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少平
(中山大學法學院,廣東廣州,510006)
日本學者高見澤磨在《現代中國的糾紛與法》中,提出了這樣的分析框架:通過總結1949年以后社會中的糾紛形態分類、糾紛運作機制和糾紛認知邏輯,提出現代中國糾紛解決的核心是調解,即使是非調解的其他制度,面對糾紛也具有調解的性質。結果是最終形成一種“演戲的情境”,即通過說理來解決糾紛的第三者(說理者)和被勸說后從心底里服從的當事人(心服者)一起呈現的畫面。[1]筆者意識到高氏對現代中國的解糾形式獨到的見解,似乎透射到傳統中國的糾紛解決,古今的相似點接近無阻隔的傳遞,這里將嘗試以“說理-心服”的模式對傳統中國的糾紛解決進行分析。
清代遺留的大量地方司法性史料,為量化分析提供了基礎。官員對于訴訟的相關態度和調解技藝以及民間對調解的反饋和一般做法在官箴書、判牘集、司法檔案等中可以進行提取,是返回歷史的一手資料。本研究將重點對十冊《官箴書集成》中所記載的歷代官箴書進行分析,從涉及州縣事務的各個方面中系統抽取了各朝代記錄中和訴訟、調停、裁判直接相關的文字,無論是官府調解還是衙門之外的民間調解,凡與說理、技巧有關,都先提取出來進行分析,以明確在調解過程中說理與心服兩方面的構造和運行,重塑“說理-心服”的場景。
調解能夠得以實現,取決于說理和心服兩端同時成立:說理者的能力卓越、擁有道德威望;心服者具有順從的資質且能夠被說理。進行古代中國糾紛中調解問題的研究,從儒家思想上入手是無可回避的。儒家對調解合理性的證成,在于認為無論人性善惡,都可以道德教化的力量塑造人心,使人心良善,這是司法事后裁判力所不及的。陸賈《新語》中說:“夫法令者所以誅惡,非所以勸善?!盵2]無論是在官箴書籍還是司法檔案,都明確的表述,教化先行以移風易俗,帝國上下對此有一致的認知。德治教化雖然需要時日,但如果教化已成,人心已正,只要心術不變,便可永不為惡,一勞永逸。“民親愛則無相害傷之意,動思義則無奸邪之心。夫若此者非法律之所使也,非威刑之所強也,此乃教化之所致也?!盵3]在傳統頂層精英知識分子眼中,與德治教化的春風化雨、未雨綢繆相比,法律、威刑失之于刻意和事后主義。在這樣的理論支撐下,這里來觀察原被告兩造和帝國官員是如何在具體的調解過程中互動的。
博觀目前傳統中國司法文化中關于調解的研究,學界多見對制度結構分析、功能主義概括的文章,例如按主持調解的人的類型(保長還是親鄰,宗族還是會首等)進行分類分析,或者按不同案件類型(田宅、水利抑或戶婚、錢債糾紛,宗族、繼承抑或商業、行會糾紛等)。以調解運行機制見微知著,觀察帝國衙門州縣內角色和功能,或論證調解所暗示的“和文化”的法哲學意義,進行相關功能主義分析和文化解釋的學人的貢獻巨大。但將文獻統合,分類為“說理-心服”的模式進行分析的研究似乎未見,對此將做嘗試。
在高見澤磨的分析中,現代中國的糾紛形態決定了糾紛的認知和糾紛的解決方式,“只確認具體問題上的個別權利、義務關系是不夠的,還要求修復當事人及其周圍人的人際關系,”[4]說理者若不盡心說服利益相關方,導致矛盾激化,轉變成暴力、流血事件,司法“解糾止紛”的功能就會失效。通過總結歷代官箴書中對調解問題的相關表述,傳統說理者的構造和運行與現代有類似邏輯。
無訟思想,積陰德,鬼神觀念——就筆者所寓目的官箴書資料,這三個方面的哲學思考為調解者的行為提供了理論指導和行為動機。
宋代許月卿在《百官箴》中不斷引用“聽訟吾猶人必,也使無訟乎”。儒家教導的語言一般在文章開頭就出現,給全篇立下基調;宋代官箴書中程朱理學痕跡明顯,提倡“格物致知”,“身修家齊國治天下平,堯舜好仁天下景從”,說理者自己必須可以做到意誠心正,才能施政于人,以此強調道德化身的個人魅力。元代葉留撰、陳相注《為政善報事類》提出積“陰德”,“律設大法,禮順人情,令我以禮教汝,汝必無怨惡。”陰德,民間又稱之為“陰騭”,有行善不為人知之說,這里更加強調催人向善而累積福報在自己和親友身上。類似的說法是清人宋楚望在《公門果報錄》指出鬼神觀念對調解的指導意義,“鄉民由你嚇詐,神明卻不許其抵賴?!泵绹鴮W者威廉·詹姆士以個人體驗研究宗教的作用,提出宗教為人生確定了一種擴展的意義,一種類似道德的節制力,個人感動延伸成集體擁護的熱情,傳統中國的鬼神觀念有類似的運作過程。[5]官箴書所記錄的司法過程中存在正反兩種情緒,即對神明懲罰的恐懼和對善行好報的自信,共同的信念體系包攏說理者和心服者,提供統一的判斷標準。張養浩《為政忠告》(牧民忠告二卷風憲忠告一卷廟堂忠告一卷)的“真誠開釋,厲害明說”,和汪輝祖《佐治藥言》的“謹慎下筆,詞訟速結,平情明切,譬曉其人”,可以看到這種超越時代而又標準一致的司法要求,為調解者提出了具體的要求,即真誠面對心服者的困惑,明確說明訴訟得失,謹慎詞訟。[6]
說理者位置優勢表現在官員以俯視的角度評價原被告兩造,這種俯視不僅來自公堂位置的客觀距離,[7]也來自前文所述文化秩序心理。立身于秩序高階的官員,也被要求做到充分調查、了解案情,以主導聽審方向,以保持位置優勢爭取更多信息。
第一,做到聽審時“反復窮詰”,強調“耐煩”[8];同時注意減少吏役對案件情偽的剪裁,諸多官員毫不諱言需要警惕書吏刪減原被告情實的行為,應該親自披覽案件,保持“官需自做”的習慣;做到“投呈之時馬上審訊,及時批呈”[9],尤其是對第一次呈詞進行分析,敏銳地警惕之后呈詞被污染的可能性。
第二,確保信息準確。聽審時不要先入為主,詳細、寬厚聽訟以消除訟惡,[10]失敗一方隨意誣陷對方或誹謗官長時,不要聽信,平心以核實,確保信息的準確度。設計情境,可以將證人、原告對排跪下,不許交頭接耳,先提審關鍵人證,就近書桌詢問,取重刑嚇唬,使詐說官員已經知道所有實情,看他在哪個謬誤中“顏色變動”。這樣一一提審,如果三人的詞證相同就可以不再追究。具體審查案件時,先問“釁根”,矛盾的源頭,追究原被告的回答中情虛支飾的地方,以情理揣度,加之前言后語、原被告證佐的對比,對信息進行反駁、抽??;五聽之術,也經常出現在歷代的官箴書中。[11]應該先“定氣凝神注目”,案件事實有虛構的當事人很容易“良久即眉動而目瞬,兩頰肉顫不已”,這是官員代代相傳的能辨奸良、“較口舌爭幾事半而功倍也”的良法。
總結官箴書能看到很多前后承襲、今昔呼應的地方。后人對于五聽法也有進一步的調整,考慮到鄉愚小民初次進入公堂,舉止失措,官員無法分辨是案件情偽不同造成的還是純粹的情緒緊張,清官劉衡建議官員在正式訊問前拉拉家常,“先閑談,以炫騖其心,錯亂其詞,而衰竭其氣,假裝霽顏煦語”,緩解百姓緊張或降低其警惕,“言多必失”,最后得到確鑿情實。
各朝代精英話語中對百姓都有兩面認知,總結官箴書相關措辭可以看到,反復出現“牧民”“得民心”“愛民如子”,也對應有“愚民”“無理者”“愚懦”等表述;直接贊賞自己“隨機應變,達到神而明之”的句子也可以看到。對說理者而言其中的邏輯是統一的。說理者對自身資質保持超然的自信,引導著普通民眾走向良好教化、調解爭端達到息訟安民。“和顏呼之近案”“親加披覽”“親到某家”“溫言詢問”“親民”等姿態的存在,不僅是聽斷調處時的應變策略,也明示了文化背景中上下身份的差序格局。[12]通觀《官箴書集成》,幾乎篇篇可見建議初次就任的官員體察風情、咨詢民隱、移風易俗。官吏多發榜文、告諭等,其內容經常圍繞勸民息訟事農桑、嚴拿狀師訟棍、警惕貪贓吏役、勸民教化、表彰耆老等方面,這為州縣長官進行調解提供了社會資源和心理優勢,使其天然地滿足一般民眾的伸冤想象。在此基礎上注意運用策略技巧,進一步建設司法信任感。
1.提高說理者在糾紛解決中的權威
尤其需要官員注意與健訟者、訟棍、起哄者的博弈,法官于庭前重申“誣告反坐之條”[13],禁止兩造言辭不實、夸張情節的行為,因為誣告牽連者眾,不僅浪費司法資源,而且容易為吏役所利用,強收各種費用。在訴訟的場域中,對訟師的警惕是一以貫之的。帝國衙門注意對訟師進行信息匯總,“留心識認,若一人屢次為人作硬證,全要識其面貌,破其奸欺”;對潑惡之徒要克制情緒,防止冤案;對訟棍可以殺雞儆猴,“置堂柱,令其鵠立”,以體罰和羞辱的手段控制他們的言行;在原被告兩造中如果存在豪民,要“茍絕其私,可不大聲色而使其膽落?!盵14]斷絕私人感情以讓人無所依仗。隨著調查調解的深入,對于原被告自己心里準備好了說辭的情況,官員欲獲取有效信息,必須打亂他們的陣腳,自己做主導,吩咐原被告不許開口,“待將狀詞情節年月或于當中插問一二句,或于當中頭尾反折一二句,欲問牛先問馬,欲問趙甲先問錢乙,欲順問反倒問,不問不言,有問方答,總之欲易他準備之話,吐他真實之詞,如此錯綜參伍,或用威嚇,或用婉探,推之以情,度之以理”,打斷兩造呈詞的節奏,隨機應變,收束其他言語,有問方答,真情和恐嚇參差使用,以取得最好的震懾吐真效果。
2.“共見共聞”的技巧使用
“親民在于聽訟”[15],聽訟不應在內衙調解,應該在大堂,這樣不僅能調處兩造矛盾,也能“聳旁觀”,拿一個案件反復教育,開導當事人,同時教育旁觀百姓,防患于未然,使類似的爭訟不再發生;這樣的“共見共聞”、百姓一致擁護使調解獲得一種合法性?!帮L俗澆悍,健于訐訟,公于聽斷之時務詳詢以得其真情而又和平惻怛剖斷之余,一以至情動之,兩造皆悔悟感激,審畢向兩旁觀者曰,這樁事審得公呢不公,眾人皆曰公,而后公退?!惫姷脑趫?,導向情感的宣泄;口徑一致的輿論,增添結論的正當性。哈貝馬斯在《在事實與規范之間——關于法律和民主法治國的商談理論》中指出:“規范和價值能否得到所有相關者的合理地推動的共識,只有從第一人稱復數這個主體間擴大了的視角出發,才能加以判斷。”其他規則參照物,使原被告兩造逸出了個案的得失比較,隨之控制標準的是整個情境中所有行動者和相關者的自我理解和世界觀?!皬倪@各種各樣的情境詮釋中,必須產生出一種已經具有豐富規范性涵義、但不簡單地抽象掉既有經驗差異的情景描述。這涉及的仍然是對于不同詮釋視角的協調問題。”[16]只有司法情境中有不同認識、不同經驗的參與者都對一個判斷表示了共同的價值取向,這個價值才是屬于集體的參照物,法官以此做出的決定才能得到最大的共識。
官員常常強調民間調解的重要性,民間調解的主體可以直接了解情況,解決糾紛。當帝國衙門擴大說理者范圍,下放說理權力,表現為訴前鼓勵民間調解,訴訟中引入官批民調,承認民間調解的合法性,這樣使調解詞訟的網絡從國家到社會都鏈接起來。就筆者所搜集的資料,官員將說理者的資質擴張到如下人員,并對此進行積極的制度支撐:
民間訴訟中鄉人意見受“安停人”、鄉都、保正、鄉約[17]意見影響大,必須注意提高此類型說理者的素質,使訟端在民間就得到解決;婚姻田土問題易由地鄰、親屬進行調解;即使進入訴訟視野,也可以官批民調,“準理后親鄰調處”,引入親鄰對案件調解的干預;有的官員建議耆老調和勸解,并成立書簿,形成制度,在使用民間力量解決糾紛的同時,也將其納入國家秩序管理的一部分。
必須看到的是,這種權力的分享是有界限的,隨時可由衙門收回,如清人余治在《得一錄》中明言,民間調解后,當事人倘或執迷不悟,亦只宜聽官長公斷,民間調解效力在此回撤。且官府對特殊人群參與訴訟時時警惕,其一,有官職而退居鄉間或生員功名在身的人,進入自己無關的案件,對內勾結胥役,對外設局騙錢,“紳衿干涉詞訟,此風最不可長”。遇到此類情狀應馬上斥革;其二,在晚清所特有的教民與平民的糾紛中,官方強調遇見訴訟迅速報官,世俗和宗教問題的調解裁判的權力必須回歸官府,嚴格禁止教士干預詞訟的行為。
同村的爭端由鄉黨調解;同姓的爭端由宗族調解。對誣告案件,首先用善良風俗教導;一時激憤打斗,用身命之重要來教導。邁克爾·努尼在《法律調解之道》中分析現代當事人應該何時選擇調解,主要考慮這樣幾個方面:(1)實體的和實質的考慮(時間、維持關系當事人明知他們將來還要繼續打交道,并希望維持關系免于被完全破壞、糾紛的規模費用的評估、糾紛的性質和對象重大人身傷害和商業糾紛)。(2)程序的考慮(救濟的公平和一致)。(3)心理的考慮(一旦選擇了通過調解解決,這種選擇本身就像樹立起激發動力的標志,對當事人各方都施加了顯著的壓力促使他們朝著達成解決方案的目標努力)。傳統中國進行民間調解要考量的因素與之異曲同工。民間細故往往源于小事,多為親友、地鄰間意氣之爭,之后仍要繼續共同相處,同時考慮到訴訟的成本,無論是正常途徑所需要的時間、費用,還是各種陋規的存在,都使民眾望而卻步。相比之下,民間調解是高效率解決糾紛的重要方法。
那么何種案件進展到何種程度,官方會將依法裁判的權力收回呢?司法場域內,情理和法律互為耦合還是界限明晰?值得指出,汪輝祖、劉衡以及方大湜同為官箴文化研究中的關鍵人物,對案件被公堂準理后、民間調解是否可以介入糾紛中有著各自的見解。汪輝祖認為:“事有不必過分皂白,可歸和睦者,則莫如親友之調處,蓋聽斷以法,而調處以情,法則涇渭不可不分,情則是非不妨稍借,理直者既通親友之情,義曲者可免公庭之法。”他認為親友調處更能幫助訴訟參與者回歸和睦,當詞訟案件由官府批準審理后應當依法斷案,但此期間不排除民間調解的息訟作用?!安粶氏N似非安人之道”,官員最好在批呈前做到“第摘其詞中要害,酌理準情,凱切諭導,使弱者心平,強者氣沮。”而劉衡反對官員在審判中調解,“狀不輕準,準則必審,審則斷,斷不準和息”,主要目的在于防止訟棍囂訟,杜絕誣告。二人對詞訟案件審理時要依法聽斷是沒有異議的,分歧在于官府審理階段是否可以和息以及引入民間調解的力量。方大湜對此分情況討論,“就杜誣告而言則以劉說為是,就睦族鄰而論則以汪說為長?!笨梢钥闯?,對于案件準理后的調解問題,有一個平衡需要把握:杜絕誣告和保全鄰誼二者間的動態交錯。
在官箴書中出現的所有調解類型中,親族間調解占據了最多案例。親族訴訟應該“徐徐圖之以有所悟”,清人陳宏謀中認為親屬相訟中“上也,勿論是非”,最好的策略就是不要在親情中論斷對錯,首先從“倫理天性”、人倫大義出發進行調解;“其次明斷是非”,次等的策略是把是非曲直都鋪展開來,但是懲罰應該減輕;最下的情況是“常人科斷敗倫傷化”??茢鄤儇搶е氯饲闈脖?,傷害倫理。親族間詞訟,諷刺教育其行為的可恥之處,勾起當事人本身的羞慚之心,鼓勵自我和解,認為“勿事研窮”,調解者以情感人,德化引導,要對親族間矛盾成功地進行調解,官員多通過設身處地、感同身受的表達來進行,移情能力的使用使被調解者更能夠接受說理者的結論。在官箴書中,有一個特殊的心服類型,即生員告狀的情況,對此衙門也用特殊的措辭詢問,“問他近日看書,就問他幾個題,又令他做一篇文,朔望到學行香,帶此文與先生看,好者一般賞他,不好亦不必說,如此則生員自遠矣?!笔考濍A層所獨特的價值標準使調解以別樣的方式進行。這種文化資本的共享,使上層士紳階層相互之間領悟著同樣的儒學精神和禮法價值。[18]勸學、用典是對這一心服者類型的獨特方法。
官箴書中常有類似“凡兄弟入叔侄關親戚與詞爭論不能決者,每日令犯人鎖連杻帶出,差人押至申明亭示眾”的記錄,直系近親屬之間的糾紛如果不能得到妥善解決,官員會通過拘禁懲罰和示眾羞辱的方式激起個人羞恥悔恨之心。明人呂坤在《新吾呂先生實政錄》中,提倡個人良心覺悟,強調“人生天地間誰沒個良心,各人拿出良心來,少人的就還人,惱著人就陪話,自家得罪于人自家就認,不是這等有甚么爭競。”直白利落的點明,用良心認知是非曲直,由一人的公平觀推及他人,從內在的覺醒收束行為??梢钥闯鲇蓛刃某霭l的道德準則將會外化成為集體生活的準則[19],由此總結心服者的表現是一種良心覺悟或羞慚之心的出現。下面通過拆解案件過程,進一步看出心服者在不同階段的表現。
1.在批呈中,寫作文字的力量往往也使心服者心有所動
寫作時“批斷不妨詳盡,能將兩造情偽指出,則直者快,曲者畏,漸漸心平可以息爭”,詳盡論述兩方的情偽,導之以利害,曉喻以情法,切要的批示使兩造無可置喙,達到消解怨怒而誠意心服。
直接拒絕詞訟的情況是存在的,官府有時告示明確拒絕輸家連續上告,有時在日期上進行限制,“在放告之日有催呈者才處理”,否則銷案,以此控制可能進入調解視野案件的數量。“以拘訊無臉打擊詞訟”是官員打擊進入訴訟的人的積極性的一個語言策略,甚至“本家至親小事直接擲回”,官府判斷嫡系或親近親屬內發生的矛盾無需進入審調。當然,對“反復不理”的呈文需要說明原因,使民心服,官吏此時可以“放開手筆,暢所欲言,但須字字有所著落,不可堆砌浮詞,批駁透徹,指摘恰當。”這樣即使兩造仍有不滿,以至于上控,上級官員也會對辦案官員有積極的認識。
2.在聽訟中,當官員使用說理技巧而不是簡單的法律、事實問答,心服者常常會有相應互動
“勸民之道,不在喻之以跡,而在感之于微,息訟之本,不在專求乎下,而在先謀乎上。上者平情,次者能忍”,對無理的當事人反而和顏悅色,叫近前來,勸說以道理、利害,解說法律本身,令當事人設想今日即使得逞,以后也有受罪的可能,最后悔不當初,當事人自己幡然醒悟、頓首感泣。有時經過官員剖析曲直,直指陳利害,“示以相親相敬之道”,當事人“雖不肖亦有感悔之意?!弊詈笫箖稍熳约和侣墩媲?,心服口服。
3.在判詞中,對“愚民”不加以調解直接依法判決,失敗一方不能心服,必須開誠布公調和矛盾,使他自己理虧
“勝者固有理而負者亦未嘗無道理可說”,傳統中國司法的場域不僅僅在于是非明斷,更是給兩方一個抒發委屈的空間。同時注意判決“慎用杖刑全廉恥”,把握好量刑的輕重,周全負者的羞恥心也是使兩造心服的一個方面。“凡訟一是必有一非,勝者悅而負者不樂”,這和現代西方訴訟的一般認識相似,[20]其實中國古代帝國官員對于訴訟的對抗性是有基本認知的。傳統中國有一種洞微體察,貫穿官箴書的表達中,即“只據理法斷遣、不加曉諭”、無法使兩造心服。哈貝馬斯指出:“商談的法律理論——它把司法判決的合理可接受性不僅同論據的質量相連接,而且同論辯過程的結構相連接……確切地說通過以論辯的方式而實施的論證過程?!盵21]傳統中國中的鄉野小民感知司法判決合理性的主要方式,不是通過對法律理論的把握,而在于官員與其商談式的解說、表達,為原被告兩造在調解過程中形成一個溝通空間,通過論辯論證伸張或者委屈或者得意的情緒。
4.在甘結中兩造確認一致
“取供甘結時,將原被告兩詞摘取緊關情節備入供內,使彼此心服方與畫字”[22],強調把原被告兩造的關鍵原話說辭放在其中,兩方確認一致方可甘結留名,減少日后翻異的可能,順利完成月報制度的要求。
閱讀古籍會發現,鄉野小民面對帝國衙門不僅僅是被動的調解者、結果承受者,他們也常有狡黠理性的對策。徐忠明教授在《小事鬧大與大事化小:解讀一份清代民事調解的法庭記錄》中描述了百姓在訴訟中的策略:第一采取“舍著告告”的策略,看似逼不得已走向訴訟,背后暗含維護自身利益兼拖累被告的動機;第二運用“訴冤”的道德話語;第三采取“小事鬧大”的訴訟策略,或牽扯謊狀、或聚眾械斗;第四利用訟師。[23]恰恰是心服者對策的出現,從制度和文化上對說理者有了更多的決策壓力。
筆者看到淡新檔案中一案件,主人公琴五利用詞訟案件必須有“甘結”這一程序,“抗不敢遵斷”官府的判詞,即使坐牢也不甘結,直至達到自己條件;官府必須得到當事人表明自愿接受官府判決的“甘結”方能銷案,因而步步退讓。[24]說理者有時會受制于百姓的策略,百姓利用制度的設計,最大限度使自己的意愿得到實現。這是由于在清代司法制度中,徒刑以上的案件要通過“審轉”程序層層上報,帝國秩序對刑事案件的掌控最為重視。對于戶婚、田土、錢債等“民間細故”糾紛,是否受理,如何審調,權力停留在州縣基層,有備案程序即可。然而,雖然此類詞訟案件并不納入官員年度考績,如果不曲突徙薪,妥善處理微小訟端,致案情脫手失控,極易出現自殺、聚眾、上訪、械斗、人命等案件,屆時由民轉刑,導致吏部處分,終將成為官員仕途道路上的隱憂。按前言分析,傳統中國訴訟場域中常為雙方提供一個陳情的空間,說服者不僅要聽斷以法,還要容許一定范圍內心服者的情緒訴求。以說理技巧爭取心服者的認同,如果被勸說后從心底里服從,“自愿”接受結果,這樣程序法上表達了一種接受,實體法上的意思自治也得到保證。若未得到心服結果而強制執行,原被告兩造并不認同,乃至“無理取鬧”,一步步走向上文所分析方向,才是不符合說理者理性決策的結果。
另外,為達到自己的目標,兩造可能夸張投詞,并利用修辭上的各種技巧以情動人。在徽州訴訟文書中,不乏這種充滿表現表現力、戲劇感的文書,單看訴訟文書中的投詞,通常滿篇是用詞或以情感人,或發誓詛咒,或引喻圣人,或扣帽中傷,與案情事實有關的話語基本沒有。鄉民的訴訟心態和策略的背后,明明是利益的訴求,但卻不好意思地遮上了道德的面紗。
兩造可以利用投詞對聽訟、調解過程產生影響,那么官府對此策略又如何應對?如果說原被告使用訴諸情感言辭的策略已經是明清爭訟的必要環節,那么官府是如何面對每日呈送的這類“游辭廢句”?官箴書中有大量限制投詞的規定,“凡民一切詞訟,止許一告一訴”[25],眾多官員早已明白往往呈詞、投詞相互出入,有謊狀、夸張的情形??梢栽O想,最初使用這種策略的訴訟參與人是為了得到州縣長官的矜憫和關注,那么當所有人都采用這種策略,邊際效用逐漸遞減時,那還有什么針對某方的特別效果可言呢?推論下來,隨著時間的流逝,這種“游辭廢句”理應逐漸退出訴訟文書寫作當中才是。但史料顯示并非如此。筆者觀察巴縣檔案,道德話語或情感詞匯常常出現其中,官員和原被告兩造似乎都習以為常,如何理解這種情況呢?
原因可以從這幾個方面說起:一,夫馬進指出,訟師多半是生員等初級功名擁有者,他們是實際訴狀的作者。[26]諸多訟師秘本中提供狀子詞匯、語句措辭、套話使用,模式化情節迭出。俗話說“無謊不成狀”,帝國衙門為了應對民眾謊狀、夸張的傾向越來越嚴重的問題,使用各種方法進行限制,官員盡量提高了閱讀速度、效率,排除虛構陳述干擾,文書書寫者在格式限度內既陳述案情也表達情感,驅逐無節制的“游辭廢句”,最終在訴訟文書的變化中找到平衡。二,州縣長官不感到厭煩,唐澤靖彥認為原因在于,“閱讀訴狀,派衙門中的吏役鑒定傷情、傳喚當事人,他們只是為了實行應對措施而下達命令,然后又等待處理結果,然后再次應對,這是最常見的態度。這也是可能的?!盵27]官員會在經年的日常訓練中熟練地予以忽略剔除,修辭的文句實質上變成一般格式的延伸。三,道德話語的泛濫。訟詞稿中“游辭廢句”的存在可能是道德話語充斥日常生活的反映。四,行為的穩定性表現了訴訟中人的理性的策略行為均衡,如果所有人都如此行事而一方沒有這樣做,那么在審判人員看來,這就暗示了“理屈詞窮”的可能。
調解問題研究是了解古代中國司法文化的重要環節。在詞訟調解的整個過程中,說理者與心服者策略互動,多回合博弈,還原了具體時空下的調解技巧,展現了歷史行動者在具體場景下的意志和行為。本研究從說理者和心服者的互動模式出發,提取史料中調解過程的要素,為理解傳統司法做出一點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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