巷,哪怕只為一碗面,也樂在其中。如今想來,所謂酒肉朋友,大概我們是其中較為特殊的一種。人情越來越世故,也許只有食物才能讓一顆冷寒的心變得有溫度有熱度,也只有在美食之中,才能忘卻身外的寒冷,忘卻人世的涼薄。
小孟祖籍山東,說話大氣,很有大男子主義的味道。他最常跟我們說的,是他的女友,因是女友追的他,所以說時又故意表現出很多不耐煩。我與燕子就那么上當了,經常擺出街道大媽的架勢來教訓他,一旁的小雙,連女朋友都沒有,卻與小孟站在同一陣營,可著勁兒替小孟辯護。后來在我們的強烈要求下,小孟直接把我們載到女友單位,一見面,才見識高壯粗猛的小孟極為溫柔的一面,原來在我們面前所有的不耐煩都是只為掩飾他的羞澀,甜蜜是捂不住的,他用另類的方法詮釋著一個大男孩的甜蜜,而我們自以為是的訓導,不過是為他的甜蜜發酵加溫而已。唯有小雙不諳男女之情,連呼上當,向我們示好一般一頭扎進批判小孟的陣營。一車人似乎總在吵吵鬧鬧,從未有過消停,也未有過固定的盟友,嘴上打著亂仗,關系卻在這種不講緣由沒有章法的相聚中越來越緊密。歡快的時光,總是過得比較快,倏忽,幾年就那么過去了。而我,臨著離開也越來越近,只是那時我們都沒有意識到,在這一車人中,貌似最為弱小的我是最早離開的。我離開之后,或許是環境使然,他們再也沒有這么一起出來過,在風雪天里,在炎炎酷夏,一邊拌著嘴,一邊搜尋美食。時間在前行的途中,過往的事物并不全部在時間之上,我們回頭,有些東西已被抖落掉,有些東西,則鮮明如昨。
很多年后,小孟來到北京,這時候的他已經是某出版社一個中層干部,他說話的神態未變,我還是擔心他會在某句話后會因了某事發作。他卻平和了許多,有了臨近中年的穩重與踏實,他的激進與傲慢像件被洗白的外衣,或許能看出那痕跡,但也只是痕跡,還是隱約的。
6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雜志社越來越龐大的人事愈來愈復雜,領導和領導之間因權力的不均衡而形成對立,表面的一團和氣下是暗潮洶涌,不同部門的人員也暗暗地、卻涇渭分明地選擇好自己的立場。我或許是這暗潮之中最置身事外之人——直到所有矛盾公開,派別之間幾乎沒有任何遮掩,才發現自己在兩派之間的毫發無損,并非源于我的懵懂或是有左右逢源之術,而是一干人刻意的保護。
小雙就是其中一個。
與總編的父子關系,注定小雙無法逃脫這場權力游戲。我總記得他越來越緊皺的眉頭,兩顆碩大的虎牙不再那么放肆地外露,甚至,他的額頭密集著的一層暗淡讓我時時想到“印堂發黑”,可見在這場與他無關的你來我往的爭斗中,他承受著怎樣的壓力。所幸,他行事的認真與嚴謹讓所有人都無可挑剔,每周例會,他在表達問題時也十分公正客觀,從未借題發揮說些有指向的話,他的冷靜與理性完全不是那個在車上跟我們胡侃亂聊的男生。因為遲鈍,我沒看出社里的分門別派,更未覺出“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動蕩。其實,跡象是有的,有好幾個人曾試探過,甚至還有赤裸些的,誘導性地說些誰能力更強大之類的話,我自動忽略掉話后面的意味,僅把這場權力之爭當成了普通的矛盾而已,想法不一樣,觀念不盡同,有些矛盾也是正常!這自是當年我的幼稚,可許多年后,我依然執著于這樣的幼稚。后來有人總結我其實并不適合做一名記者,因為我習慣置身熱鬧之外,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缺乏記者應有的敏銳和膽識。我很認同這個總結。
我無法想象,小雙并不高大的身軀竟有著大鵬一樣的雙翅,他悄然將我護在翼下,既不讓這派傷我,亦防守著另派對我的中傷,風雨在外,我竟安然。當兩派之爭徹底公開化時,我才發現自己一路行程的驚險——走得最近的幾個人皆穩當站立左右,因為毫無心肺,我的一言一行,反而有了雙面間諜的味道,在有些人看來,我并非與世無爭,不過是自以為在各方諸侯里游刃有余,也許是如墻頭草,只為了等待結果明朗之后的投奔而已。小雙懂我的無心,他從不曾因此疏遠于我,或許他能明白,無論世事,不管紅方黑方,皆有恩于我,沒有投奔,只有尊敬。
只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的安然若素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看到和認同,于是終被莫名卷進一些是非之中。我習慣于身邊人的開誠布公,應付不來曲里拐彎的的流言蜚語,伏在桌上,唯有傷心流淚。燕子安慰半晌,給老龔打了個傳呼。老龔和小孟正在去外區縣參加活動的路上。收到傳呼,他們掉頭回返。老龔一言不發,拉起我就走,好似我們初次去采訪,他拉著我在雪中狂奔。那時我雖錯過戈壁的壯觀雪景,卻趕上了最后一班車,安然回城。
車上,老龔待我略有平靜才說了一句話,什么都甭想,只管跟我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