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兆文
震撼來自于對比,對比往往又與匱乏有關,或者震撼本身就是一種反省,正如慣常生活在都市的人對草原充滿了浪漫的想象,九寨溝的原居民不遠萬里到大上海窺探都市生活的秘密。盛夏之際,冰川成了一種文化想象,而一次嘉峪關之行竟然使這個想象變為了現實。經過精心準備,我們向著心儀已久的七一冰川進發。經過兩小時的翻山越嶺,越野車載著我們進入祁連山的腹地,初始有遍野的牛羊,悠閑的牧人在肥美的草坡上佇立,后來飛鳥的聲音漸漸喑啞下來,偶見的青松被低矮的小草所代替。
剛開始的路是路工鏟鑄出來的,后來路途越加艱險,亂石成了路的標志,小草逐漸隱去,夏天的綠意越來越少,苔蘚類植物越來越多。再后來,苔蘚都看不到了,泥土也消失了,很難分辨哪里是路,哪里是荒野,只剩下愈見崢嶸的亂石,冰河在峽谷中發出越來越激越的聲響。
在生命與非生命區域的交界處,只能看到銹跡斑斑的巖石,那是苔蘚類植物企圖延伸自己生命的最后努力,探險者從20多人的龐大隊伍只剩下區區五個人了。探險是什么?在這個少有生命光頤的地方,越來越多的探險者紛沓而來,又是為了什么?爭冰川的自然美景作為理由站不住腳,顯然危險在此地也變成了人們的審美對象,人只有在危險中觸摸到自己的邊界,并享受一種孤兀的高峰體驗,那是自我超越的努力。當生命消失之后,視野中只剩下孤獨的雪峰和各種造型奇異、情性率真的巖石,路已經完仝消失了,只能憑著自己的眼睛在石峰上前行,偶爾會看到一塊塊大石上有提醒的標志,直到后來標志也消失了。此時,其他四人幾乎每隔50米就要停下來歇腳。起初,我還能一直如影隨形,后來,實在按捺不住冰川的誘惑,便拋下他們獨自前行了。
隔著一條峽谷,冰川懸立在面前,它宛如一位睡美人,斜躺在巨大的山峰上,它的衣襟在盛夏的陽光中化為驚濤拍岸的溪流,成為生命之源,它的波瀾、它的起伏、它的秀麗與雄渾都率真地一覽無余。但我并未停下腳步。跨過觸目可及的距離,這段路程被說成是最艱險、最巨大考驗的最后300米,我的體力越來越好,順著石峰的脊梁繼續前進,也不再擔心隨時滾落的亂石會將我頃刻問淹沒。此時,朋友們尚在遠處,沒有人提醒我在缺氧的高原上不可以劇烈活動,我一陣小跑,和冰川并排上行。我不能滿足于和冰川的對望,我要和它親密接觸。
亂石下面可以聽到消融的冰水發出嘩嘩的聲響,循聲而上,一條清流順石而下,手伸到水中,一下子又縮回來,這清冽的冰水刺骨般寒冷。撿了幾塊細綠的石子,突然看到青石上放著數量不菲的食物,莫非是誰為疲憊的行人準備的營養餐?是哪一位有心人這么細心?心中微微濺起一陣漣漪,向上登攀的信心大增。個把鐘頭后,借著望遠鏡,我看到幾位伙伴到達了冰川腳下,他們把體力和意志發揮到了冰川的高度。而我站在一個石梁上,終于鼓起勇氣斜穿峽谷,踩著刀刺般的石頭,來到了濕漉漉的冰川腹地。這里除了幾位全副武裝的科考隊員之外,大地白茫茫一片,真干凈。
冰川,真正的冰川,袒露在我的腳下,它把驕陽化為慘白,化為一望無際的白,如萬頃碧波,近與天連。這里出奇地安靜,無景而大美獨存。這就是我在都市的盛夏中千思萬想的冰川,我不知道此時的審美體驗來自于何方,是對自身小小的超越還是遠離伙伴的虛榮,抑或真的攝取了一種奇異的大美。這里沒有飛鳥的喧囂,也無小草的撒嬌,更無現代都市忙碌的步履,這里的一切安靜潔白、了無聲息,但這冰川在和陽光的對話中化為奔騰的河流,養育著山腳下的生命。這里的陽光結實奔放,曬得人全身發燙,腳下卻又是刺骨的冰寒,冰與火的兩重天地用我的身體得到了連接,而我也感觸到了一種生成與消失、痛苦與痛快。
踩著冰水相問的冰原,來到科考隊伍中間,他們身穿防寒服,腳下是結實過膝的長筒雨鞋,防紫外線的墨鏡護佑著他們的眼睛。愉快地聊了幾句,得知他們是在此采集數據,借此來分析全球的氣候變化,幾位博士竟是我的校友,他們對我的到來嘖嘖稱奇。唯一尷尬的是我腳下那一雙不合時宜的露腳涼鞋,消融的冰川讓我的雙腳幾乎失去知覺。相較于他們,我只是一個匆忙的行人,只能在冰川上逗留片刻,腳底的感覺告訴我,徒步走完冰川的愿望是不可能實現了,那樣的話,我回去就必須截肢了。我在他們的揮手中迅速離開,竟然有一種依依惜別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