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博昊
(北京師范大學珠海分校 文學院,廣東 珠海 519087)
黃庭堅(1045-1105)一生仕途起伏。宋英宗治平四年(1067),23歲的他考中進士,得授官職,先后擔任縣尉、國子監教授、吉州太和縣等職。元豐八年(1085),宋神宗去世,哲宗即位,太皇太后高氏垂簾聽政。元祐更化,反變法之人陸續被啟用,政局發生重大轉變,黃庭堅隨之迎來仕途的輝煌。元祐元年(1086),其以秘書省教書郎召入館閣,參與校定《資治通鑒》。后任《神宗實錄》檢討官,加集賢校理,升起居舍人、秘書丞、兼國史編修官。雖然此時黨派紛爭仍十分激烈,但黃庭堅始終保持淡薄超脫的心態。紹圣元年(1094),哲宗親政,新黨得勢,黃庭堅遭貶四川涪州別駕,先后被安置在黔州、戎州。徽宗即位,其又被任命為舒州知州、吏部員外郎,均未到任。崇寧元年(1102)六月知安徽太平州,九日而罷,流寓荊州、鄂州一帶。崇寧二年(1103),以“幸災謗國”罪名被除名,流放廣西宜州編管。崇寧四年(1105)九月三十日死于貶所,終年61歲。
紹圣元年(1094)后,黃庭堅屢遭謫遷,歷經人生種種坎坷,卻始終風流自適。哲宗、徽宗時期數量頗多的重陽簪菊詞,展示出山谷傲岸的品格與達觀的心態。
紹圣三年(1096)重九,黃庭堅作《清平樂·示知命》:“乍晴秋好。黃菊欹烏帽。不見清談人絕倒。更憶添丁小小。 蜀娘漫點花酥。酒槽空滴真珠。兄弟四人別住,他年同插茱萸。”[1]186
“知命”,即黃庭堅之弟黃叔達。紹圣二年(1095),山谷被貶黔州。此年秋,“其弟知命自蕪湖登舟,攜一妾,一子,及山谷之子相,并其所生母俱來。知命中道生一女,又與其從兄嗣直會于夔州”;三年(1096)“五月六日,抵黔南”[2]23。叔達攜家及庭堅子歷盡坎坷,從蕪湖至黔南與庭堅會面。此年重九,庭堅當與知命一起度過,詞中“乍晴秋好”“蜀娘點酥”“酒槽滴真珠”等表達,展示出其逆境中卻適然之心情。
元符元年(1098),黃庭堅被朝廷以“回避親嫌”之名由黔州遷至戎州,在戎州城南租寓所一間,名曰“任運堂”。其《任運堂銘》曰:“或見僦居之小堂名任運,恐好事者或以借口。余曰:騰騰和尚歌云:‘今日任運騰騰,明日騰騰任運。’堂蓋取諸此。余已身如槁木,心如死灰,但不除須發、一無能老比丘,尚不可邪?”《全宋文》卷二三一五載其《書韓愈送孟郊序贈張大同》談到此時生活之況:“寓舍在城南屠兒村側,蓬藋拄宇,鼪鼯同徑,然頗為諸少年以文章翰墨見強,尚有中州時舉子習氣未除耳。至于風日晴暖,策杖扶蹇蹶,雍容林丘之下,清江白石之間,老子于諸公亦有一日之長。”[3]327黃庭堅生活艱苦,但頗為地方文人仰慕,青年學子亦向之求教。黃庭堅雖擔心自身獲罪連累近己諸人,卻仍愿結交朋友、獎掖后進,頗有江西豪士之風。其時,黃庭堅創作了多篇和黃叔達的簪菊之作。
元符二年(1099)重陽節前后,黃庭堅作《南鄉子·今年重九,知命已向成都,感之,次韻》:“招喚欲千回。暫得尊前笑口開。萬水千山還么去,悠哉。酒面黃花欲醉誰。 顧影又徘徊。立到斜風細雨吹。見我未衰容易去,還來。不道年年即漸衰。”[1]128展示出萬水千山若等閑的襟懷。黃庭堅另有一首《南鄉子》仍次黃叔達韻:“未報賈船回。三徑荒鋤菊臥開。想得鄰船霜笛罷,沾衣。不為涪翁更為誰。 風力裊萸枝。酒面紅鱗愜細吹。莫笑插花和事老,摧頹。卻向人間耐盛衰。”[1]129同樣表現出三徑就荒、松菊猶存的氣韻。
元符二年(199),黃庭堅又作《謁金門·戲贈知命》:“山又水。行盡吳頭楚尾。兄弟燈前家萬里。相看如夢寐。 君似成蹊桃李。入我草堂松桂。莫厭歲寒無氣味。余生今已矣。”[1]192離家萬里,浮生若夢,縱然“余生今已矣”,“君”卻如成蹊之桃李,“我”仍具松桂之骨力。詞中縱有韶華逝去的悵惘,亦有一種“樂夫天命復奚疑”的達觀。此年知命從黔南歸江南,卒于荊州途中。《山谷題跋》卷六《題知命弟書后》言知命乃“江西豪士也……作小詩樂府,清麗可愛,讀書不多,亦會古人意。年不能五十,遂以蓋棺”[4]56。委實令人嘆息!
黃庭堅贈弟的簪菊詞不僅傳達出兄弟間的濃情,更展示出山谷淡薄曠達的風度。此種氣宇在山谷其他簪菊詞作中亦有呈現,集中體現于詞內所用典故中。
紹圣四年(1097)重陽,黃庭堅謫居黔州。地方官吏仰其文名與品節,對之照拂有加。新為黔守的高左藏邀其參加重陽聚會,黃庭堅次高韻,作《定風波》:“自斷此生休問天。白頭波上泛孤船。老去文章無氣味。惟悴。不堪驅使菊花前。 聞道使君攜將吏。高會。參軍吹帽晚風顛。千騎插花秋色暮。歸去。翠娥扶入醉時肩。”[1]87詞中使用“龍山落帽”之典,傳達出一種風吹浪打皆似閑庭信步的心態。《晉書》載,孟嘉曾為桓溫參軍,頗為溫看重。重九之日,桓溫龍山宴集,眾僚佐皆至,有風吹落孟嘉之帽,嘉卻未察覺。溫令左右之人勿言此事以觀嘉之舉止。“嘉良久如廁,溫令取還之,命孫盛作文嘲嘉,著嘉坐處。嘉還見,即答之,其文甚美,四坐嗟嘆”[5]2580。孟嘉之舉展示出處亂不驚的恢弘氣度。桓溫席上的“僚佐畢集”與山谷詞中的“使君高會”皆是賓朋滿座,“千騎插花”的風流瀟灑亦是“龍山落帽”風儀之延續。詞中傳達出黃庭堅翠娥扶肩的風流與追慕古人的曠達。黃庭堅欽仰孟嘉的儒雅倜儻,甚喜“龍山落帽”之典。元符二年(1099),山谷所作《鷓鴣天》仍用此典:“寒雁初來秋影寒。霜林風過葉聲干。龍山落帽千年事,我對西風猶整冠。 蘭委佩,菊堪餐。人情時事半悲歡。但將酩酊酬佳節,更把茱萸仔細看。”[1]140佩蘭餐菊,對風整冠,此等高潔與灑脫確似孟嘉之氣度翩翩。
紹圣四年(1097)重陽,山谷在黔南,處摩圍之下,作《定風波》:“萬里黔中一漏天。屋居終日似乘船。及至重陽天也霽。催醉。鬼門關外蜀江前。 莫笑老翁猶氣岸。君看。幾人黃菊上華顛。戲馬臺南追兩謝。馳射。風流猶拍古人肩。”[1]87詞中使用“臺南戲馬”的典故。戲馬臺,乃項羽定都彭城后為觀將士馳馬操練所筑。唐李善注《昭明文選》引蕭子顯《齊書》曰:“宋武帝為宋公,在彭城,九月九日,出項羽戲馬臺射,其后相承,以為舊準。”東晉安帝義熙年間尚書令孔靖歸隱之時,劉裕曾于重陽節在戲馬臺為之設宴餞行,群僚賦詩唱和。謝瞻和謝靈運各作一首《九日從宋公戲馬臺集送孔令》,傳達贊美與惜別之意。山谷詞中的“戲馬臺南追兩謝”“風流猶拍古人肩”,展示出其笑對逆境的軒昂氣宇。
崇寧二年(1103),蔡京等人加大對舊黨中人的打壓力度,不僅下詔銷毀黃庭堅文集,還將其名刻于“元祐奸黨碑”。其后黃庭堅被遣送宜州,但其在宜州為官府傾軋,不得住城中、不可租民宅、不許住寺院,只能棲身于破舊廢棄的戍樓中。崇寧四年(1105),黃在宜州作《南鄉子·重陽日宜州城樓宴集即席作》:“諸將說封侯。短笛長歌獨倚樓。萬事盡隨風雨去,休休。戲馬臺南金絡頭。 催酒莫遲留。酒味今秋似去秋。花向老人頭上笑,羞羞。白發簪花不解愁。”[1]132詞中再用“臺南戲馬”之典。作此詞時,黃庭堅即將走到人生盡頭,然風流氣骨猶在。佚名《道山清話》言:“山谷之在宜也,其年乙酉,即崇寧四年也。重九日,登郡城之樓,聽邊人相語:‘今歲當鏖戰取封侯。’因作小詞云:‘諸將說封侯(略)。’倚欄高歌,若不能堪者。是月三十日,果不起。范寥自言親見之。”“萬事盡隨風雨去,休休”,傳達著山谷看透人生后的平靜與豁達。
黃庭堅另有《清平樂》言:“休推小戶。看即風光暮。萸粉菊英浮碗醑。報答風光有處。 幾回笑口能開。少年不肯重來。借問牛山戲馬,今為誰姓池臺。”[1]184《晏子春秋》記景公游于牛山,北臨其國城而流涕曰:“若何滂滂去此而死乎?”《韓詩外傳》載:“齊景公游于牛山之上,而北望齊,曰:‘美哉國乎!郁郁泰山!使古而無死者,則寡人將去此而何之!’俯而泣沾襟。”牛山因景公之涕泣而充滿感傷色彩,山谷此詞卻以戲馬牛山之風流,一掃沉郁之氣,疏闊之心胸在字里行間得以顯現。
黃庭堅作簪菊詞與宋人的喜好有關。宋人愛簪花,其動因既有朝廷的提倡,亦有民間的追隨。《宋史》載,“酒五行,預宴官并興,就次賜花有差,少頃,戴花畢,與宴官詣望閥位立,謝花,再拜訖”[6]2695。歐陽修《洛陽牡丹記》言:“洛陽之俗,大抵好花。春初,城中無貴賤,皆插花,雖負擔者亦然”。邵伯溫《邵氏聞見錄》卷十七《簪花》亦記,洛中人“抵暮游花市,以筠籠賣花,雖貧者亦戴花飲酒相樂”[7]186。
宋人簪花種類繁多,因而有諸多與簪花有關的詩作傳世。如王禹偁《杏花》:“爭戴滿頭紅爛漫,至今猶雜桂枝香”;蘇軾《李鈐轄坐上分題戴花》:“綠珠吹笛何時見,欲把斜紅插皂羅”;楊萬里“牡丹芍藥薔薇朵,都向千官帽上開”。而黃庭堅對菊情有獨鐘,如《鷓鴣天》:“節去蜂愁蝶不知。曉庭環繞折殘枝。自然今日人心別,未必秋香一夜衰。 無閑事,即芳期。菊花須插滿頭歸。宜將酩酊酬佳節,不用登臨送落暉”[1]146;《清平樂》:“舞鬟娟好。白發黃花帽。醉任旁觀嘲潦倒。扶老偏宜年小。 舞回臉玉胸酥。纏頭一斛明珠。日日梁州薄媚,年年金菊茱萸”[1]185。
《藝文類聚》言菊有五美:“圓花高懸,準天極也;純黃不雜,后土色也;早植晚登,君子德也;冒霜吐穎,象勁直也;流中輕體,神仙食也。”菊花傲冷,獨有芳菲,自古即為文人墨客所鐘愛。《離騷》云:“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魏文帝曹丕《與鐘繇九日送菊書》言:“群木百草無有射地而生。惟芳菊紛然獨榮,非夫含乾坤之純和,體芬芳之淑氣,孰能如此”[8]269;鐘會《菊花賦》曰:“何秋菊之可奇兮,獨華茂乎凝霜。挺葳蕤于蒼春兮,表壯觀乎金商”[9]635;陶淵明《九日閑居·并序》更言:“余閑居,愛重九之名。秋菊盈園,而持醪靡由,空服其華,寄懷于言。”菊之氣度風骨與身處冷境卻從容自若的黃庭堅相合,當是山谷喜菊的重要原因。所以無論是“黃菊滿東籬。與客攜壺上翠微”“濁酒黃花,畫檐十日無秋燕”,還是“黃花當戶。已覺秋容暮”“萸粉菊英浮碗醑。報答風光有處”,皆展示出山谷傲岸之氣骨與自適之心境。
逆境中的黃庭堅喜追憶少年時光,但非惆悵與傷感,而是豁達與豪爽。故沈際飛《草堂詩余》言:“山谷‘白發簪花不解愁’……,自嘆自樂,善于處老。”作于元符二年(1099)重陽的《鷓鴣天·坐中有眉山隱客史應之和前韻,即席答之》言:“黃菊枝頭破曉寒,人生莫放酒杯干。風前橫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著冠。 身健在,且加餐。舞裙歌板盡清歡。黃花白發相牽挽,付與時人冷眼看。”[1]142黃蘇《蓼園詞選》評:“曰‘破寒’,更寫得菊精神出。曰‘斜吹雨’、‘倒著冠’,則有傲傲不平氣在。末二句,尤有牢騷。然自清迥獨出,骨力不凡。”[10]36此一評價切中肯綮,縱然風流的年少時光已逝,縱然生活中有種種磨難,但黃庭堅依然熱愛生活,依然追求美好的事物,俊逸灑脫,氣定神閑。數量頗多的重陽簪菊詞,即是此種心境之展現。
[1]馬興榮,祝振玉.山谷詞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2]黃庭堅.山谷詩集注·目錄(年譜附)[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3]曾棗莊,劉琳.全宋文[M].成都:巴蜀書社,1994.
[4]黃庭堅.山谷題跋[M].北京:中華書局,1985.
[5]房玄齡,等.晉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
[6]脫脫,等.宋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2.
[7]邵伯溫.邵氏聞見錄[M].北京:中華書局,1983.
[8]魏宏燦.曹丕集校注[M].安徽:安徽大學出版社,2009.
[9]龔克昌.全三國賦評注[M].濟南:齊魯書社,2013.
[10]黃蘇,等.清人選評詞集三種·蓼園詞選[M].濟南:齊魯書社,1988.