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璧合子

愛情一旦錯過,便是天涯。
三月,藏南的風打在車窗上悉悉作響,陶忻一邊抗爭著頭暈惡心,一邊跟隊友道歉,是她拖累了行程。
鄒小宇把猛拍喇叭,沒好氣地吼:“有病跑這里來干什么?”
陶忻緊咬著嘴唇,高原反應也不是她能控制的,他干嘛要這么毒舌。
第二天到達藏家樂后,鄒小宇偏偏沒有安排陶忻的住處,她拎著行李氣呼呼地找鄒小宇理論。藏南的天空很藍,空氣很干凈,陽光很耀眼,可彼時,陶忻的眼里閃著星星,不知道是被氣的,還是高原反應所致。
因為鄒小宇毫不客氣地說:“本來就沒把你算進來,明天我要去采購,順道捎你去車站?!?/p>
第二天,他將陶忻扛起來扔進那輛掉漆的皮卡里,一路上陶忻對鄒小宇又打又吼,但他就是不肯改變主意。
后來路過一處險灘,車速慢下來,陶忻就在那時,推開車門跳下去往回跑。她只有一個念頭:在林芝待下去。
撞撞跌跌沒跑多遠,便栽在地上,追在身后的鄒小宇抱起陶忻,才發現她身體多處擦傷,沾了他滿手的血。他不懂,為什么她會這么固執,藏南的天是好,可是,卻不適合她。
但是陶忻昏迷兩天醒來后,鄒小宇沒有再提要趕她走。
他想,雖然他并不欣賞,但每個人都有自己堅持的理由。
只不過,兩人的梁子就此結下了,陶忻盡可能不與鄒小宇碰面,她覺得他的每一個細胞都在諷刺她的不合適。
她知道自己的身體條件差,動不動就頭暈,可是她漸漸克服了這些,每天跑步鍛煉就是為了能讓這海撥3000米能接受自己。
陶忻待了兩個星期,沒有電話,沒有電視,過著幾乎與外界隔絕的日子。
大雨,大伙聚在藏家樂喝當地藏民送的青稞酒,也是第一次,有機會湊在一起聊天。在此之前,陶忻與他們并不熟,只知道,他們是某個援藏組織的,她的一個學長是組織的干部,她求了很久,才讓她一同參與。
幾杯酒下肚,大伙拿大胖開涮,他是那群人里最胖的,在證券公司上班,每天進出手的錢全都幾百上千萬,可惜那些錢卻不屬于自己,這樣的落差讓他的心理出現某些問題,他去看心理醫生,結果把心理醫生看哭了。
大胖不無自嘲地說:“幸好我趕在犯罪前來這兒了,唉,讓高原的風把我的心靈好好洗滌冼滌。”大伙紛紛噓他二,大胖不以為意:“沒有二,哪來的三?”
陶忻默默抿著酒,此時有人問鄒小宇。陶忻只知道他在林芝待5年了。鄒小宇說了句很文藝的話:“這兒是我家?!?/p>
陶忻只覺得造作,可她扭過頭看到鄒小宇似笑非笑的臉,竟然覺得他眼底有深深的落寞砸出來,寫滿了故事。
那晚,他們醉成一團,躺在一個屋里。半夜,陶忻驚醒,發現鄒小宇坐在門外,望著南迦巴瓦峰,這座中國最美的山,在夜晚星辰的照耀下,依然美得驚心動魄。
鄒小宇察覺到了陶忻,他向椅子一邊挪了挪:“睡不著?那一起等日出吧?!?/p>
鄒小宇靜靜地抽煙,猛地冒出一句:“想家嗎?”
陶忻一愣,嘴唇一抿:“不想!”
鄒小宇看了她幾秒,摸了摸她的頭:“小姑娘,別逞強,想家就回去?!?/p>
陶忻就不懂了,他為什么老讓自己回去,她已經學會克服高原反應,而且她是專攻植物學的,明年當地藏民的收成說不定還靠她呢!
鄒小宇讓陶忻跟著他去鎮上采購,到了鎮上,鄒小宇帶著她四處走,后來將她扔在路邊讓她等著。
陶忻暗暗發誓把前一晚她對鄒小宇的好印象通通抹掉。是的,昨晚,他們有了短暫的和諧,而且他嘴角的落寞觸動了她。她想,也許,他也是有故事的。一個把家安放在別處的人,不是有故事又是有什么?
后來,他們一起迎接了日出,陶忻從沒見過那么美的日出,把天和地還有樹和水渲染得像童話。
那時候,陶忻想,也許,他們可以和解。一個懂得美的人,或許不是那么壞。
可是,他卻像個混蛋似的把自己扔下,周圍都是藏民,她根本聽不懂他們的話,盡管那些臉龐是生動的、和善的。
有人見她在太陽底下站得太久,又沒有遮陽,比劃著讓她去一邊的小店里坐坐,端給她一碗酥油茶。陶忻感激地雙手合十,隨即她發現小店里的公用電話,遲疑許久,比劃著借用了。
那串號碼,陶忻抖著手才撥出去。
鄒小宇回來找陶忻時,她毫不客氣地咬了他胳膊一口,他手上抱著好幾個箱子,吃痛地松手,左手被里面的東西劃出一道口子。
陶忻傻了,她只想報復他擅自扔下她,并不是想讓他受傷。
反倒是鄒小宇,沒有怪她,輕描淡寫地說沒事,然后撿起箱子。
陶忻固執地掰開他的左手,掏出手帕給他扎上。
那個晚上,陶忻睡不著,在床上輾轉難眠,她的腦子一片混亂,恍然間,有什么東西壓上她的身,很大的力道,大到她動彈不得,那人捂住她的嘴,只剩下她睜著眼睛發出徒勞的唔咽聲。
掙扎間,她踢翻床邊的鐵桶,發出巨大聲響,終于有人踢開門。那個最先出現的面孔,是鄒小宇,他穿著褲衩就來了。
是大胖。他被鄒小宇揪下床后,半晌才反應過來,捂住腦袋坐在地上,痛苦地哀嚎。
陶忻驚魂未定地縮在鄒小宇懷里,她不明白,平時像憨豆一樣的大胖,怎么會侵犯自己。
大胖最后被遣離西藏,鄒小宇問陶忻要告他嗎。陶忻想了想,還是搖了頭。她并未失去什么,只是覺得悲涼,大胖說過,他為了阻止自己犯罪才會來援藏,可結果,他還是差點犯了罪。
大胖的事情過去幾天后,鄒小宇將陶忻塞進皮卡,陶忻以為又要去鎮上采購,可是路線不對。
目的地竟然是尼洋河,陶忻一時間忘了質問鄒小宇,她的腦子里想到一個詞:飛花碎玉。
鄒小宇明顯不想回去了,他從車上拿出一個布墊在地上,又陸續拿出食物和水。陶忻好像明白了什么,他在用這種方式安慰自己。
哪個女孩遇到那樣的事不驚慌?盡管自己裝作沒事,可控制不住有人接近時肌膚發出顫栗的警報聲。
他們好像從沒有那樣和諧過,沒有爭鋒相對,沒有要完成的任務,就像一對普通的情侶,對著美麗清澈的河,悠然、恬靜。
只是,他們并非情侶,嚴格來說,鄒小宇是陶忻的管理者,他是志愿者,陶忻是菜鳥,并且有著各種各樣的問題,所以此時的鄒小宇像長者一樣勸她:“回去吧,你不屬于這兒,也不適合這兒!”
陶忻死死咬住嘴唇,拳頭飛在鄒小宇身上:“你憑什么這么說!憑什么???”
她打累了,便靠在鄒小宇的懷里,他終于輕輕地抱住她:“別落到無家可歸?!碧招靡汇叮阒类u小宇定是知道了她的家庭情況。
的確,她從小嬌生慣養長大,被父親控制了一切,上學,工作,甚至戀愛,結婚。她不想做一個傀儡,于是央了學長來援藏。她不顧一切想留下來,想證明自己并非只能按照父親的安排生活下去。
上次去鎮上,她打電話回家,母親說父親進了醫院。
是要親情,還是要妥協,陶忻不知怎么選。
鄒小宇說:“想不通就睡一覺繼續想?!?/p>
那晚,他們就在尼洋河旁邊,擠在車里。月光很亮,空氣有點冷,陶忻搓了搓肩膀,鄒小宇馬上將毯子往她身上挪了挪。
陶忻深吸一口氣,像是下了某種決心,她說要留下來,她喜歡這里的一切。
鄒小宇與陶忻對視,似要刺穿她內心的偽裝:“西藏只能撫慰傷痛,并不能拯救。”
陶忻嚇了一跳,他那么不留情卻又精準地戳中她的面具:她只是在逃避父親。
陶忻最終還是回去了,20天。她在林芝只呆了這么久,卻有了讓她難以忘懷的存在。
是的,那就是鄒小宇。那晚,他們接了一個吻,和尼洋河一樣,有著清涼的味道。
陶忻并不解釋她為什么要那樣做,她想,等她回家處理好父親的事,她還會再來,她會驕傲地告訴鄒小宇,她拯救了與父親的關系。
果然,人是需要自救的。完成自我救贖的陶忻,是個可以與鄒小宇匹肩的姑娘了吧?她這么想著,覺得回程的速度好像也快了起來。
陶忻跟父親談了許久,他老了,最終還是放手,他所呵護的鳥雛,終于長硬了翅膀。他最后發話:只要她平安幸福就好。
可是最終,陶忻沒有留在林芝,她甚至再也不去西藏,好像那只是她一時的鬼迷心竅。
她談了男朋友,一晃眼,就是 5年。一天,陶忻在書房上網。突然看到一個關于援藏的故事,不,準確地說是事故,因為車翻了,司機昏迷不醒,而那輛車,陶忻眼熟得心臟都要跳出來。
果然是它,那輛鄒小宇開的皮卡,車身還有陶忻手癢畫的涂鴉。
那個原本該封印的名字,此刻石破天驚般沖到陶忻的嗓子眼,她抖著手翻看更多關于車禍的資料,一邊寬慰自己:都 5年了,車主說不定早換了人,后來終于在一個論壇里找到知情的義工,問及車禍,義工回答得飛快。
出事的是名老志愿者,叫鄒小宇,援藏 10年了,一直單身著,那輛皮卡本來該換了,但不為什么,鄒小宇不肯……
后來義工再發來什么,陶忻已經看不清,她模糊的視線里,現出鄒小宇冷漠實際卻很溫暖的臉。
鄒小宇的那篇報道上,貼著一張昏迷的他身旁放著一條手帕的照片,一條據說鄒小宇無論什么時候都帶在身邊的手帕,顏色已經淺淡,但陶忻一眼就認出來,那是當年,她用來替他包扎的那條手帕。
陶忻飛快在網上查詢訂去林芝的票,她想問問那條手帕是什么意思。
5年前,陶忻回去過林芝,在得到父親的許可后,只不過,她聽到一個關于鄒小宇的故事。
鄒小宇的家其實在很遠很遠的地方,他會來這兒,是因為他的女朋友。她身體不好,卻堅持來西藏,說要見見最美的南迦巴瓦峰。
從西藏回去后,她便死了。
自此,鄒小宇便游蕩在西藏,好像在陪伴她的靈魂。
他后來一直堅持種植苜蓿,盡管大家都知道,林芝的氣候并不適合它們生長,可是他女朋友曾經非常想看到林芝有大片的苜蓿。
那是她的愿望,鄒小宇竭力幫她完成。
聽到了這些,陶忻便沒有出現在鄒小宇面前。
她拯救不了他的愛情,那是已經死去,卻又永恒的存在。
此時,男友在客廳問陶忻:“周六叔叔生日,我們送什么好?”
陶忻拿著鼠標的手一頓,緩緩點了取消,是啊,這5年里,是男友陪著自己,她習慣了他,她的家人也習慣了他,他們會組建一個家庭,會快樂,會幸福。
她調整好情緒,回應男友:“明天我們一起去挑,只要是我們送的,我爸都喜歡?!?/p>
幸好,論壇貼出后續,鄒小宇已經脫離生命危險。
這樣就好。
只是陶忻不知道,鄒小宇后來堅持種苜蓿的目的是想送一枚四葉的給陶忻,那代表著新的希望。
然而,愛情一旦錯過,便是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