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昭含,畢業于北京大學圖書館情報系,后留學美國。有小說、詩歌及散文作品發表于多種報刊
芳隨著魚貫的人群冒出位于五十九街的地鐵口,撩開步伐急急地走著。身邊人人都在忙著趕路,幾乎沒有誰會放緩腳步,去關注與自己同樣匆匆的行客。在很多時候,她都覺得這座城市于她而言,就是一座動蕩的浮城:且大多數時候,她并不在岸上,只是于水中漂游的微小生物而已。
“蓓莉·林,林蓓莉。”芳一邊走著,一邊在心里默默地念叨著。初春乍寒的天氣,盡管有斜暉穿梭輻照在高樓林立的曼哈頓,人行其間,依然感覺得到風的寒蝕刺骨。
她有些懊悔自己的穿著過于單薄;可是,身上的黑色混呢大衣,是她唯一能從衣櫥里扒拉出來,穿上顯得像專業人士的外套。“記住!你是一位亞裔專業白領!蓓莉·林是你的名字,金融學出身,喜歡旅游和跳傘,最近迷上了跳爵士舞。”她的雇主是這樣交待她的。
當初在華人的報紙上看到那則招工廣告,她竟有些不敢相信。“高薪聘請:年齡35歲左右亞裔女性,至少高中學歷,要求漂亮有氣質,善談吐會交際愛運動。一經聘用,按小時計酬。”她覺得廣告上的內容讀著可疑。她不愿意去做那種不光彩的職業:況且,她的身份快被批下來了。
想到即將到手的綠卡,芳的心中掀起陣陣的狂喜!有了身份,她就能將孩子接過來!整整六年的時間,她沒有見過自己的孩子!當年出國的時候,那個小人兒剛剛學會開口喊她媽媽。盡管,在每周的固定時間,芳都會與孩子視頻一會兒:但是,孩子好像并沒有太多的東西想與她分享。每念及這些,她的眼角就禁不住地開始發潮。
“Fang,Fang。”聽到熟悉的聲音,芳有些疑惑,停下趕路的腳步,“Tom,你怎么會在這里呢?”
“不放心你一個人!我等你。收工后一起回家好嗎?”Tom的臉色蒼白,頭發好久都沒有理過,亂蓬蓬的,如同一團黃蒿草,藍灰色的羽絨服上褂著星點斑駁的油漆。
“你今天為什么這么早就收工了?”芳有些不解。
“那家房子里面的第一遍油漆已經刷好了!要等干透后才能上第二遍。女主人對我很滿意,讓我今天提早下班。”Tom的臉上泛出一些紅暈,從兜里掏出幾張五十元的鈔票給芳看。“這兩天的工錢。”綠色的鈔票似乎是從銀行里剛取出不久,嶄新地支楞著,拿在手中,聽得見相互摩擦的沙沙聲。
“嘁!這種事情你當然在行!放著畫不去畫,去為人家刷油漆。”芳嘆了口氣,“錢你先收好!該去理理頭發了!”她望了望Tom,竟有些可憐眼前的這個男人。
“要不是中了綠卡的樂透獎,我也不會到美國來啊。”Tom囁嚅著,“早就跟你說過。我們可以一起回我的家鄉,反正現在已經加入歐盟了。”“再說吧!現在不是時候。”芳忽然間有些急躁,頓了頓,“你還是快點回家吧!看你臟的。”
“沒事的。我就坐在酒店的大堂等你!那里有沙發。”Tom摟了摟芳的肩膀。
“就你?現在這個臟兮兮的樣子?!”芳從肩膀上推開了Tom的手。Tom的嘴角抽動了一下,灰藍色的瞳仁里有一點光,亮了,又滅下去。他擼了一把自己凌亂骯臟的頭發,拍了拍大衣,倔強地看著芳,“我會一直在酒店里坐著,等你下班回家!”
“好吧!那你可別讓我露了餡。”芳嘆了口氣。
“放心吧!”Tom大孩子般地咧咧嘴,“你的Boss今天會在嗎?”
“他沒有告訴我。他只是說今天這個party是很正式的,我的名字是蓓莉·林,是學金融的。但愿我以前的那點兒會計知識能用得上。也許,我還能認識什么人,幫我介紹份工作吶。”芳說著,但很快又氣餒了,“你看我的這身衣服行嗎?我沒舍得用他給的置裝費。”
“你看上去很漂亮!”Tom在芳的額頭上輕輕地親吻了一下。“小心點!”芳嗔怒著,別過臉去,“前面就是酒店了。別再理我!”說完這話,芳又有些于心不忍,側臉去看Tom,卻瞄到Tom已經甩開他的兩條長腿,朝酒店的方向而去。
芳回轉身,審視一下身邊玻璃櫥窗中自己的身影。她當天穿著自己平時舍不得上身的花色連衣裙,配著半高筒的長靴,黑呢大衣雖然不屬于什么牌子,穿在身上倒也還算得體。只是,歲月真的不饒人!她自怨自艾地想著,又對著櫥窗整理了一下米色圍巾,轉身走向酒店。
Party設在酒店二樓的Ball Room。當芳款款地邁步在酒店通道厚厚的地毯上時,她覺得兩腿有點兒發軟。身邊擦身而過的男士,全部身著黑色的晚禮服,打著領結;女子則個個看上去身材窈窕、衣袂翩翩。相襯之下,芳覺得自己的花裙子土里土氣的,腳上的皮靴式樣也很是過時。好在進場時,并沒有人讓她報出姓氏名稱,這讓她暗中松了口氣。
“小姐,你的大衣可以交給我嗎?”門口處的侍者很是彬彬有禮,卻有些不容分說地拿過芳的大衣。芳拽了拽自己的裙子,她覺得自己好似一顆落在精美奶油蛋糕上的煤渣,想退卻又是不能,越是用力,陷得越深。
“要不要嘗嘗我們的酒?”侍者很是殷勤,芳順手取了一杯Chardonnay,“謝謝!”酒會上的人,她一位也不認識:況且,她深恐自己言不合拍,稍不小心就露出馬腳。好在她和Tom在一起有一段日子,她肯定自己能聽得懂絕大多數、非專業性的談話。
其實,她非常渴望自己能夠進入角色,做一晚“蓓莉·林”。“如果有人想跟你探討金融上的問題,你就應付一下,把話題轉到其它方面好了。”來之前,她的雇主曾經交代過她。
“你好!歡迎你來參加我們的party!請問應該怎么稱呼?”很悅聽的國語回響在芳的耳邊,一位挽著發髻的綠裙女子迎著芳而來,臉上褂著禮貌周到的標準微笑。芳也笑了一笑,“謝謝!你好!我是蓓莉!蓓莉·林。”
“啊!蓓莉呀!”綠裙髻很夸張地給了芳一個擁抱,“希望你度過一個美好的夜晚!”芳的心中很是感激這份帶著矯柔造作的祝福,在這樣一個誰都不認識的晚宴上。“等一下,我會介紹你認識我的好朋友。”綠裙髻看著芳說,嘴角褂著的笑容有些意味深長,不再是露著上下四顆牙齒的那種。
芳眼見著綠裙髻走到Ball Room正前方的一桌人前。她似乎與大家都很熟識,打招呼,說笑著。過了不少的時間,綠裙髻與一身著黑色曳地長裙的瘦高女子向她走來,邊走邊竊竊私語。黑裙女看著面色倒還柔和,只是略顯蒼白,即使是腮紅,也掩蓋不住她身上那份沉睡著的郁郁寡歡。
見到芳,黑裙女沒有一絲絲的笑意。“你就是林蓓莉?”黑裙女人定定地看著芳,一字一頓地問道,她那雙被精心描畫的眼線所框住的兩粒眼瞳發著冷冷的寒光。芳被這女人的架勢震懾住了。但是,她沒有忘記自己當晚的角色,抿了抿口紅退掉近大半的嘴唇。她本想用手里的餐巾稍微擦拭一下唇角,卻是按住沒有動,只是輕輕地、仿佛下意識似地點了點頭。
黑裙女人從頭到腳地審視著芳,足足有一分鐘,本想笑,卻只是撇了撇嘴。“你好!我是卓斯言。老寧難道沒跟你提到過我嗎?”
“斯言,你沒事吧?”那個身穿綠裙的女人拉了拉卓斯言的胳膊,“那邊有新擺上的抹茶干層蛋糕,一起去拿,好不好?”
“林蓓莉,你給我聽好!我是卓斯言,寧庭宇是我的先生,我們有兩個孩子,女兒12,兒子9歲。如果,你有什么問題,現在盡管問我好了;如果沒有,麻煩你盡快離開這里!以后,也請你與寧庭宇保持距離!林小姐,你好自為之!”黑衣女人說這番話時,臉上泛起一些異樣的紅色,比之涂抹的胭脂,竟有些與眾不同的嬌韻埋在其中。
芳很想發作,她想告訴眼前這位高高在上的女人,我跟你素昧平生,也跟你無冤無仇,我只是被人花錢雇來參加酒會的,你根本沒必要沖著我來。可是,想到還沒有拿到手的工錢,她忍住了,緩緩地站起身,想快步地往門口走。但是,就在她要邁開步子的一霎那,她仿佛被什么東西絆住了,重重地跌在木地板上。她知道自己摔倒的樣子一定很難看,手袋被甩到一旁,胳膊肘與手掌心被硬地板擦得生疼,心下懊悔,自己走路的時候,為什么不小心點兒。旁邊有人在試著攙扶她站起來,侍者也急急地走了過來。芳慢慢地,將身子從地上撿拾起來,在兩個侍者的攙扶下,一瘸一拐地往門口挪:這時,兩個小男孩相互說笑著從她們身邊跑了過去。
她覺得自己的鼻子有點酸,走出宴會廳的門口,侍者想扶送她下電梯,芳只是示意侍者把大衣遞給她,說了句,“謝謝!我還好。”又急急地從手袋中找出小費,塞入男孩的掌中。
乘電梯下樓,芳手袋里的電話振動了一下,是短信提示。她掏出手機:“林小姐,抱歉得很,讓你受驚啦!我太太的身體近來不太好,為了讓她把氣都發泄出來,我自導了這出鬧劇。也請你不要誤會,林小姐!事情并沒有被想像得那般不堪。總之,是我做得不好。另一半錢已入你帳!非常感謝你的幫忙!”短信結尾沒有署名,但芳知道應該是誰的。
她本想將電話打過去,狠狠地討伐一番。自始至終,芳都有一種被蒙騙與被羞辱的感覺!這男人以為自己有點兒錢,就能夠翻云覆雨嗎?!把別人都當木偶!什么林蓓莉,什么卓斯然,她們不過通通都是男人掌中的道具!一個個看上去光鮮靚麗的,活得還不如自己這個“黑人”呢!只是,芳轉念又想到,撐破天,自己也就是拿人錢財,替人消災而已,不過是做了幾個小時的臨時演員!人來人往,本就是戲劇一場,這次是自己被別人編排其中,飾演了一番不同的角色,最終出戲的又不是自己本人。想到這些,她不禁又有點小小的得意與興奮。
乘電梯下到大堂,芳環顧四處卻看不到Tom。她的怨恨又油然而起,想到男人的無能與邋遢。反正再過幾個月身份就該批下來了,她一邊往酒店大門口走著,一邊在心里安慰著自己,卻見Tom斜斜地,歪坐在靠近酒店大門口的小沙發上睡著了,那件沾著油漆的藍灰色羽絨服垂頭喪氣地耷拉在他的腳邊。
芳的心里氣上加怒,這樣睡,病了難道不要去看醫生嗎?她急步走到Tom面前,用腳尖輕輕地踢了踢Tom的腿,又拉了拉他的衣袖,“別睡了,走!回家!”Tom一下子坐正了,瞪圓了他那對灰藍色的眼睛。“怎么了?你的頭發怎么會這么亂?哭了?誰怎么你了?告訴我!我要聽他們解釋清楚!是不是你的老板沒付給你錢?”
“我現在想回家。”芳使勁地忍著眼淚,她不想站在酒店大堂這種人來人往的地方哭。她知道,這種繁華襲索的地方從來就不是她和Tom該停留的去處。也許,在Tom年輕的時候,跟他一起站在這種環境,別人會多看他們幾眼。是呀!那時的Tom,一定是帥得玉樹臨風。可是,他們的曾經從未屬于過彼此。及至兩個人遇到、開始并肩行走,也很少交流到各自的往昔,仿佛所有的陳年舊事都是多么地不足掛齒:或者,是沉重得無從撈起。他也只是出于廉價的需要吧?芳有時會這樣問自己,就像她的目標是一枚綠卡而已。相偎取暖的兩個人,太陽出來后,還會在意那點兒微不足道的體溫嗎?她冷冷地想過。況且,在紐約這種地方,他倆都沒有錢,那就意味著,什么也沒有。只是,Tom到底還是會想到陪她一起回家。
“我們走吧!”Tom摟住她的肩膀,輕輕地在芳的臉頰上啄了一下,“回到家我給你擦藥。”芳咬了咬嘴唇,默默地點點頭,挽住Tom的胳膊,一同朝酒店的大門口走去。
“這樣也好,至少也算是一座城。暫且管不了那么多了。等拿到身份,就先把孩子接過來。”她在心中暗暗地告訴自己,胳膊上的擦傷好像又在隱隱地做痛,好在有大衣的包裹;再疼,也就是自己的肌膚知道罷了。
來自愛沙尼亞的緹娜
“緹娜,你的電話!”
星期六的一大早,我已經替緹娜接了不下五個電話了,而她則一直躲在廁所里不出來,敲門也不回應。
緹娜的全名是克里絲緹娜,可我們都習慣叫她緹娜。她是我的室友,確切一點地說,她是我的合租人加閨蜜。我們倆共租目前這兩室一廳已經有近兩年了。很少有合租人能成為某種蜜的,大家吃喝拉撒共處的時間稍久,總會生出些是非與口角,有些人甚至會彼此怒目而視。而我倆卻好像是對例外,但其實我知道,她沒少跟旁人嘮叨我,就好像我在這里抱怨她一樣。
我們倆來自不同的大陸,經歷也天壤之別。我來自那個以塵與風沙而著稱的城市:而她則成長于愛沙尼亞,在那個美麗的遙遠之地,金發碧眼只是尋常。
每次我和緹娜一起攜手出門,都會引來一些旁人的注目。也難怪,她留著一頭金色的短發,總是梳理得溜光水滑,大大的藍眼睛格外地醒目;可她偏偏喜歡穿中性風格的衣服,黑皮夾克配寬肥的牛仔褲,為了耍酷,球鞋的鞋帶故意不系,走路趿拉一路。
她的性格比之于我,也的確像個男孩子。可是,她所從事的職業卻是極為女性化:是一名職業化妝師。
比之于我的作息是朝七晚八,她的行蹤基本可以用神出鬼沒來形容。據她自己講,她到美國之前是一名航空小姐。至于她是怎么踏上美國國土的,從未跟我提過,我也懶得打聽,查戶口這件事情還是留給房東比較好。
“你還不打算出來?我要走了,跟人約的一起吃中午飯。”我又敲了敲浴室的門,心想,幸好我一早起來就洗了澡,吹了頭發,如果這樣跟她耗下去,還不知會怎樣?!
“你看我的頭發好看嗎?”浴室的門終于打開了一條縫,她探出了頭。“天哪!你怎么?”我驚訝地瞪圓了眼睛。她溜光的金色短發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滿頭的非洲小辮子,使得整個腦袋看上去,就像是一個長著無數刺棘的仙人球。
“好不好看?”她有些得意。“不好說!只要你自己高興。”我不敢茍同。“我過會兒和艾里克斯一起去布朗士(注:紐約的一個區)。”她邊說,邊對著鏡子擺弄她的小辮子。“去動物園玩嗎?”我揶揄她。“還挺接近答案的。待會兒,我們先去買十只雞。”她自顧自地說著。
“買那么多的雞做什么?”我一臉的不解。“聽說過喂鱷魚嗎?”她神秘地一笑。“去哪里喂?動物園嗎?”我對她賣的關子實在是有些不耐煩。“你怎么就認識動物園?有個哥們兒出遠門,讓我們去他家幫著喂。”
“我親愛的緹娜小姐,您就是去喂鱷魚,你也不至于把自己的頭發寒磣成這樣吧!”我對她的“形象自毀”實在是不以為然。“可是,我認為挺好看的。”她撫了撫頭發,一邊擺了個姿勢。
“行吧!你去喂你的鱷魚,我去吃我的飯!你今晚回來嗎?”“不一定!”她在鏡子面前不斷地搔首弄姿,“你說,我是不是讓艾里克斯也把頭發做成這樣?”
“這事你得和他商量,看他愿不愿意。我得走了,Bye。”我跟緹娜擺擺手,拿上外套,拎著手袋出了門。
許久沒有見到我的那些“近鄰”了,吃完中飯,有人提議去打迷你高爾夫。跟他們玩了一會兒,想到手上還有個PPT周一上班得拿出來討論;于是,跟大家打了個招呼,就溜了出來。路上經過迷你超市,進去買了些水果拎著,快步地走在街上,那時的天色還沒有完全地暗下來。
回到家,還沒開大門,就聽到緹娜在屋子里高聲地講著話。聽上去她很激動,講的是她的母語,間伴著摔門的聲音。我在門外靠了一會兒,把水果掛在門把手上,轉身又走下樓梯。
重新走到街上,正躊躇著是不是自己去吃碗日式拉面什么的,兜里的手機響了,是緹娜,“你在哪里?”
“我就在樓下的街口吶。正打算上哪兒去坐坐。”
“想不想一起去散散步?等等我,這就下樓!”
我站在街邊等了足足有二十分鐘!她的時間概念一向不太強,就在我打算給她打個電話的時候,卻見她遠遠地疾步而來。及至近前,我見她雙眼發紅,頭發還是那顆“仙人球”的形狀,但早晨出門時臉上涂的脂粉早已被抹去,幾粒小雀斑清晰可見地浮在面上,令她看上去有些楚楚可憐。
肩并肩地在街上晃著,我和緹娜誰也不打算先開口。四月末的夜晚,風還是涼絲絲的,有些潮潤的氣息加雜在其中,身邊的車一輛接一輛地開過,有的車主將車窗搖低,音樂便瞬間淌入街道,匯進走走停停的人流中。
“我和艾里克斯分手啦!”
“我聽到你們吵架了。”我一點也不奇怪,這已經不是第一次聽她說要分手的事了。
“我這次是非常認真的!”她停下步伐,有些慍怒地瞪著我。“O.K。沒問題。我一定專注地聽你罵他。”我碰了一下她的肩,沖著馬路對面的小酒吧努努嘴,“去那里坐坐嗎?”
“好啊!吃冰淇淋還是喝伏特加?”她挑著眉毛,帶著嘲諷。
“我還是喜歡冰淇淋。”我若無其事地插著兜。
“懦夫!”
“你才是懦夫!”我早知道她會這么說,也并不在意和當真。
前后邁入小酒吧,緹娜沖吧臺后的侍應生點了點頭,逕直走到窗邊的位子坐下,“兩杯黑啤。”然后她沖我揚了揚下巴,“給這位Lady(女士)再上一份冰淇淋。”
“有沒有雙味巧克力冰淇淋?”我當然不會錯過這種機會,而且,我敢擔保,她待會兒一定要嘗。
“兩杯黑啤,一份雙味巧克力冰淇淋。”男孩很老練地重復著,“要不要加個頭臺開胃?”
“墨西哥小玉米卷吧,”我瞄了眼菜單,“冰淇淋要兩把匙子,我們會一起分享的。謝謝啦!”隨后,我看著緹娜,“今天中午的鱷魚看來是大有問題呀!”
“鱷魚還是鱷魚。只是我不再想做艾里克斯身邊的克里斯緹娜。他一直有女朋友,你也覺得奇怪吧?”我在腦子里快速地搜索著關于艾里克斯的那些記憶存貯,但是,我與他僅僅是幾次點頭之交而已,能搜到的蛛絲馬跡卻令我對他的印象一直不佳。我也曾暗示過緹娜,一個年至三十五歲,還口口聲稱從未交過女朋友的男人,不是有問題就是有故事。
“其實,我以前在他的住處見過那女人的照片,可是在那種很特別的場景下照的。”緹娜說這話時,嘴邊掛著洋洋自得的笑意,就好像議論的是熱門電視劇里的話題人物一般。
“都快一年了!”緹娜將啤酒杯舉起來,對著燈影,那光暈打在她的臉上,兩粒瞳仁便生成兩朵小小的火花,在睫毛長長暗影的襯托下撲簌著明暗不定。
“你能看出來這酒的成分嗎?還不是要靠舌頭尖的那點本事?!”我記得緹娜以前告訴過我,艾里克斯在當住院醫生,他與緹娜的作息時間不一樣,每周他們見不了幾次面。
她又把酒杯舉向我,“碰杯!要男朋友做什么!”
“沒錯!碰杯!為了我們自己!”我舉起加了冰淇淋的啤酒。
“我打算去洛杉磯待一陣子,”她喝了一大口黑啤,
“還記得我跟你提過的、那個家里有支球隊的女人嗎?”有一段時間,緹娜不知道從哪里認識了一位來自加州的大客戶,每次到紐約拍廣告都要聯絡她,聲稱加州一支著名的球隊是自己家的。
“她說過能介紹我認識些演藝界的人士,我正想換個地方呢!”緹娜眉飛色舞地說著,一點兒看不出剛剛失過戀。這也是我們倆能夠臭味相投的緣故,沒心沒肺的時候,從來不加掩飾。
“那么,下次我去洛杉磯玩,你可要用超長豪華車接我啦!”我索性得寸進尺,其實自己心下也明白,她這么一走,大家再想遇到將是漫漫無期。
緹娜真是打定主意要去加州了。每天我回到家,都發現樓梯口又多了些雜七雜八的物什。當然,這也招來了鄰居們的抱怨和房東的親臨。
房東是個七十歲開外的波蘭裔移民,據他說到美國也快四十年了。老頭每次見我都會飚上兩句中文歌曲,比如“邊疆的泉水清又純,邊疆的太陽暖人心。”這著實讓我迷惑了很久,及至后來見到他的“歌唱家”女朋友,我才算得到了答案。
房東來了兩三次,緹娜的東西還是清不利落,而且,有三天打漁、兩天曬網的勢頭。她每天一大早就出門,半夜才摸回家。
這天房東又來了,還帶著他的“女朋友”,看模樣打扮,他倆是要出門。
“我是海倫,鮑勃想知道,你的室友什么時候離開哇?打她的電話從來也不接!”字正腔圓的普通話從腹腔里冒出來,粒粒珠磯。
“應該就在這個月吧?她回來后我問問她。”我回答她時有點心不在焉。這“女朋友”看上去有六十開外,一口北京話讓人聽著熟悉,語氣卻是另外一回事情。她的凜凜然,使我本能地靠向緹娜一邊。“最近大家都很忙,我也好幾天沒時間跟她說話了。”
當天晚上我一直強撐著等緹娜回家,直到電視里的晚間脫口秀都已經快結束了,她才推門而入。平日里一向歡蹦亂跳的她,看上去很疲憊,還沒等我張嘴,先開了口,“艾里克斯出事了……也許是HIV。”
原來,幾天前,艾里克斯正在醫院的急診室內值班,救護車送來一名有精神狂躁傾向的流浪漢。在給病人注射鎮靜劑的時候,“流浪漢”極盡其能地掙扎,還把針拔了出來,在一片混戰中,反將針頭扎倒拉著他的艾里克斯的胳膊上。隨后,“流浪漢”的檢驗報告出爐,上面顯示,他攜帶HIV陽性。
“艾里前幾天一直在發低燒,今天終于退了。”緹娜一邊拉開冰箱,一邊說著,“開始聽到這件事,我還以為他是為了騙我去看他編的故事呢!怎么沒有菠蘿汁了?”她一直喜歡菠蘿,據她講,那水果在她的家鄉是種奢侈品。
“他為什么不打給那個女人?”我的好奇心又被調動了。“他的心情很不好,覺得自己完了!或許,他也給她打了電話,天知道!”緹娜沖我聳聳肩,笑了笑,做了個閉嘴的手式。
“他自己絕對應該知道!”我知道這種傻聰明無可救藥,但是,還是忍不住想提醒她。
我早知道她和艾里克斯來自同一座小城,一個人單身在外的種種動蕩與堅強也只有在親身經歷過后,才能夠真正地體會。況且,很多的時候,職業,也只是一種場景及謀生手段,很難成為一把全方位的庇護傘。于是,在異國的天空下,那點兒靠家鄉而聯絡起的情誼,就格外地稀缺又珍貴。
“我也想過不再理會,誰知道呢?很難解釋清楚,不過,我的機票已經訂好啦,后天飛。哎,明天你得幫我。我保證會請你吃飯的!”緹娜在這種時候,是絕不會忘了我的。
好在第二天就是周末,我和她樓上樓下地不知跑了多少趟,終于將樓梯口的雜物搬到了房前的路邊,還貼了張紙條,“隨意領取!”她不舍得扔又臨時帶不走的東西,放在紙箱里由我暫且保管著。
那天的晚飯,因為外面在下雨,誰都懶得出門,于是她叫了馬來餐的外賣。緹娜一直認為馬來餐比中餐好吃,其實,她喜歡的無非就是包著芭蕉葉子的炸雞翅。我倆就著菠蘿汁兌的雞尾酒,邊吃邊聊,聽著屋外的雨點聲時大時小的。
“如果明天的雨太大,飛機晚點,你就還回來吧。”我揶揄著她。
“那樣的話,我可能真的會改主意吶!”她笑著回應,扭身走進自己的臥室,轉了一圈,走出來時,手里拎著幅鉛筆畫。我知道,那是她初到紐約時,在時代廣場上的留念。
每次走在紐約的街頭,經過那些神情興奮的游客與面色灰暗的畫家的身邊,我的心頭都會浮出眾多的感慨。
那些畫家們長年地盤踞在街頭一角,雖然不是如流浪漢般風餐露宿,但其實,他們的境況好不到哪里。很少會有人停下腳步,去認真地審視一下他們和他們的作品。每當那些一顰一笑在他們的筆下快速地栩栩如生呈現時,人們的目光投注得最多的是模特本人以及畫作的仿真程度;而那些畫家們,迫于生計也更在意工作完成后的實質性交易結果,對于虛無的、贊許的目光早已是無動于衷,或者是肢體的麻木而直接導致的視而不見。
緹娜始終將這幅畫與一柄木質小十字架并列掛在她的床頭上方。“畫送給你吧!十字架我得一直帶著,這可是我媽媽給我的護身符!”她吻了一下小十字架,隨即跪在地上,將客廳地板上的一個小旅行箱打開來。那箱子幾乎已經被各色服裝所占據,她小心翼翼地將十字架放在衣服的夾層間,用手摸了摸厚度,再度合上箱子蓋。
那天我倆聊到凌晨。其實忙了一天,我的雙腿早已經沉如鉛塊;但躺倒在床上,大腦卻格外地活躍,許久都沒有困意。
我閉著眼睛,聽著窗外的雨聲與隔壁緹娜制造出的各種響動。她大聲地說著母語,鏗鏘中有股子兵器的味道。我猜想,她一定又在電話中跟艾里克斯起了爭執。
后來的我似睡非睡,依稀中聽到拉箱子與關門的聲音。勉強地睜開眼睛,四周是漆黑一片,心下思量著是不是在做夢:隨后,又糊里糊涂地睡過去。
再睜開眼時,天已經大亮,雨也似乎停了,窗外有“吱吱喳喳”的鳥叫聲,一下一下地,啄點著倦怠的神經。我從床上光著腳跑到客廳,那里空無一人,地上的箱子已經不在了:緹娜臥室的門大敞著,床鋪早已是空的,床頭一側灰白的墻壁上,有兩個淡淡的暗影貼伏在那里,一個是四方,一個是十字。
責任編輯:游錦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