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新榜
(云南大學 旅游文化學院,云南麗江 674199)
木氏土司對明王朝表現出強烈的國家認同意識,而廣大麼些族①今納西族,確定為今名前,該民族有多種自稱和他稱,麼些族是其中一種稱法。民眾在木氏土司的專制、愚民政策統治下失去了學習漢文化的機會,其國家認同感并不強烈。時至清朝,尤其是雍正元年麗江府改土歸流后,木氏土司由土知府降為土通判,其政治地位不復當年,麼些族民眾開始逐漸擺脫木氏土司的專制統治,積極學習漢文化知識,參加科舉考試,甚至躋身上流政治社會,表現出不曾有過的強烈的國家認同感,本文就清朝時期麗江麼些族國家認同的建構、主要表現和特點略陳管見。
明朝時期,木氏土司統治地區形同獨立王國,府學、書院、義學等教育機構在麗江麼些族地區并未出現,當地民眾教育面相當狹窄,政府政治教化的功能難以發揮,國家認同全面建構的基礎并不牢固,麼些族廣大民眾對中央王朝的向心力并不很強。一方面為了維護邊疆的政治穩定及經濟發展,另一方面為了強化邊疆民族國家認同意識,增強其王朝國家歸屬感,清政府在邊疆地區實施了改土歸流、推行漢文化教育等措施。
土司制度是元、明、清各朝代為統治邊疆少數民族而采取的羈縻制度。各代統治者大多因俗而治,對歸附的民族上層人士授予不同等級的官爵,讓其統治原有地區,并享世襲之權。這種因俗而治的土司制度在王朝初創時期對迅速穩定局勢、恢復地方經濟、實現邊疆開發等方面都起到了一定作用。但是,該制度襲久成弊,尾大不掉,分庭抗禮者有之;倚勢虐民,為非作歹者有之;爭襲內訌,兵戈相見者有之。明朝時期,因而就不失時機地對邊疆民族地區進行改土歸流,實行直接統治。如洪武二十一年(1388)云南越州改土歸流,正統八年(1443)鶴慶白族土府改流,成華十三年(1477)尋甸彝族土府改流,成華十七年(1481)廣西府彝族土府改流,隆慶元年(1567)武定府彝族土府改流,萬歷二十六年(1580)順寧府布朗族土府改流。在此時期,麗江麼些族木氏土司對上恪盡職守,對下通過一套姓氏等級制①“官姓木,民姓和”。、木瓜制②是一種軍政合一的地方統治制度。在納西語中“木”為“兵”的意思,木瓜即“兵管”,為木氏土司統治下農村地區軍政合一的首領。對其轄區進行強有力的統治。在這種統治秩序下,流官形同虛設,木氏土司牢牢控制著地方統治實權。當時,這里頗似一個獨立王國,此處“去鶴慶止五十里而遙,然其通中國只一路,彼夷人自任往來,華人則叩關而不許入,一人入,即有一關吏隨之,隨則必拉以見其守,見則生死所不可知矣,故中國無人敢入者。”[1]123木氏土司在處理與個別官員的矛盾中,也頗有手段,甚至用毒殺害,“其毒藥又甚惡,勘其事者,如大理、鶴慶二太守,咸毒殺之,鶴慶縉紳亦往往中其毒”[1]124。在木氏土司統治下,一般民眾的生活也并非很安逸,由于自然條件所致,這里五谷不豐,卻盛產金銀,“其金生于土,每雨過則令所在犁之,輸之官,天然成粒,民間匿銖兩者死,然千金之家亦有餓死者”[1]123。麗江木氏土司也存在對周邊土地的侵奪,對地方漢文化的壟斷,對地方官的虐殺等現象,但因其素有儒雅好文之名,并對明王朝存在強烈的國家認同而未被改流。但時至清朝情況就不同了。雍正元年(1723)麗江府被清政府改流,木氏土司由土知府降為土通判。改土歸流后,木氏土司在其轄區的專制統治被打破,乾隆三十五年(1770)麗江府軍政合一的“木瓜”制被里約、保甲制度所代替③維西、中甸、永勝、蒗蕖州、永寧、冕寧、鹽源麼些族聚居區仍延續土司制度。見周俊華《滇、川、藏納西族聚居區土司制度的多種類型》,《思想戰線》,2007年第3期,第63頁。,其政治體制與內地逐漸接軌。地方行政體制的這一變革使麼些族地區被進一步整合到國家政治體系中,中央王朝掌握了對該地區的實際管理權,木氏土司制定的苛民政策逐漸不起作用,當地群眾恢復原來姓氏的情況也逐漸增多④對外來遷居麗江居住者,木氏土司均賜其姓“和”,否則不能居住于此,這種情況延續至改土歸流。,麗江府麼些族民眾開始由木氏土司統治下的奴隸向王朝國民轉變,其國家認同感進一步提升。
明朝,木氏土司姓氏乃朱元璋所賜,其轄區位置的重要性也為明王朝所看重,該土司之地位、影響在全國眾土司中特重,且明末木氏土司對明王朝大量助餉。而清朝時期木氏土司的威權即與日俱下。清康熙三十九年(1700),孔興詢任麗江府通判,向清政府建議設文廟、立學宮,改變該府尚未設學的局面。康熙四十四年(1705),麗江正式設立府學,并設儒學教授、訓導各一員。康熙四十五年(1706)當地土知府木興“捐創文廟,不惜千金,設立義館,延師教育”[2]。這是自元明以來木氏土司首次在麗江大興教育,當地土司壟斷教育的局面被打破⑤明朝,麗江府木氏土司的漢文化素養頗高,卻不允許當地普通民眾學習漢文化,普通民眾依附于木氏土司,其國家認同行為也受木氏土司影響。。同年,麗江府通判樊經、余文耀相繼修建玉河書院,并于康熙四十九年(1710年)落成,此時,張揆亮被聘為山長。康熙年間,麗江府的興學活動初步改變了明代該地區無學校教育的局面。
清代,麗江府學校教育的大發展則是在改土歸流之后。雍正元年(1723),麗江府改土歸流,木氏土司長期壟斷文化教育的局面終結。從雍正元年(1723)改土歸流至宣統三年(1911),先后被派往麗江的75位流官知府大多能夠恪盡職守,在發展生產、興儒辦學等方面取得了不同程度的政績,對麗江麼些族地區的各項建設起到了重要作用。在各任流官知府的政績中,以楊馝為最。雍正三年(1725),他與儒學教授萬咸燕一起創辦“雪山書院”。乾隆元年(1736)管學宣任麗江知府,在其任職期間增設義學、忠孝館、節義館等17館,并為館產、教師薪水多方努力,為確保適齡學生入學,還規定了子弟不赴學,嚴征父兄,百姓不赴學,究責鄉保的懲罰措施[3]。嘉慶年間,李洋、楊兆蘭、楊昌、楊宣、李樾等先后中鄉試。道光年間,先后中恩正科共九科,中鄉試者15人,中副榜者6人,中武舉者4人。咸豐年間,李如椿、和銘、木近仁、楊光遠先后中鄉試。同治年間,李玉湛、木晉奎等8人鄉試同時中舉。光緒年間,楊育之中鄉試,和庚吉中會試進士。清末,為適應形勢發展需要,也為緩和國內矛盾,清政府下令廢科舉,辦學堂,麗江中學堂、高等小學堂、官立女子小學堂等相繼設立,國文、史地、算學、體操等課程相繼開設。
清代,府學、書院、義學等教育機構在麗江麼些族地區的出現及其發展,使受教育面得以擴展,奠定了國家認同全面建構的基礎。從建構王朝國家認同的角度來看,這些教育機構在麼些族地區的推行使得中央主流政治文化在廣大麼些族民眾中的普及面逐漸擴大,其對主流政治文化的認同從無到有,對中央王朝的向心力由弱變強,麼些族對中央王朝的國家認同得感得到進一步提升和鞏固。
清政府在麗江麼些族地區推行改土歸流、加強漢文化教育后,當地被進一步整合到國家政治體系中,麼些族民眾對中央王朝的向心力增強,其國家認同感被進一步提升,麼些族國家認同表現為積極就學、關心時政等方面,增強了中華民族的凝聚力。
清王朝在麗江府創立府學,創辦義學、書院,倡導漢文化學習后,各任知府、儒學教授積極籌劃,地方鄉紳奮力援手,麗江府地方教育得以不斷發展、完善。在清王朝大興教育的歷史背景下,麗江麼些族民眾積極投身于科舉考試,通過讀書入仕博取功名,取得驕人的成績①據光緒《麗江府志》記載,改土歸流后,麗江麼些族通過科舉考試產生了7名進士(其中2名入翰林)、59名舉人,14名武舉,副榜、優貢以及其他貢生100多人。。同治九年(1870),麗江諸生有8人同科中舉,光緒十五年(1889),麗江諸生4人同科中舉,還出現了“一門三舉人”的盛況。清末,隨著麗江府中學堂、高等小學堂及女子小學堂的創辦及國文、史地、算學等課程的開設,不少學生入學學習新的科學文化知識,到“五四”運動前后,麗江公立初、高小已達91所,培養出了不少具有新思想,掌握科學文化知識的進步青年。
清朝在麼些族地區實行的開科取士使廣大麼些族民眾可以通過科舉考試提高自身社會地位,甚至躋身社會政治上層,獲得了明王朝時期麼些族民眾不曾有過的社會權利,極大地增強了其對中央王朝的向心力和國家認同感,麼些族文化與漢文化間的交流和融合也在進一步加快。清末,新式知識分子階層的形成,使麗江麼些族國家認同已超越王朝國家認同的認知局限,積極投身于救國救民的歷史洪流中。
清朝,麼些族學子有不少能夠以修齊治平為己任,積極關心時政,為國家民族利益爭相奔走,不顧個人安危。如乾隆末年,舉人李廷俊赴京會試,聯絡滇中學子控告和珅。馬子云赴大理應歲試,寫了《去官邪,鋤鴆毒論》一文,揭露吏治腐敗及鴉片危害。光緒三十三年(1907年),麗江麼些族地區創辦了《麗江白話報》,宣傳愛國救亡思想,刊發了《論鴉片煙之害》《云南文明會演講》《勸注重工商業》等不少切中時弊的文章,對帝國主義的侵略進行揭露,對國內弊政加以針砭,蘊含著豐富的反帝愛國思想,對麗江麼些族地區的進步和發展起到了重要作用。
此時,麼些族民眾已擺脫木氏土司的束縛,開始深入學習國家主流政治文化,并參與到國家科舉考試中,其政治地位得以提升,許多民眾還通過科舉考試躋身社會政治上層,其國家認同感與明王朝時期相比大大提升,能夠關心國家、力陳時弊,投入到一系列關系民族興亡的運動中的麼些族民眾越來越多,表現出強烈的國家認同傾向。
改土歸流后,清政府基本實現了對西南邊疆的直接統治,麗江麼些族民眾進一步融入到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的格局中,對清政府在西南地區的統治及邊疆的穩定做出了貢獻。麼些族國家認同呈現以下特點:
明朝時期,廣大麼些族人民只是木氏土司的奴隸,沒有政治地位可言。由于木氏土司的愚民政策,他們也基本沒有受到漢文化尤其是儒家思想的影響,對明王朝的國家認同也是附和于木氏土司,因此麼些族民眾不同于木氏土司,他們對明王朝國家認同感并不像木氏土司那么強烈。清朝,尤其是改土歸流后,麼些族人民逐步擺脫了木氏土司的統治,并可以進學校讀書學習,參加科舉考試,社會地位大大提高,為其參與國家政治奠定了基礎。其中考中科舉者,有的為官一方,造福百姓,有的任教家鄉,繼續為國家培養人才,表現出更為積極的國家認同感。
清政府欲在麗江設立府學,發展教育,木氏土司也積極響應,為儒學教育在麗江的大發展做出了一定貢獻。面對清王朝改土歸流的政治舉措,木氏土司沒有強烈地抵制,而是接受了降為土通判的政治安排,保持了地方社會的政治穩定與民族團結。康熙四十四年(1705),清政府議準麗江正式設立府學,發展教育,土知府木興為響應清政府發展儒學教育的號召,于康熙四十五年(1706)“捐創文廟,不惜千金,設立義館,延師教育”[2]38。
明朝時期木氏土司的愚民政策得以清除,在這一地方教育政策變革中,木氏土司積極配合,對麗江府麼些族民眾素質的提高、國家認同感的增強起到了一定作用。雍正元年(1723)麗江改土歸流①麗江土知府木興無子嗣且于康熙五十九年病故,其侄木崇也于康熙六十一年病逝,木興之弟木鐘便被聯名保舉,暫管具體事務。他任職僅一個多月,還尚未題襲,族人阿知立借機控訴木鐘,云貴總督高其倬便順勢上奏:“木興在日,居官貪虐,土人至今控告不已。木鐘在地方聲名不好,應宜改土歸流。將土知府改為流知府,流通判改為土通判。”。改土歸流是維護國家統一,安定邊疆的重要政治舉措,是歷史大趨勢,當地開始重新丈量土地,清查戶口,采取與內地一樣的賦役制度,進一步強化文化教育。與云南別處土司相比,在麗江府的改土歸流工作中,木氏土司較為配合,廣大麼些民眾也積極響應,順利實現了地方政治的巨大變革,沒有出現政治動蕩。
清末,清政府的腐朽統治、對外戰爭的接連失敗及一系列喪權辱國的不平等條約的簽訂激起了全國人民的憤慨,并爆發了一系列武裝起義,麗江麼些族民眾順應歷史形勢,投入到反清隊伍中,實現了由王朝認同向國家認同的轉變。光緒三十二年(1906),周冠南(1875—1933)赴日本留學,為麗江出洋留學第一人,也是早期的同盟會會員。1908年,以拉市人王政、木雙壁和江邊人鄭增耀為首秘密發動群眾,準備武裝起義,推翻清政府在麗江的統治。1909年6月,他們準備組織群眾齊集拉市恩宗村黃山哨附近,由于組織不秘等原因,王政等人被害,黃山哨起義失敗。1911年,武昌起義爆發,蔡鍔等人也領導了昆明“重九”起義,麗江官紳積極響應,紛紛剪辮易服,滿城插上五色旗,結束了清政府在麗江麼些族地區的統治。1915年,袁世凱復辟帝制,蔡鍔等人組織護國軍反袁,麗江麼些族3000多人加入到護國軍隊伍中。
改土歸流前,木氏土司積極參與清王朝的一些軍事行動,對維護清王朝在滇西北的統治起到了一定作用。吳三桂統治云南時,強加給土知府木懿“私通吐蕃”的罪名,并借此向其勒索,挑起戰端,木懿抵住了吳三桂的威脅,維護了國家利益。改土歸流后,清政府開始在麗江地區清查戶口,推行賦役,并廣設學校,進一步推行文化教育,強化在該地區的直接統治,原來的土司朝貢體系、職官制度的二元結構得以終結,當地百姓開始逐步擺脫木氏土司的統治,其對王朝國家的認同意識、認同感比明朝時期有所增強,更加積極地投入到維護國家利益的政治、軍事活動中。他們或在御敵保國中身先士卒,或在為官任上勤政愛民,使國家利益得以維護。清王朝在麗江地區一系列政治措施的推行中,木氏土司也能夠表現出一定的配合、支持,維護了國家統一的政治局面。
綜上所述,清王朝時期,為了維護邊疆地區政治穩定,增強其對中央王朝的向心力和國家認同感,在麗江麼些族地區推行改土歸流、強化漢文化教育等政治措施,原來的土司朝貢體系、職官制度的二元結構得以終結,當地民眾進一步融入到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的政治格局中,表現出不曾有過的國家責任感。他們保家衛國、積極就學、關心時政,其國家認同呈現出積極性、服從性、維護國家利益等特點,呈現出對主流政治文化認同從無到有,對中央王朝向心力由弱變強的趨勢,麗江麼些族對中央王朝的國家認同感得到鞏固和提升。在清末社會變局中,麼些族民眾開始學習新思想,掌握科學文化知識,出現了新式知識分子階層,開始超越王朝國家認同的認知局限,剪辮易服,響應武昌起義,脫離專制政體,實現王朝國家認同向中國認同的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