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竟恨了他 年

文◎月下客

別樣的報復

我從來不知道我竟然心里一直有個魔鬼，直到今年十一。好不容易放假，兒子卻要去各種特長班，我們無法回程，父母便從老家來北京看我，本打算住上七天，讓我帶著他們在北京逛逛，結果第四天，我們家就人仰馬翻鬧得不亦樂乎，父親就嚷嚷著說要回去。

起因是小峰，我六歲的兒子，他趁我不注意，為了好奇，抽空把一整盤黑漆漆的顏料倒進了魚缸里。我幾乎沒給他任何道歉的余地，震怒中拽過他，對著他的屁股就是一頓胖揍。父母疼孫子，在旁邊又勸又拉，我卻成了皮球，越拍越高火氣不減，直接把小峰鎖進了衛生間不讓他出來。

聽著小峰在里面嚎啕大哭，父親過來說情被我斬釘截鐵一口回絕；孩子哭了十多分鐘，父親又坐不住了，指著我的鼻子說：“有你這么教育孩子的嗎？”父親不說還好，這樣一說，我感覺身體里像被一撮遠古的火星子點燃了一樣，轟地炸了！我像獅子一樣嘶吼著：“我教育孩子，你們誰也別管！”

也許是我盛怒中的樣子過于猙獰，父親母親都沒有再說什么，任由我暴怒下去，各自嘆息著搖頭，似乎沒敢再大聲喘氣一樣，回到自己的屋里再也沒有出來。孩子的哭聲慢慢小了，屋子里鴉雀無聲。頭昏腦脹的我慢慢冷靜下來，壓住內心的惦念去衛生間放出孩子，路過臥室的時候，我發現母親坐在床上抹眼淚；而我的父親，一口接一口的抽著煙，云霧中的他，看不清表情，只能感覺到苦著一張臉。那一刻，不知道為什么，我心里突然升騰出一種報復的快感。

輪回是一種痛

在我的記憶里，父親這一生沒愛過什么人，除了我的兒子小峰。他會把一歲多的小峰扛在肩頭，即使被尿了一身也哈哈大笑；他會用笨拙的手把雞蛋皮剝好，把雞蛋捏在手里喂給小峰吃；他也會不顧國慶期間車多人擠，千里迢迢跑到北京來看看他的寶貝孫子。隔代親，果然親，我覺得只能這樣解釋。因為我太了解，他年輕時的脾氣，說臭得很都是最溫柔的詮釋，他從來沒有這樣打心眼兒里疼愛過我和哥哥。他的愛，曾經是我們可望不可即的遠方。

記憶里，他愛喝酒愛吃辣，喜歡對別人做的所有事情橫挑鼻子豎挑眼。我們小的時候，他挑剔母親，經常和母親吵架；我和哥哥長大后，就挑剔我們，嫌我們身子骨單薄，不能做農活，嫌我們沒有隔壁家孩子成績好，給他丟臉。總之我能想起來的就是，怎么做他都不滿意，總是莫名其妙地時刻準備迎接他的怒火。

有時候我正寫著作業，他從外面回來了，進門看一眼我的作業，二話不說就撕個粉碎，他說我字寫得不好看，再寫不好還重寫。我特別生氣，又無可奈何，因為他根本就不會寫字，他怎么知道我寫得不好看？

有時候我和哥哥在外面玩得晚了點，進門迎頭就被他一頓打。他有一根專門打人的木棍，平時就放在門口，不知道我們哪句話說錯了，他抄起棍子就打，打的時候不分腦袋屁股。我常常想，會不會哪天被父親失手一棍子打死。我小時候比較瘦弱，經常生病，但是我挺享受那些生病的時刻，因為每次只有生病時，父親才能閉上他那張刻薄挑剔的嘴，讓我過兩天清凈的好日子。

大部分時間，我都在恐懼和他的近距離接觸。那一次例外，卻是嫌棄。14歲時，有一次我和同學們在操場踢球，不小心扭傷了腳，父親接到班主任的電話后匆匆趕來，把我背到醫院去治療，那是父親唯一一次背我。我趴在他的背上，心里有種陌生感，感覺他不像是父親，而是一個路人。他身上散發出一股汗水的咸腥味，竟然讓我有一絲嫌棄。有個聲音在心里說：我的父親是個粗人；一個沒有文化的粗人；一個情緒隨時失控的粗人；一個只會對自己老婆孩子拳腳相加的粗人；一個只會借酒澆愁的粗人！本該珍貴的父子情深的一幕，就被我腦海里的這股嫌棄沖擊得蕩然無存。

于是，為了不讓自己成為一個像父親一樣的粗人，我發奮讀書，立志要考出那個小村子，到更大的城市去生活。

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對我而言不過是順理成章的事，但是父親卻大張旗鼓，破天荒地在家里擺了一桌宴席。席間他不停地和親友們介紹我：“程思亮，我兒子。九月份就要去北京上大學了。”

其實在父親眼里，他不知道去北京上大學有什么意義，更不懂什么人生的追求和夢想，他只是覺得我給老程家光宗耀祖了，僅此而已。而對我來說，上大學意味著與父親決裂，從今以后，我可以不被他打罵，不看他臉色，不受他掌控，而我也終于可以不走他的老路，不成為和他一樣的人。我是這樣想的，一直以為自己是這樣立志也是這樣努力的，但是，小峰在學校里發生了一件事，卻狠狠地打了我一記耳光。

有一天，老師在家長群里@我，讓我打個電話給她。她說我的兒子小峰今天跟她說，他的爸爸是一個暴君，只知道打人，平時說話也兇巴巴的。“他從來不和我玩，也從來不表揚我，他一點也不愛我！”

放下電話，我像被雷劈了一樣傻在原地。這孩子，他說的是我嗎？怎么在他的評判里，我竟然看到了那個我最不想看到的父親的樣子呢？我很害怕。一直以來，我覺得自己對孩子很用心、很關心，也一直非常重視對他的陪伴和教育，為什么在孩子眼里，我竟然是這樣一個形象？怎么可能？那一刻，我很慌張，我不敢相信我許多年來一直在拼命逃離，一直在努力和他斷了關系的形象會和我自己重合在一起。

晚上回到家，我什么都沒說。吃完晚飯后，小峰照例要按照我給他定的規矩練半個小時的鋼琴，我像個做了錯事的孩子一樣，不知道如何開啟和他的交談。在他身邊來來回回地踱著步子，我就是想問問他：你覺得爸爸愛你嗎？

半個小時過去了，我每天催著孩子練琴，卻還是第一次發現他已經彈得這么好了，我想湊上去說一聲：“彈得不錯！”但是時間一到，孩子立刻從琴凳上下來，看都沒看我一眼，逃一樣就跑到他媽媽那里去了。

我在原地怔了半分鐘，幾乎不經過大腦地突然吼道：“程小峰，你給我過來！琴彈完了，蓋子為什么不蓋上？”

就是這樣一次一次輪回，我和兒子漸行漸遠。很難想象，光是表揚孩子這件事，我練習了多久都沒練好，何況是說教。

有時候看他做作業很認真，有時候看他自己把衣服疊得整整齊齊，有時候看到他很禮貌地跟鄰居打招呼，我很想很想表揚他，但是“兒子，做得不錯！”這幾個字卻像網球那么大，堵在我的嘴里，無論如何也吐不出來。

我去咨詢了一個做心理咨詢師的朋友，她告訴我說：我的反應很正常，“因為你無法把你沒有的東西給別人。”

真實地看到自己的無助

所有的事情都是一張紙，心理學上叫“破冰”。其實這就是一個很簡單的道理：如果你身無分文，你就不可能給別人錢；如果你衣不蔽體，就不可能給別人衣服；如果你沒有得到過認可，就不知道如何去認可別人；如果你沒有得到過愛，你將不懂如何去愛。也許這就是為什么，我立志與父親決裂，卻還是不知不覺地走上了父親的老路，復制了他對我的教育模式：苛責、打罵、挑剔、批判，對孩子沒有耐心，不懂鼓勵，讓他感覺不到任何來自我——他的父親的溫暖和關愛。

想到這里，我一身冷汗，同時，我也發現，在我的心里從來都沒有原諒過父親。那個做心理咨詢的朋友對我說，如果我做不到與父親和解，這種記恨和怨念可能會影響我整整一生，尤其會深深地影響我和孩子之間的關系。

但是與父親敵對了那么多年，放下？寬恕？談何容易！

正在我手足無措的時候，母親從老家打來電話，照例是一些噓寒問暖報平安。然后，似乎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氣，母親對我說：“你爸他……想告訴你，以后，別打孩子了。”

“呵呵，笑話！我爸告訴我別打孩子了？他是不是忘了以前是怎么打我的？以前有沒有人告訴過他，別打孩子了？”我竟然不知道，我心里有這么多怨氣，竟然可以張口就和母親發泄。母親有些慌，也許是沒底氣，總之話說得有些語無倫次：“你小時候，你爸也很后悔，他常常在家里說，對不起你們兩兄弟……他沒讀過書，字也認不得幾個，不懂怎么管孩子，就曉得打……不是有句話說嗎，不打不成器……他怕你們兄弟倆長大以后沒出息，像他一樣，只曉得種一輩子地……他現在半夜爬起來，都會掉眼淚，說孩子打得多了，就越打越遠了，長大了也不和你親近……別再打孩子了，對孩子好一點兒吧……”

母親的話沒說完，電話這邊的我已經淚流滿面。我從來沒有想到，也從不敢這樣妄想，原來父親千里迢迢從老家趕到北京，除了看一看孫子，也是來看一看我。而我，四天的時間里，連幾句溫暖的話都沒有給過他。

回憶像一幕幕電影，忽然就把往事重現在眼前。我仿佛回到了 17歲那年，和父親吵架。因為一次月考失利，我下滑到了班里的后幾名，他喝得酩酊大醉，喝完了就指著我的鼻子破口大罵，我跳起來同他吵，吵到最后，我們都青筋暴起，尖叫著要斷絕父子關系，甚至讓對方去死。

如今回想起這一幕，我試著讓自己進入父親的身體，去體會他當時的感受，忽然發現，拋開這些咒罵的字眼，他內心最強烈的聲音竟然是：

“為什么我這么不會表達，為什么我總是傷害孩子？為什么我明明想表揚孩子，卻總是對他們挑三揀四？為什么我總是被誤解？我明明是愛他們的，為什么孩子們卻這么恨我？我如此孤單，如此無助，如此害怕……”

是的，就是這樣的，因為我也是一個父親，我就是這樣踟躇徘徊在兒子的門前無數次卻鼓不起說句話的勇氣；我就是這樣滿滿地希望和他相擁然后狠狠地把他推在千里之外。

那一瞬間，我忽然理解了父親，就像那天我站在彈鋼琴的孩子身后所感受到的無助和尷尬，想去靠近孩子，但遲遲無法邁出那一步，不也正是父親當年心里最真切的感受嗎？

我是愛我兒子的，父親也是愛我的。只是他不懂得如何去愛，也不知道該怎樣恰當地表達自己。為了掩飾這種無助和脆弱，他選擇了用最簡單粗暴的方式去教育孩子，哪怕承擔著讓孩子離自己越來越遠的風險，也要讓孩子出類拔萃，過上一種和他不一樣的人生，這已經是他當年，竭盡全力所能給我的最好的教育。

而我，卻用了32年的時間去和他對抗，收集各種蛛絲馬跡來證明他不愛我，用盡各種情緒糾葛來證明他是個失敗的父親。我用了 32年的時間去恨他，與他決裂，力爭在他的打壓下活得越發燦爛，來證明自己不像他形容的那樣不堪。我嘲笑他、蔑視他、諷刺他……然而我從沒發現，在自己心靈深處，最渴望的，其實只是父親的一個擁抱。

就像小時候，我想借助生病的機會，讓他對我關心一點，想借助自己的腳傷，趴在他背上。現在才深深懂得了這句話：世界上的愛和恨都是共生的，如果沒有深入骨血的愛，也便沒有刻骨銘心的恨。我排斥著父親，也認同著父親；我企圖推翻父親的模式，卻也不斷在復制著父親的模式；我愛著他，卻也恨著他；我恨著他，卻也成為了他。

因為深深地接受了父親對自己的不認可，我長久以來沒有自信，覺得自己的農村出身會被別人瞧不起、對別人無法信任、人際關系愈發緊張。擔心自己不被愛、認為自己不值得愛、甚至害怕兒子看不起自己。所以在家庭生活中，也緊緊地攥著自己的威嚴，不敢放權。

心靈一旦被打開，各種心態抽絲剝繭，逐漸暴露出根源。突然明白了自己種種的執拗、種種暴躁，都源于內心對愛的渴望和匱乏。原來寬恕不是學會了放下，而是學會了理解。理解對方的局限、理解對方的心態、理解對方曾經的竭盡全力和無能為力。對自己真正地接納，原來不是去敵對、去抗爭、去向誰證明什么，而是真實地看到自己的無助，承認自己不被愛的恐懼，明確地表達自己內心真正的渴求。

愛的表達其實也很簡單

一天晚上，從幼兒園接到孩子，我對他說：“小峰，老師今天在家長群里表揚你了。”

“表揚我什么？”

“表揚你……作業寫得特別工整。”“哦！”

“兒子，你真棒！”

他沒說什么，蹦蹦跳跳地拉起了我的手。這個小動作讓我心頭一熱，我不知道我的回應意味著什么，只是非常自然的，并且順勢緊緊地握住了他，那一刻，我也好像變成了 6歲的孩子，走著走著，也想和他一起跑起來。

我以為改變會是很漫長的事，要經過很多年的訓練，沒想到，真正的改變，從自己內心醒悟的那一刻開始就發生了。

我想……我想給父親打個電話，告訴他十一他來北京時，我給他買了一雙布鞋，忘了給他帶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