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以撒
我接觸莊子的文字是在讀大學的時候,當時我把他的作品和老子、孔子、孟子、韓非子的作品比較起來讀。我經常用這樣的方法來識別這個古文人和另一個古文人的差異,有時一些很小的差異也別想遮掩。在經過一段時間的研讀后,諸家的語言特征就展示出來了。老子的文字詞約義豐,簡練過了頭,讓人恍兮惚兮一時摸不著頭腦;孔子的文字要比前者生動一些,有的形象性足以令讀者傾倒;孟子學說雖說是孔學的發展,但在描述上走向更精美細膩的刻畫;至于韓非子的文字,善于以寓言出手,揮灑輕松里,笑后頗尋思。我一直覺得這些文字如與莊子的文采相比,毫無疑問是素了些。盡管社會后來的發展明顯地循孔說來立名立言,可是要讓自己愉悅和自在一些,則不妨多多翻動莊子的文墨,在這里,我們可以知道這只大鳥如何飛翔。
莊子的超脫很輕易被捕捉。據說他曾經做過蒙城的漆園吏,也曾經有楚威王拜他為相遭拒絕之說,余下的生活痕跡就不甚了之了。現在似乎也沒有什么人去對莊子的行蹤作細致的考訂。那個時節的各式各樣的人物,離我們太遠了,有的已經模糊得如同霧色一般不可一掬。莊子的生動詼諧無所拘囿,使他從歷史迷霧中走了出來,讓我們點滴感受。盡管現實的人要遵循孔孟之說去建功立業,但在精神上,我還是更傾向莊子,以至后來把諸子篇章略過,只余莊子。
飛翔的莊子因為極少有牽絆,所以他的思緒上九天下九淵無所不達。他的筆墨華章,我一直以為是夢境行程中的記錄,那么窈兮冥兮,總是染上一層夢魘、夢幻般的色彩,創造出超現實的幻覺氛圍來。讀他的《逍遙游》,首句突兀而起:“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嘖嘖,真讓人叫絕。那時候的人自然屬性那么濃郁,科學的利器離他們那么遙遠,卻居然生出這樣的浪漫情調。不消說,這是先秦時期獨一無二的寓言表現天才,即便在后來,我們又能找出誰來與之相媲美呢?這些超現實的荒誕怪異的人物和千奇百怪的形象,匯聚于莊子的筆下,浩渺闊大又幽微蘊藉,也許有人要說莊子一定過著十分優渥的日子,閑來無事愛胡思亂想。錯了,莊子的日子潦倒得很,“處窮閭厄巷,困窘織屨,槁項黃馘”,奇妙的想象卻由此而生而長,可見物質和精神并不是合比例延伸的。莊子是那般地崇尚宇宙自然自我創造的“天籟”“天樂”,他的自然主義審美情懷在宇宙自然中得到了很大的釋放——無遮無攔,無始無終。
現在我們讀莊子,大抵一笑而過,日子是越過越實在了。
像莊子這般心靈善飛的人,是那個善于表現的時代的碩果。那個時節是我們情感上牽絆頗深的時節,百家爭鳴,百花齊放,極一時之秀。莊子是那時的一首詩,一首自由磅礴、靈氣沖天的長詩。由于看不懂的人多了,這首詩就被耽擱下來了。莊子是異于常人的,在他的筆墨里,不時就出現一系列怪狀錯落的意象,結伴而過,藐姑射山的神人、混沌、水、鏡,都成了超時空的象征。而現實中的他,即便夫人過世,也能敲著瓦盆歌唱。他眼中的死與生相等,都無所謂憂樂,這是常人難以理解的。那個時節的人,用他們爭鳴的高低聲響,張揚著他們的個性,讓我們難以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