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個人主義自由主義模式最大問題就是,它的道德推理模式從開端上就越過人類生活處境的一個根本向度,即脆弱與依賴,而養老問題恰恰是從這一處境中生發出來的
需要國家制定實質性社會政策來保障家庭養老,提供家庭養老的稅收優惠政策、社區支持系統等等
王玨
隨著我國社會老齡化形勢日益嚴峻,養老保障領域中的代際問題也愈加凸顯出來,代際公平與正義已經成為當前養老制度改革的一個重要的背景和推動因素。在代際公平的視角下,養老制度的本質,是一個在經濟上活躍與已不活躍的成員之間,如何分配資源的倫理和政治問題。
代際分配危機
具體而言,我國養老領域中的代際分配危機主要體現在兩個層面上。從宏觀層面上看,在人口老齡化加速行進、少子高齡化現象并存的條件下,工作的一代人需負擔的退休一代人的數量必然會越來越多,負擔的時間也越來越長,結果必定是代際之間負擔越來越不公平。如果無法有效平衡代際之間的負擔,現行養老保障制度總有一日會面臨收不抵支、無法為繼的局面。
微觀層面上的代際分配危機,表現為家庭內部的傳統反饋模式愈加失衡。早在上世紀80年代,著名社會家費孝通就指出,“養兒防老”是均衡社會成員世代間取予的中國傳統模式,并指出,中國家庭結構的“反饋”模式,不同于西方的“接力”模式。然而越來越多的社會學研究發現,傳統的反饋模式也面臨著嚴重的挑戰,市場化和理性經濟人的交換邏輯,侵蝕和扭曲了作為反饋模式基礎的反哺意識。
上述狀況表明,代際公平問題已經成為中國養老保障制度迫在眉睫的危機,在這一點上,中國學者與西方學者有著高度的共識,即代際公平應當成為現代養老福利制度的一個重要價值基礎。
西方學者解決代際公平的思路
從國外研究的歷史和現狀看,代際公平是近幾十年才興起的前沿研究領域。在發展早期,代際公平理論集中在生態環境和可持續發展的議題上,主要關注當代人與尚未出生的后代人之間,如何公平地分配各種社會和自然資源的收益和成本,以及分享發展的平等機會。但隨著近幾十年西方社會老齡化,人口結構的改變所帶來的撫養比的改變,使得作為代際契約的社會保障制度的持續性和互惠性都受到了挑戰,現在工作的一代,很可能無法期望在老年時得到他們現在所提供給老年人的給付水平,這就引發了同時存在的不同年齡組之間的代際公平與正義問題。
雖然問題的焦點有所改變,但主導討論的自由主義框架并無變化,養老領域中的代際公平問題,依然被表述為如何在世代(generation)之間維持公平契約的問題,并導向兩種代表性的解決路徑:一條是古典自由主義式的,主張“私有化”養老責任;另一條路徑則是堅持在代際之間確立羅爾斯式的契約論,試圖在自由主義的框架內,解決不同年齡群組之間公平比率問題。作為自由主義框架下的解決方案,雖有細節上的分歧,兩條路徑的共同點其實是非常明顯的,都是以個人主義為出發點,將家庭及家庭內關系(比如孝道)排除在道德考量之外;并且都主張將養老領域中的代際公平辯論僅僅局限于福利國家的公共分配制度領域,亦即,代際公平被看作主要是一種制度德性,而與親子關系上的具體德性無關。
美國生命倫理學家諾曼·丹尼爾斯的代表作《我是我的父母的照管者嗎:論老年人與青年人之間的正義》,可謂上述思路的典型代表。在書中,丹尼爾斯用審慎的生命周期賬戶(prudential lifetime account)重構羅爾斯的代際正義理論,以解決養老領域中的代際公平問題。他從如下一個基本事實開始他的理論構建:我們都將衰老。從生命周期的角度出發,不同年齡組之間的財富轉移,應當被理解為同一生命不同周期之間的轉移,即使分配表面上采取了代際轉移的形式。一個羅爾斯式的審慎思慮者必須會選擇這樣一些分配原則,這些原則將確保在整個生命周期內公平地分配社會基本善。并且,丹尼爾斯強調審慎生命周期賬戶僅僅適用于福利國家層次,即代際公平的達成完全不需要考慮孝道等家庭內正義的要求。
家庭內的代際公平
然而在中國研究者視野中,養老從來不是一個單純的社會保障問題,養老秩序達成與否,直接關聯人倫秩序的存廢。與西方同行相比,中國學者似乎同等關注,甚至更關注家庭內的代際公平。
不同的關注點背后,所反映的是對代際公平問題的不同理解框架。以丹尼爾斯為代表的西方學者,實質上遵循的是一種個人本位的代際平等模式,而中國學者在討論代際關系與代際公正問題時,往往帶有一種更重視家庭、重視代際互動與團結的視角。
比如中國著名社會家費孝通,就將均衡社會成員世代間取予的中國傳統模式概括為一種“反饋模式”,并將之與西方社會的“空巢家庭”或者說“接力型社會”作對比。用公式來表示的話,西方的公式是F1→F2→F3→Fn;中國的公式是F1←→F2←→F3←→Fn(F代表世代,→代表撫育,←代表贍養)。區別于西方,我們可以把這種帶有明顯東方文化,特別是儒家倫理色彩的思考模式,稱作是一種家庭本位的代際團結模式。
不難看出,兩種模式的分歧點在于,對家庭在代際關系與代際公平中角色和地位有不同理解。當前中國正面臨著改革養老保障制度以實現和諧、公平、可持續發展的歷史任務,如何理解兩種模式的分歧,將對中國養老改革道路的選擇產生深遠的影響。筆者認為,得益于對家庭在人類生命周期和倫理生活中基礎地位的深刻認識,家庭本位的代際團結模式具有明顯的理論和實踐優勢,應當成為中國養老制度改革的主導范式。
反饋模式:家庭是人的根本結構
具體而言,這些優勢主要凸顯在家庭本位代際團結模式的三個代表性主張上。第一個主張是孝道應當成為養老保障制度的價值基礎之一。自由主義者將孝道排除在代際公平的討論領域之外時,所秉持的最大理由就是,孝養的道德義務無法以理性的方式證成。父母對子女的道德責任,是由他們選擇成為父母這一行為所附加的,但子女沒有對等的行為(即子女并沒有自由選擇成為子女),因而子女并不欠父母任何東西,包括孝養。
這種論證的邏輯,實質上是將父母與子女之間的關系,還原為對等的原子式個體之間的關系,并抹殺了父母與子女的生命通過代際演替而深度聯結在一起這一生命的事實。與之相反,儒家對父母與子女之間關系的理解,已經預設了一個在時間中緣構的、相互依賴、相互關懷的共同體。家庭就是這樣一種共同體的最自然、最基礎的原型。父母與子女之間的道德義務,正基于在這一關懷共同體中關懷者角色的交互性,而非對等性。《論語》中的一段著名評論,“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懷。夫三年之喪,天下之通喪也;予也有三年之愛于其父母乎?!”可以看作是上述倫理思路的直觀展現。中國傳統的反饋模式F1←→F2←→F3正是上述邏輯的制度化落實,其中每一個Fn都是一個責任主體,通過交互責任實現代際之間的依賴和團結。
實際上,代際公平問題的提出已經以下述事實為基礎:即,人的存在根底上是相互依賴、休戚與共的;就基于孝道的代際團結模式可以更充分地回應這一生命最基本的事實而言,它比褊狹的個人主義自由主義模式具有更大的合理性。
代際團結與老年的意義
代際團結模式的第二點代表性主張是,家庭是我們理解老年的意義、理解世代的定義,理解世代關系構成的一個不可或缺的語境。
通過與自由主義模式的對比,我們可以更清楚地看到為什么家庭在代際公平討論中如此重要。丹尼爾斯契約論模式的一個前提是生命周期賬戶應當可以不偏不倚地對待生命的每一個階段,因為只有如此,才有可能制定出所有人都一致同意的分配方案。然而不偏不倚地對待生命每一個階段的前提,是能夠將生命諸階段理解為一個整體。而為了把生命諸階段融為一體,我們所需要的不僅僅是所謂的想象力,更重要的是共同的詞匯和實踐以把握生命歷程作為總體的意義。對后一個任務而言,顯然家庭是最重要的語境之一,只有參照它,個體的生命歷程才能獲得完整的意義,也才能具有公共可理解性。
儒家反饋模式的一個理論優勢就在于,它將主體的年齡變化與他在一個給予與接受的共同體中倫理地位的變化聯系在一起,而形成統一的敘事;只有通過嵌入這種敘事的結構中,人生才能獲得完整的意義,代際關系也才能獲得堅實的基礎。費孝通先生對西方“接力型社會”的一個批評就是:在這樣一個社會里,人心總是無法得到最終的安頓,因為這個社會沒有在它的整體結構中為人生的老年階段留下位置。正是這樣一些關切,促使他提出反饋模式作為均衡社會成員世代間取予的中國傳統模式,以對抗西方接力模式。
對照反饋模式,我們不難看出,個人主義自由主義模式最大問題就是,它的道德推理模式從開端上就越過人類生活處境的一個根本向度,即脆弱與依賴,而養老問題恰恰是從這一處境中生發出來的。處于探討核心中的個體,本應當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曾經的孩子,如果活得足夠長的話,也必將成為年長者和體弱者;人生的整個歷程都包裹在交互照料網絡之中,年齡的變化必將表現在交互網絡中照料與被照料者角色的變換中。如果抽離于這樣的交互網絡,用原子式個體代替在家庭關系中的人,結果必然導致代際公平辯論流于抽象、蒼白,而不足以指導實踐。
始于家庭:不僅是代際公平的起點
由以上批評,我們可以引出代際團結模式的第三點主張,即對代際公平的探討應該“始于家庭”。“始于家庭”口號的第一重含義是要求突破自由主義正義論對私人領域和公共領域的嚴格區分。自由主義者認為,正義理論僅僅與國家公共生活相關,但養老等與人的生老病死密切相關的議題,恰恰暴露了這種視野的狹隘,因為在這些問題域中我們必須對私人領域和公共領域作一個整全的思考,才能實現正義的實質要求。
如美國著名倫理學家麥金泰爾指出的,當自由主義正義理論以抽象的社會而非家庭或學校為背景時,它忽略了兩個重要的私人領域因素:首先是,家庭成員的需要;其次是,每個人為家庭的共同事業所做的貢獻以及隨之應得的利益。兩者都為分配利益提供根據。一旦我們將上述兩點納入視野中,我們就會發現,代際之間公平分配的原則不應當僅僅是個人的權利(right)與應得(entitlement),或者說最重要的因素不是權利與應得,而是我們相互交織的生命與責任,如反饋模式所展示的。因而,定義養老領域中“代際公平”的最佳語境并非個體自身,而是個體衰老和世代更替過程中的一些共享的期待和義務,并且后者會隨不同社會文化與倫理而有所不同。
由此出發,“始于家庭”的第二重要求就是,公平的代際關系和代際秩序,應當實現在一個以家庭為中心和基礎的正義社會結構,并從其置身的文化倫理傳統中得到支撐。對中國人而言,無疑儒家思想是最重要的倫理支持資源。儒家理想中的正義社會,正是以家庭、家族為本位的。在傳統社會中,家庭兼具生活單位和生產單位的角色,同時也是社會倫理秩序的起點和培養個人德性的最適當的場所,所謂“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雖然現代化進程分離了家庭所承擔的生產功能,但是這并不改變家庭始終是社會生活中一個重要分配領域的事實。家庭有屬于自己的正義原則,并將影響力持續延伸到其他領域之中。
對儒家而言,這一點尤其重要。在儒家看來,一個正義社會的秩序應該以始于家庭的仁愛關系為基礎,并向外推擴至整個社會,最終實現對所有人的全面關懷。具體到代際之間的正義關系,儒家會認為照料老人首先是家庭的責任,并且家庭是否勝任這份責任也是衡量社會是否正義的一個重要標準。
政府有責任幫助家庭積累適度的物質資源、人力資源與社會資源去完成照料老人的責任,這被看作是一個正義社會的首要任務。儒家在分配正義上導向家庭的傾向最清楚地表現在《孟子》的這段話中:“是故明君制民之產,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飽,兇年免于死亡。然后驅而之善。”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儒家的反饋模式事實上支持了家庭內部服務和資源的雙向流動,不僅僅是成年子女對老年父母的供養,父母所擁有的資源,包括他們從社會養老保障系統獲得的資源,也會以迂回的方式回流到子女及后代。在儒家傳統中家庭通常被看作是休戚與共、痛疾相救的親密共同體,所謂骨肉之親。
從這種傳統的代際關系中衍生出一種可以稱之為“責任倫理”的機制。不僅子代對父代負有孝敬、贍養的義務,而且老年人到了需要幫助的時候,出于盡量減輕子代負擔的責任感,他們也會通過降低生活標準,減少需求等途徑,達到減輕家庭的養老負擔的目的。這種雙向的交流,可以幫助減輕國家福利制度內部的代際不公的壓力。相關的社會學研究已經表明,家庭養老的存在使得不同代際的利益沖突有了在微觀層次上溝通和調和的可能性,即家庭可以作為福利制度的緩沖帶和減壓閥。相反,如果片面依賴國家福利制度,而一味削弱家庭的自主、自治結構,我們就有可能在將來陷入巨大的制度風險之中。
結語
綜上所述,將家庭帶入到代際公平辯論的中心,為中國養老保障制度改革開辟了一條不同于西方的道路,既有著不同于西方的倫理視野、道德承諾,也有著不同于西方的制度資源和改革愿景。
在政策層面上,本文所探討的家庭本位的代際公平理念,支持構建一種以家庭養老為中心、國家福利制度為主導、社區服務為依托的養老保障體系。這也與政府在養老問題上的基本國策相一致。《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加強老齡工作的決定》已經提出,今后一個時期中國老齡事業發展的目標是:建立以家庭養老為基礎、社區服務為依托、社會養老為補充的養老機制。
合理建構的家庭養老模式不僅可以延續中國傳統,而且可以有效溝通養老制度的宏觀與微觀層面,緩和代際之間的利益沖突,起到減壓閥的作用。雖然在當代變化的社會條件下孝道面臨著嚴峻的挑戰,但這并不意味家庭養老已經過時了,而只是意味著家庭養老需要社會力量的更多支持。例如需要國家制定實質性社會政策來保障家庭養老,提供家庭養老的稅收優惠政策、社區支持系統等等,也包括通過教育樹立敬老、愛老的社會風尚。
總之,實現養老領域中的代際公平是一項長期的系統工程,這需要我們在養老保障制度的頂層設計中,就充分考慮到代際團結與沖突的辯證因素,在最理想的狀態下,國家應當是家庭責任的安全網和支持體系,而家庭則充任國家福利制度的減壓閥和調節機制。
(作者為西安電子科技大學哲學系副教授,小標題為編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