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 旭
(長春師范大學 文學院,吉林 長春 130032)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本是古來士大夫秉承儒家文化的人生理想和價值體現,然而在明萬歷以后,卻形成了“士夫無不談禪”[1]119的局面。許多士大夫甚至背離了“以道自任”的入世傳統,因不堪忍受污濁吏治而沖破名累,為官請辭,不屑仕進,又在佛禪和心學的雙重助力下,愈發關注本然之心,以心統攝性情,隨緣自適,任情而為,終在晚明文壇掀起了有活潑潑生命氣息的性情風潮。
禪宗五祖弘忍在向慧能傳授衣缽前曾為其說法。提及《金剛經》“應無所住而生其心”[2]36時,慧能言下大悟,對弘忍說:“何期自性,本自清凈;何期自性,本不生滅;何期自性,本無動搖;何期自性,能生萬法。”[2]134弘忍知其已悟本性,又對他講:“不識本心,學法無益。若識本心,見自本性,即名丈夫、天人師、佛?!盵2]134王陽明援佛入儒,引入禪宗心性論論斷己說,提出“心外無物”“心外無理”,他這樣解讀此心:“所謂汝心,亦不專是那一團血肉,若是那一團血肉,如今死的人那一團肉還在,緣何不能視聽言動?所謂汝心,卻是那能視聽言動的。這個便是性,便是天理……這心之本體,原只是個天理,原無非禮,這個便是汝之真己。這個真己是軀殼的主宰。若無真己,便無軀殼,真是有之即生,無之即死?!盵3]36又道:“夫吾之所謂真吾者,良知之謂也。”[3]250王陽明將“心”視為“真己”,將“真己”解讀為“良知”,而其“良知”與禪家不假外求的本來面目等同,即內在本有的真誠惻怛之心。基于此,在文學思想上,唐順之、徐渭倡導“本色”,羅汝芳主張“赤子之心”,李贄高呼“童心”,公安派鐘情“性靈”,實際上都是心學“真己”“真吾”的映現。
唐順之所謂“本色”是洗滌心源后的清凈本源之心,即原初之心性。為文即使文章文采斐然、承轉跌宕、技法高超,也無法替代本色精髓。徐渭強調為文本色必是釋放真我的結果。真我是文章成敗的關鍵,它無法靠外在把握,只能于本源心性中獲得。羅汝芳論述的赤子之心亦是不慮不學、本體自足的初心。李贄受羅汝芳赤子之心的啟發,提出童心說。童心即真心,是“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卻童心,便失卻真心;失卻真心,便失卻真人。”[4]172李贄認為只有保有童心,才能做真人,才能寫出天下之至文。公安派性靈說以禪宗心性為理論基礎,強調為文應是心的抒發,自心本有,自出胸臆。袁宏道贊其弟袁中道作詩“大都獨抒性靈,不拘格套,非從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筆。”[5]187袁宏道本人作詩亦是“信心而出,信口而談”[5]501,往往意會所至便隨章直書,以真性情的流淌為貴。
禪宗四祖道信在論及明凈心性時說:“亦不念佛,亦不捉心,亦不看心,亦不計心,亦不思維,亦不觀行,亦不散亂,直任運?!盵6]12六祖慧能談見性亦云:“見性之人,立亦得,不立亦得。去來自由,無滯無礙。應用隨作,應語隨答,普見化身,不離自性,即得自在神通,游戲三昧,是名見性?!盵2]258禪宗的明心見性在于回歸本原的自然心性,因自性本來具足,故應隨心而動,但莫使之造作、污染。任運時,自是“春來草自青”[7]351,如同“雙眉本來自橫,鼻孔本來自直”[7]1126。王陽明受佛學影響,提出的良知說指的也是本體之心,認為“知是心之本體,心自然會知……便是良知不假外求?!盵3]6王龍溪以“無念”為宗,強調樂是心之本體。顏山農“平時只是率性所行,純任自然,便謂之道。”[8]703晚明時,士人吸收佛禪及王學思想,信奉的不是看一切煩惱盡皆虛空而入悟境的如來禪,而是順從自然性情、應機悟入的祖師禪,是一種“大活動”之禪。在行為上,他們遵從自心,坦然地追求心體的“樂”與“適”,崇尚心靈的自由自在,將“觸類是道而任心”[9]175發揮到極致。
心之所安,適之所在。李贄為人務求其真,他作文時“胸中有如許無狀可怪之事,其喉間有如許欲吐而不敢吐之物,其口頭又時時有許多欲語而莫可所以告語之處,蓄極積久,勢不能遏。一旦見景生情,觸目興嘆;奪他人之酒杯,澆自己之壘塊;訴心中之不平,感數奇于千載?!盵4]169-170直瀉內心真情實性,發之成文,以吐胸臆,追求內心本真之適。
晚明文人中,袁宏道對自在的適世者最為推崇?!澳繕O世間之色,耳極世間之聲,身極世間之鮮,口極世間之譚”[5]205,做一個“自適之極”的適世者,是他最大的人生理想。袁宗道亦云:“口于味,四肢于安逸,性也”,認為愛享口腹之欲和身體之適均屬人的正常本性,并以此解讀陶淵明的出仕與辭官。袁宗道沒有將陶淵明視為符合道德禮教的高古孤潔之士,而是從自然人性的角度對他的行為進行解讀。陶淵明“一為州祭酒,再參建威軍,三令彭澤”,乃緣于其“口”。他不能因貪圖身的安逸而盎中不儲斗米,但終因“疏粗之骨,不堪拜起;慵惰之性,不慣簿書”而無法自在游走于官場。與其口體交累,不如“解印而歸,尚可執杖耘丘,持缽乞食,不至有性命之憂”[10]292-293,于是陶淵明選擇放棄仕途。他因口而折腰,因體而棄官,袁宗道贊他是見事透徹之人,對人性充分肯定和張揚。袁中道在《贈東奧李封公序》中說:“處窮處達,無往而不適,是之謂樂得其道”[11]609,也體現了對樂與適生活的渴望。
率真適意地生活,做無拘自在之人,是追求真我、彰顯人性獨立自由的體現。明中葉以后,士人們紛紛擺脫強加在身上的夢魘桎梏,對迫人的傳統禮教產生了強烈反抗。他們追求自由、平等,呼喚符合人性的理想生活,《西游記》中孫悟空形象的塑造即傳達出這種情感。孫悟空是絕對自由的化身,他被眾猴擁戴為王,過著“不伏麒麟轄,不伏鳳凰管,又不伏人間王位拘束”的自在生活。為掙脫一切束縛,他學了一身本領,向龍宮索得如意棒,去地府勾掉生死簿上猴類的名字,“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第三回),獲得了晚明文人夢寐以求的人生至境。他眼中不存半點權威敬畏,公然樹起了“齊天大圣”的旗幡,欲與玉帝平起平坐。受到天庭討伐后,他強勢反擊,直“打得九曜星閉門閉戶,四天王無影無蹤”(第七回)。他對前來救駕的如來佛祖說:“‘玉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唤趟岢鋈?,將天宮讓與我,便罷了;若還不讓,定要攪攘,永不清平!”(第七回)孫悟空的反抗不是為推翻現存政權和改變自身地位,而是一種從骨子里散發出來的對人的尊嚴和自由的肯定與倡導。
《大乘起信論》設“一心二門”之說。“二門”即心真如門和心生滅門,二者不一又不異,總攝一切法,體現了“不二”思維。這一切法自然包括“色法”,從而有“色空不二”的論斷,“煩惱即是菩提,無二分別”[2]272“明與無明,凡夫見二;智者了達,其性無二”[2]272皆從此處而來。故而了悟本心無所定法,“無門為法門”[12]375。又因“法身無窮,體無增減,能大能小,能方能圓,應物現形,如水中月”[12]2253,所以“一心二門”的思維模式既有可能導致復性論,亦可能導致率性主張。王陽明心學認為,“萬事萬物之理不外于吾心”[3]46,此“心”便包含人的情感因素。到王畿處與隨緣自任的禪學思想結合,發用為“若是真致良知,只宜虛心應物,使人人各得盡其情”[13]105-106,肯定了人之情。焦竑將性、情聯系在一起,“性之靜,非離情以為靜也,而不知性者常倚于情”[14]28,“不捐事以為空,事即空,不滅情以求性,情即性”[15]82。江右王門聶雙江亦云:“圣人以天地萬物為一體,疾痛疴癢皆切于身,一隨乎感應自然之機而順應之。其曰‘無情’,特言其所過者化,無所凝滯留礙云爾。若枯忍無情,斯逆矣,謂順應,可乎!”[8]379認為人應該順乎自然之情,不可與之相逆。王琦更進一步道:“人,情種也。人而無情,不至于人矣?!鼻槌蔀槿酥鶠槿说母凇T诜饘W及心學的牽引中,晚明士夫在思辨個體生命的體悟中觀照自心,從而引起對感性生命的重視。他們重性厚情,文壇性情之風隨之狂吹不斷。
晚明士人所厚之情并非單純的愛、惡、貪、嗔、癡等個人情感,情須是一往而深的真情、至情,與士夫崇尚本真、貴適是一脈相承的。情成為一種恒在的本體、生命的象征,讓人們不失自我、以更高深的心靈境界看待宇宙人生,坦誠自我情懷。徐渭說:“人生墮地,便為情使”[16]1296,屠隆云:“夫生者,情也。有生則有情,有情則有結”[17]1294,道出情是本體生命的價值體認。情之于文學,更是其核心源流。焦竑將情與性靈結合起來,認為“詩非他,人之性靈之所寄也。茍其感不至,則情不深;情不深,則無以驚心動魄,垂世而行遠?!盵15]155湯顯祖稱:“世總為情,情生詩歌”[18]1110;譚元春云:“夫作詩者,一情獨往,萬象俱開,口忽然吟,手忽然書。即手口原聽我,胸中之所流,手口不能測;即胸中原聽我,手口之所止,胸中不可強”[19]408;孟稱舜講:“蓋詞與詩、曲,體格雖異,而同本于作者之情。”[20]3他們都強調情即是真,有情之人方為真人,用情所寫之文才是真文學。湯顯祖高舉至情之旗,“因情成夢,因夢成戲”[18]1464?!赌档ねぁ分校披惸镆蚯槎c柳夢梅在夢中一見鐘情,一覺夢醒,求情而不得,于是麗娘相思成疾,終致芳魂幽逝,后又因可與柳生再續前緣而得以復生。杜麗娘因情而死,又由情而生,將情的力量發揮到極致。故而湯顯祖云:“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18]1153在湯顯祖“至情”的召喚下,晚明傳奇幾呈“十部傳奇九相思”的盛況,王玉峰《焚香記》、周朝俊《紅梅記》、吳炳《畫中人》、孟稱舜《嬌紅記》等都直言不諱地言情、寫情,崇尚至情。
馮夢龍更是提出“情教”說,認為四大皆空,惟情是真,將情視為萬物產生的源動力,其在《情史序》所撰的《情偈》云:“天地若無情,不生一切物。一切物無情,不能環相生。生生而不滅,由情不滅故。四大皆幻設,惟情不虛假。有情疏者親,無情親者疏。無情與有情,相去不可量。我欲立情教,教誨諸眾生。子有情于父,臣有情于君。推之種種相,俱作如是觀?!盵21]1情成為宇宙最高的存在,統攝一切世間萬物,于是情統三教、以情攝儒成為馮夢龍理所當然的認知。他認為,“六經皆以情教?!兑住纷鸱驄D,《詩》有關雎,《書》序嬪虞之文,《禮》謹聘奔之別,《春秋》于姬姜之際詳然言之,豈非以情始于男女!凡民之所必開者,圣人亦因而導之,俾勿作于涼,于是流注于君臣、父子、兄弟、朋友之間而汪然有余乎!”[21]3忠孝節義皆由情出,忠孝之人也必是有十分真情之人,情的地位在晚明達到巔峰狀態。
唐代禪師馬祖道一認為,“道不用修,但莫污染。何為污染?但有生死心、造作趨向,皆是污染。若欲直會其道,平常心是道。何謂平常心?無造作、無是非、無取舍、無斷常、無凡無圣。經云:‘非凡夫行,非圣賢行,是菩薩行?!蝗缃裥凶∽P,應機接物、盡是道?!盵12]2252提倡隨緣放曠、“平常心是道”的任運禪。此禪不執著于任何事物,一任本心,即《金剛經》中“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的禪法。“無所住而生其心之說,若善用之,即是情順萬事而無情。情順萬事而無情之說,若不善用,即流于猖狂自恣。”[22]26晚明士大夫禪學在商品經濟繁榮帶來享樂風尚的影響下,并沒有走向以“普度眾生”為弘愿的宗門禪學,而是淪降為以世俗化入世情懷為目的的禪學旨歸。因為無所執著,凡事順應自心,于是不自制,導致人們進入縱情的圈子,由此文壇上反映任情縱欲的作品比比皆是,蔚為大觀。
明人對本然之心的參悟,導致將欲望公開置于合理的地位。王畿曾說:“其行有不掩,雖是受病處,然其心事光明超脫,不作些子蓋藏回護,亦便是得力處?!盵23]4心成為人們行為的直接指揮棒,而無需受世俗禮教的桎梏。李贄坦言:“聲色之來,發于情性,由乎自然?!盵4]225他甚至認為只要出于性情,“成佛征圣,惟在明心,本心若明,雖一日受千金不為貪,一夜御十女不為淫”[24]125。晚明社會進入“人情以放蕩為快,世風以侈靡為高,雖逾制犯禁,不知忌也”[25]123的人欲橫流階段。袁宏道愿“貪榮競利,作世間酒色場中大快活人”[5]1225。袁中道更是花叢中的浪蕩子,“予少年時,煙霞粉黛,互戰而不相降。邇煙霞,則入煙霞;近粉黛,亦趨粉黛?!盵26]584他揮金如土,酒醉時長達數日不醒;呼朋結友,每到酒市熱鬧人聲仿若千百人,等他離去時,市肆頓時如落日般冷清。屠隆曾穿著官袍而狎妓,終日“朝出左掖,暮過隆中。醉蹋俠斜,回盼娼家,酒支千日,門有萬里”,放浪無邊。張岱在《自為墓志銘》中回憶自己的早年風習曰:“少為紈绔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27]157笙歌艷舞、錦衣美眷、珍饈百味、華燈廣廈,這些聲色追求成為晚明士人追求的風尚。朝野之上也競談房中術,一些方士因獻方藥而飛黃騰達,于是人們“漸不以縱談闈幃方藥之事為恥。風氣既變,并及文林,故自方士進用以來,方藥盛,妖心起,而小說亦多神魔之談,且每敘床笫之事也?!盵28]113在此情形下,《金瓶梅》《浪史》《繡榻野史》《龍陽逸史》《僧尼孽?!贰兑舜合阗|》《癡婆子傳》《春夢瑣言》等艷情小說有見于世。它們無不連篇累牘地鋪敘床幃之事,盡可能地追求新奇和刺激以嘩眾取寵,異性戀、同性戀、雙性戀、虐戀、物戀等不一而足,大量有關性愛淫濫的描寫令人不能卒讀,持志守節的烈婦受到嘲弄,大膽追求人欲得到肯定,并在金錢的刺激下愈發放縱。如西門慶言:“咱只消盡這家私廣為善事,就強奸了嫦娥,和奸了織女,拐了許飛瓊,盜了西王母的女兒,也不減我潑天富貴!”(《金瓶梅》第五十七回)這些書雖一再遭禁毀,但在當時流傳相當廣泛,可稱風流之事。
晚明是一個矛盾的時代:一方面,朝不慮夕的政治環境令人心驚膽戰、如履薄冰,節婦烈女人數亦以明代為最[29]132;另一方面,社會氛圍異常開放,人們關注自心,任性縱情,追求自由,張揚個性。這種矛盾是傳統禮教與個性解放思潮的博弈,是繁榮富庶的商品經濟與晚明佛教和心學為這個時代注入的新契機。士人徹底掙脫了“存天理,滅人欲”的思想桎梏,使得晚明文壇涌現出求真、貴適、厚情、縱欲為主旨的性情風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