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玉環
(長春工程學院 外國語學院,長春 130012)
多麗絲·萊辛(Doris Lessing,1919~2013)是2007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作為南非英國殖民者的后代,萊辛在非洲[注]文中的“非洲”“南非”主要指“南部非洲”(southern Africa),即撒哈拉沙漠(the Sahara Desert)以南曾為英國所統治的地區,既包括現在的南非(South Africa),也包括現在的津巴布韋(Zambesia),后者在英國殖民統治時期被稱為“南羅德西亞”(Southern Rhodesia)。文中的“南非白人”指英裔南非白人殖民者。度過了青少年時期,“二戰”后回到英國,所以是流散作家。萊辛作品中塑造了很多南非白人殖民者形象,他們屬于“帝國流散者”(imperial diasporas),即“為殖民離開故國來到居住國的流散群體”。[1]這些南非白人的流散意識體現為對故國英格蘭這一“根的神話”的堅守、對居住國非洲的疏離。正因心懷這種流散意識,他們雖身在非洲,卻不忘理想化英國,固守英國生活模式,心懷回歸渴望。
老一代南非白人對故國英格蘭這一“根的神話”的堅守體現為對英國的理想化。從小到大,萊辛聽慣了父母“關于美好富足天堂的談論”。在父母眼中,英格蘭是完美的人間天國;相比之下,非洲丑陋貧瘠,不值一提。
在萊辛父母的記憶中,英格蘭是一座人間伊甸,綴滿“青青的野草、春日的鮮花、貓一般溫順的奶?!?。[2]62對于當時的南非白人來說,“溫順的奶牛”幾乎成為英格蘭的象征,與非洲眼神野蠻、犄角尖尖的奶牛相對,提醒他們英格蘭無可取代的家園地位。當時一位南非白人農場主特意花費巨資從蘇格蘭引入一頭純種牛犢。“這頭牛之所以貴重,是因為性情溫馴,溫和如羊羔。”[3]溫馴的英國奶牛象征著閑適、文明的英國生活畫卷,這是南非白人借助距離的妙筆所描繪的理想化的英國生活場景。
萊辛的父母對英國奶牛的理想化體現了他們對完美的英國生活的向往。萊辛的父親從小在英國跟農場主的孩子一起長大,一輩子就想當一名農場主。他無力在英國購買農場,所以來到非洲,想掙到錢后回英國買一座農場。對于萊辛的父親來說,溫馴的奶牛象征著他所夢想的英格蘭農場生活。萊辛的母親之所以懷念英格蘭溫順的奶牛,主要是因為這種奶牛象征著英格蘭生活的富足、優雅。在萊辛父母的記憶中,英國農場是一座閑適的莊園,奶牛在水草豐美的牧場上悠閑踱步。這一美好畫卷深深印入萊辛的腦海,她晚年回憶道,“我仿佛看到一群群奶牛徜徉在肥美的英國草叢和苜蓿叢中,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盵4]194
與完美的英國奶牛相對的是瘦弱野蠻的非洲奶牛。萊辛提到:“在非洲農場,我們的奶牛是六七頭瘦骨嶙峋的家伙。想要提供一家人食用的奶制品,這樣的奶牛得六七頭才夠。而在英國,一頭都綽綽有余?!盵4]194此外,與溫順的英國奶牛相比,非洲奶牛野蠻得可怕。萊辛在自傳中提及,“在非洲,我們的奶牛是牛角尖利、眼神野蠻的幸存者。要是走路時不小心碰到了,我會躲得遠遠的。”[4]194在小說《黃金之城埃爾多拉多》(“Eldorado”,2003)中,白人主婦瑪吉(Maggie)也為非洲“只有成群犄角尖尖、目露兇光的牛”[5]而感到遺憾。總之,非洲沒有足夠的牛奶,沒有友善的奶牛,這引發了南非白人無盡的感慨:“哎,要是在英國……”[4]194對英國生活的理想化體現了南非白人對故國英格蘭這一“根的神話”的堅守。
老一代南非白人對故國英格蘭這一“根的神話”的堅守還體現為固守英國生活模式。艾勒克·博埃默(Elleke Boehmer,1961-)指出,英國“一直非常起勁地在白人統治的世界里復制著自己的形象”。[6]在南非,白人正是如此。南非城市索爾茲伯里(Salisbury)實際上是歐洲城市在非洲大地上的復制品,“其給人的感受、風情和習俗無一不令人想起英國?!盵7]3
首先,當時南非白人努力在非洲復制類似英國的居住環境。有學者指出,“歐洲人不管到哪兒,都立刻開始改變當地住所的環境,其目的是把領地變成家鄉的樣子。”[8]南非白人正是如此。比如在小說《德威特夫婦來到峽谷山莊》(“The De Wets Come to Kloof Grange”,2003)中,在與世隔絕的非洲農場,在“被活埋在陌生土地上”的孤寂生活中,蓋爾夫人(Mrs Gale)的應對辦法是在非洲的紅土地上打造一座英式花園?;▓F錦簇的非洲灌木掩映的是“一片生機勃勃的英國草坪,一座金魚游曳、睡蓮盛開的水景園”。[9]在干旱的非洲高原,保持這樣一座英式花園是一種奢侈,因為從河里抽水上來很費錢。這座非洲高原上的英式花園體現了蓋爾夫人堅守英國生活模式的決心。
此外,南非白人還竭力保持在英國的飲食習慣。他們在南非打造了一塊英國飛地,將英國傳統飲食習慣保持下來。同其他南非白人家庭一樣,即使在30年代經濟蕭條、食品短缺的情況下,萊辛一家仍保持著“愛德華時代大吃大喝的風氣”,“仍屈從于每餐一百道菜的幻想?!盵4]236直到萊辛1982年回非洲探親時,南非白人仍保持著英國傳統飲食習慣。萊辛告訴弟弟英國已不再固守傳統的英國飲食習慣,而是“吃印度餐、中餐、比薩餅、意大利面食、還有美國漢堡包”[7]186,弟弟對此感到遺憾,將其視為文明的倒退。這種對英國生活模式的堅守體現了南非白人向往英國、疏離非洲的流散意識。
老一代南非白人對故國英格蘭這一“根的神話”的堅守也體現為對英國懷有回歸渴望。“‘回歸神話’(myth of return)并不專屬于猶太流散者。正像猶太流散者祈禱‘明年在耶路撒冷’一樣,其他流散者也是如此?!盵10]萊辛筆下的南非白人普遍對英國懷著歸鄉渴望,他們在非洲具有優越感,僅僅將其當做寄居之地。這種優越感可以追溯至古猶太流散者。正如有學者指出,古猶太流散者在居住國實際上體現出“一種強烈的優越感”,因為“與鄰居相比,他們是‘選民’”。[11]南非白人也體現出選民意識,認為歷史上“走失的以色列十支派”(Lost Tribe of Israel)實際上來到了英國,認為自己就是“英國以色列人”,“上帝選擇我們以大英帝國的名義去統治全世界。”[2]190正因將自己看作傳播上帝福音的選民,南非白人對英國懷著歸鄉渴望。
當時南非白人的寄居心態從他們居住的房子可以略見一斑。萊辛一家在南非山坡上的泥草房是作為臨時過渡房建造的,本打算用第一年的收成翻建新房。然而,20年后,他們住的仍然是這座泥草房,“仍然是臨時的”。之所以沒有翻建,一是因為收成不好,農場難以為繼,二是因為他們不打算在非洲扎根,始終期待著“明年回英格蘭”。所以,雖然這所房子破敗不堪,但他們并不為此感到羞恥,“為什么要為一個自己從不當作家的地方感到羞恥呢?”[12]與這種冷漠相對,是全家對英國的熱情。萊辛提到:“母親的繼母去世后,母親把那維多利亞式房屋里的家具保存起來,付錢存在那兒。年復一年,即使在沒錢買食品雜貨時也是這樣?!敝匀绱?,是因為考慮到“他們最后‘離開農場’來到英國時,最初可能沒地方住,但至少還有一屋家具”。[13]這體現了他們對英國的回歸渴望。
在當時的南非白人中,這種寄居心態非常普遍。比如在《高原牛兒的家》(“A Home for the Highland Cattle”,2003)中,剛來非洲的白人主婦瑪麗娜(Marina)注意到白人并沒有在非洲扎根,“沒有人真正生活在這兒?!卑兹酥鲖D龐德夫人(Mrs Pond)粉刷了房子的墻壁,修補了破損的東西,結果遭到其他白人的集體孤立。在南非白人看來,門把手之類的東西壞了一律不能修,因為“要是動手修理房子,就意味著一輩子都得待在這兒了”。[14]對南非房子的冷漠體現了他們對非洲的寄居者心態、對英國的回歸渴望。
總之,作為帝國流散者,萊辛筆下南非白人的流散意識體現為對故國英格蘭這一“根的神話”的堅守,也就是將非洲當作寄居之地,將英格蘭當作真正的家。正因心懷這種流散意識,他們傾向于理想化英國,在非洲固守英國生活模式,對英國懷著回歸渴望。實際上,南非白人對“根的神話”的堅守并不是特例,而是帝國流散者的普遍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